奚美娟
李敖先生去世以后,才短短幾天,媒體上已經(jīng)有很多與李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發(fā)表了文章,表達哀思。我與李敖從未謀面,可是心有戚戚,好像是失去了一個熟悉的人。記得今年3月11日晚上,我在北京天橋藝術(shù)中心結(jié)束舞臺劇《北京法源寺》新一輪的演出,看見李戡也在場,感到格外高興,也就以為他的父親病情可能趨于平穩(wěn)了。我們一起夜宵,離席時大家還讓李戡回臺灣一定轉(zhuǎn)達對李敖先生的問候,希望他能夠戰(zhàn)勝病魔出現(xiàn)奇跡。像李敖這樣一個傳奇人物身上,出現(xiàn)什么樣的奇跡都是可能的。但是,沒想到才過一周,就已是天上人間了。
記得在報刊文章中經(jīng)??吹嚼畎竭@個名字,犀利、好斗、筆不饒人,嘴不留情。后來上了電視,看到他外表倒是干凈利落,衣著的色彩搭配從不亂套,言行中透出文人的儒雅。但這個倔強的斗士,雖在華人社會叱咤風(fēng)云幾十年,留給我的只是一個遠遠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形象。
與李敖先生的人生交集,緣起他的小說《北京法源寺》。2015年,田沁鑫導(dǎo)演要把李敖的這部小說搬上舞臺,力邀我加盟國家話劇院《北京法源寺》劇組,出演劇中慈禧一角。我欣然同意,開始認(rèn)真閱讀這部小說。說實話,我對慈禧的認(rèn)知與李敖先生不盡相同,他是極力把慈禧塑造成一個歷史罪人,但我作為演員,即使演一個壞人,也需要有心理邏輯來演繹人物,使壞人也要壞得有理由。于是我從慈禧與光緒的母子恩怨入手理解人物,把戲劇中最高潮的一場戲,理解為慈禧震怒于兒子光緒對她的背叛,這是最傷害母親的一擊,她欲哭無淚,呼天搶地,覺得無顏面對列祖列宗。這樣來理解慈禧這個歷史人物,不知道能否通得過李敖先生的法眼,心里總是有一點忐忑??梢哉f,參與演出的過程里,內(nèi)心一直在與李敖先生對話與辯解。李敖這個名字,也就伴隨著他的小說以及我參與的話劇,從遠處走近了。當(dāng)時,以劇組每天有人提到他名字的概率來看,更感覺他似乎參與了我們的排練過程。2015年12月5日,此劇在新落成的北京天橋藝術(shù)中心首演,劇組人員翹首以盼,希望田導(dǎo)能邀請到李敖來觀劇,出現(xiàn)在北京首演的現(xiàn)場。這畢竟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被搬上舞臺??上Р∧ё璧K了他。那時,我們從導(dǎo)演那兒得知李敖患病的消息。在北大上學(xué)的李戡,代表父親觀看了《北京法源寺》的首演,并與我們結(jié)識,交往至今。我想,也許這是上蒼讓李敖先生用另一種形式,與劇組人員結(jié)了緣。
2017年11月6日,我隨國家話劇院《北京法源寺》劇組來到臺灣。11月8日和9日,連續(xù)兩天在臺北孫中山紀(jì)念館大會堂進行了三場演出。李戡此時已經(jīng)在英國牛津大學(xué)攻讀碩士研究生,他乘著學(xué)業(yè)的空隙,特意飛回臺北迎接我們的到來。那天在桃園機場,他讓我和劇中扮演光緒帝的周杰坐上了他自己的車,由他開車送我們到下榻酒店。他是一位九零后的青年人,謙虛而善解人意,此次見面覺得他又懂事成熟了許多。我們臨出發(fā)前,李戡電話告知周杰說,李敖先生如果身體狀況允許的話,要想見見周杰和我。為此,我倆還特意帶了大陸版的《北京法源寺》小說,期待著見面時請李敖先生簽名。但是到了臺北,李戡就告訴我們,他父親因腦干腫瘤病情加重,這段時間入住在臺北榮民總醫(yī)院。原本安排我們當(dāng)天下午去探望的,但他給醫(yī)院護士打了電話,護士說今天李敖先生狀況不好,不適合去探視。我們都覺得非常遺憾,也更為先生的病情擔(dān)憂。我說,原先還想著要讓李敖先生在帶來的小說《北京法源寺》上簽名呢。李戡說: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父親拿筆寫字了……
