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蓉
1我一直覺得我能寫出一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小說。小元也這樣認為,所以她拿出她的一堆書非得讓我在上面簽個名,我斟酌了好久,才在上面簽上兩個字:名顯。
說實話,這兩個字我想了很久,想得我一頓只吃得下兩碗飯、一覺只能睡七個小時,折磨得我瘦了一圈,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于從幾千年文明里淘出了這么兩個字??尚≡欢业目嘈模粗伊粼谒Z文書扉頁上的那兩個字,憋出了一句話。
她說:妞妞,你怎么寫錯別字了?應(yīng)該是明亮的明。
2小元啥都好,就是這一點不好,理解不了我作為一個文人的種種巧思。
詩人都說自己是孤獨的,其實就我這個準小說家而言,我也是孤獨的。因為和我要好的黎小元她理解不了我,而理解我這種抱負的人,像趙二喬,卻不是我這一陣營的。
記者以后要來對我做深層次采訪發(fā)掘的話,應(yīng)該一定絕對要記錄上這最重要的一句:十二歲的梅妞妞和她的同齡人完全不同,那時的她是一個卓絕超群的孤獨者……
想到這里,我就忍不住要吸一下鼻涕,也許我在黎小元的書上壓根兒就不該簽“名顯”這個筆名,我應(yīng)該寫上我的本名——梅妞妞。
3其實我是一個相當有傲骨的人,在語文老師還沒有講“座右銘”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把歷史書上徐悲鴻先生的那句“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的名言剪下來貼在課桌上,為了時刻警醒,我把黎小元書上那頁也剪了下來,帶回家貼在了她的書桌邊上。而且在我后來所有的文章里,只要有引用名言的機會,我都不留余地地給了徐先生和他的那句話。
為此,語文老師特別難受,甚至有一次,他在發(fā)卷鈴響起的時候,專門沖到我的面前說,這次作文你要是再出現(xiàn)那句話,我直接判你作文零分。
4小元相當支持我的傲骨,她不止一次在數(shù)學課上為我放哨,她常??粗覍懺跀?shù)學草稿紙上那歪歪斜斜的句子感動到要哭,她說:妞妞你太了不起了,你怎么能在用過的草稿紙上寫這么多字呢?我?guī)湍阒`抄的時候得費多少時間啊。
黎小元寫一手特漂亮的字,這是學校里眾所周知的,每次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工作,那條幅都是她寫的。所以我的小說被黎小元用整齊的小楷抄在大白紙本子上的時候,我覺得這絕對能成為世界上最值錢、最珍貴、最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小說手抄本。
5趙二喬說:這是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才讓你接這份活兒的。一切都談好了,你和她再具體聊聊,看看她還有什么授意。你別把人當成當年的黎小元,你得注意身份。
我都要出門了,趙二喬又追上來說:別提你當年那些小說的事兒。
不是我吹,在寫這一方面,趙二喬一直就比不上我,當年黎小元認草稿紙背面上那些亂碼的功夫都達到爐火純青了,趙二喬那頭還沒有一點兒動靜。如果要揪根刨底的話,趙二喬進入出版這個圈子,完全就是因為嫉妒我。
所以,當黎小元要出本自傳,出版圈子里的趙二喬冒出來點上我的名那就是完全的不安好心。
黎小元坐我對面,氣定神閑地聽我滔滔不絕。
6原來的黎小元也這樣聽我滔滔不絕,只不過那時她聽的是梅妞妞對那本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小說的構(gòu)想,現(xiàn)在聽的是梅妞妞對成功的女子黎小元的恭維,不,應(yīng)該是羨慕。
我終是滔滔不下去了,黎小元才淡淡地接了一句:你的小說寫到哪里了?
當年黎小元最初幫我謄抄的時候,我寫的是本武俠小說,以我和趙二喬為藍本的,寫到我們同時看上一個叫邢風的人的時候,受了瓊瑤的影響,我就給它扭轉(zhuǎn)成了言情小說;黎小元謄抄到第三個白紙本子的時候,邢風的原型邢冬冬轉(zhuǎn)學了,可恨的是,他跟趙二喬道了別卻沒理我,無奈之下,我便讓它成為了靈異小說;當我在趙二喬手底下當奴隸,要準備把它續(xù)寫成魔法類小說來紓解怨氣的時候,黎小元問我了。
你的小說寫到哪里了?
7幫我裁白紙裝訂、畫碎花作版式處理、像印刷一樣工整地謄抄,這要擱印刷術(shù)不怎么發(fā)達的時候,這黎小元當初就是給我出了本書。
所以我心里有一百二十只貓在撓著,逼我說說那些絕妙的構(gòu)思和跨流域的偉大,可在每一頁白紙上都畫上彩色的細碎花,再往上謄抄我的小說的黎小元此時明晃晃的,她在消耗著此時氣場里的全部氧氣,這是她的世界。
我后知后覺,我和黎小元應(yīng)該談的是我如何給她寫她那本自傳的事兒,而不是來夕拾當初我如何氣吞山河指點江山意氣滿滿揮斥方遒的那些朝花。
8我答應(yīng)趙二喬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個事實:年少的故事總會在某些路口走到盡頭!
我答應(yīng)趙二喬來給黎小元量身打造這本傳記的時候,又知道了一個我早就知道的另一個事實:梅妞妞她就是根草,風往哪邊吹就往哪邊倒!
我還記得我那大把的無處安放的孤獨和被貼在桌子上并被自己寫爛了的傲骨,它倆牽著我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小說,飄在云端,遙不可及。
趙二喬最終沒有要我寫黎小元的傳記,她說我和小元太熟了,難免會有失偏頗。但是,她卻用了我的文案。
9黎小元的新書首發(fā)式,隆重而盛大,一身素凈打扮的她坐在那里被一幫人圍著簽名。
她現(xiàn)在的簽名不是小楷,是那種寫得很復(fù)雜難認但很花哨的簽名。我這么清楚是因為她在首發(fā)式之前就送了一本新書給我,簽名在我和她的那頁合照上,當然,還有趙二喬的注解。照片上的梅妞妞和黎小元親密無間,笑得燦爛。
只是我忘了當初我為什么那么篤定我會寫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小說。
更可笑的是,我完全忘了,當初為什么我會從幾千年的文明里淘出錯了一個字的“名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