《北京法源寺》在臺北演出很順利。劇情表現(xiàn)了兩岸中國人共同的歷史,觀眾反應(yīng)很是熱烈,更對整臺演員的精湛表演給予了很高的評價。7日晚上我們連排結(jié)束后,李戡特意把劇中三位主要演員賈一平(譚嗣同扮演者),周杰以及我請到家里聊天。一進門,李敖先生龐大的書房兼客廳讓我們目不暇接,各種類型的書目文獻整理堆放得井井有條。他歷年來收藏的大小字畫等,都有背景故事可言;比如墻上掛著一幅胡適先生的字,李戡說,父親剛到臺灣時在一家舊貨店里看到這幅字,就很喜歡,但沒有錢買,過了幾年再路過那家店,那幅字竟然還在,就當(dāng)機立斷買下了。李敖先生是個有故事之人。李戡帶著我們樓上樓下地參觀并作一一介紹。
待我們在書房的沙發(fā)上坐下,李戡開了一瓶紅酒,大家舉杯預(yù)?!侗本┓ㄔ此隆吩谂_北演出成功。他還代父親給我們?nèi)怂土恕侗本┓ㄔ此隆沸≌f的臺灣經(jīng)典版。但高興之余,似乎總有一絲遺憾。如果李敖先生也能夠觀看演出,并在自家書房和我們痛快暢談,那該有多好?,F(xiàn)在,寬大的客廳總是感到空空蕩蕩。臨走時,我們?nèi)擞忠淮闻e杯,祈愿李敖先生能夠恢復(fù)健康。那晚回到酒店休息時,我想起上海的摯友對我說的一句話:《北京法源寺》劇組這次去臺北演出,就像是專為李敖先生喊魂的,喊住他,讓他再多留些日子,慢點走……想到此,我心中突然很是感慨??吹剿帕愫蟮膬鹤尤绱诵⌒闹艿降嘏阒覀儯瑫r又要牽掛病重的父親,心里有點難過。
在臺北的三場演出圓滿結(jié)束。9日晚上,《北京法源寺》劇組在一家火鍋店夜宵慶祝。李戡代表父親,當(dāng)場給劇組二十六位演員每人贈送了臺灣版小說《北京法源寺》,讓大家感動無比。第二天,我們在朋友圈看到他發(fā)的微信:“昨晚《北京法源寺》在臺北三場圓滿結(jié)束,在慶功會上,我送劇組二十六位演員每人一本臺灣經(jīng)典版本《北京法源寺》小說,并蓋上爸爸印章——我可以代表他接待劇組、出席記者會、話劇首演、贈送儀式,但我沒有資格代他簽書,因為他的才華和學(xué)問,我遠遠趕不上。我還對所有人說,爸爸將來離開以后,他的著作會繼續(xù)出版,《北京法源寺》話劇也會繼續(xù)演下去,但書畢竟是冰冷的文字,只有這部話劇,才能有血有肉地詮釋爸爸的想法。若干年后再看這部話劇,不但會想起爸爸,還會想起這幾天和劇組朋友在臺北朝夕相處的美好時光。感謝田沁鑫導(dǎo)演三年來的辛苦付出,以及二十六位了不起的演員和所有劇組成員的努力,希望我們能當(dāng)一輩子的朋友”。
2018年3月18日,李敖先生走完了他眾說紛紜、精彩紛呈的人生。曾幾何時,他在臺灣昂首挺立叱咤風(fēng)云,卻離我輩很遠,遙不可及?,F(xiàn)如今,勇士雖然遠逝,但借著他唯一的長篇小說被搬上舞臺,《北京法源寺》仍在戲劇舞臺上高揚著不屈不撓的秉性,宣揚他的不折不彎的思想。三年來,李敖先生已經(jīng)隨著此劇,讓我們?nèi)珓〗M的演職員們漸漸地走近他,甚至覺得自己和李敖的大名有了某種聯(lián)系。當(dāng)天下午,我和周杰、賈一平聯(lián)袂給李戡發(fā)了唁電。我還擬了一副挽聯(lián),請李戡代為獻在李敖先生靈前:
昔有緣來戲中紛紜說太后;
今無公在島上多少演帝王。
——李敖先生千古
我從未想過,我和李敖先生會有這樣不曾謀面的記憶。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李敖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