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莊王墓入葬的小銀錠—明朝的低成色貨幣及其社會文化現(xiàn)象

黃 維 （中國錢幣博物館）

湖北鐘祥梁莊王墓出土了大量的明代金銀器飾、錢幣，有的器物上鏨刻“銀作局”字樣[1]，表明是明代皇家手工業(yè)機構(gòu)制作。銀作局是明代八局之一，系宮廷手工業(yè)部門。《大明會典》中有所提及，但不詳細?！睹魇肪砥呤摹ぢ毠偃罚骸鞍司?。舊制每局大使一人，正五品；左右副使各一人，從五品。銀作局，掌印太監(jiān)一員，管理、僉書、寫字、監(jiān)工無定員，掌打造金銀器飾。”[2]明代崇禎年間宦官劉若愚著的《酌中志·卷之十六·內(nèi)府衙門職掌》，對銀作局的職能與工作內(nèi)容描述較為詳盡：“銀作局。掌印太監(jiān)一員，管理、僉書數(shù)員，寫字、監(jiān)工數(shù)十員。專管造金銀鐸針、枝箇、桃杖、金銀錢、金銀豆葉?！衷旎ㄣy，每錠十兩不等，止可八成。又，祖宗舊制有票兒銀者，重十兩、五兩、三兩、一兩至一錢之方塊也。其色止有六七成，有分兩印子。逆賢擅政，久廢不造，止以細絲銀分賞，遂失祖宗節(jié)省之意，可惜甚焉?！盵3]可見，作為皇家手工業(yè)作坊的銀作局，專門制造各種金銀器、首飾和銀錠。

在銀錠類文物中，有大、小銀錠各4件，其中小銀錠的表面狀態(tài)和金屬成分引人注意，這些技術(shù)特征及其內(nèi)涵，在以往古代銀錠技術(shù)方面的研究中[4]尚未給予重視。這4件小銀錠分別重（后39）748.3克、（后84）724.6克、（后85）918.1克、（后86）97.87克，相當(dāng)于二十兩、二十五兩、二兩半類型。小銀錠（后39、后86）含銀96-98%、銅0.9-2.5%，成色較高。而小銀錠（后84）含銀量只有91%、銅5.7%，小銀錠（后85）含銀僅85.1%、銅含量高達10.4%。中國古代銀錠的金屬成分，絕大多數(shù)含銀在95%以上，銅的含量主要在5%以下，但存在一些明代的小銀錠含銅量較高的現(xiàn)象，根據(jù)分析的中國錢幣博物館館藏銀錠數(shù)據(jù)[5]，編號為5806、重451.98克（相當(dāng)于十二兩半）的明代銀錠，正面含銀89.1%、銅9.3%，側(cè)面含銀91%、銅7.9；編號為5795-412、重113.8克（相當(dāng)于三兩）的明代銀錠，正面含銀93.7%、銅5.5%?？梢娒鞔_實有的小銀錠含銅量較高。根據(jù)中國古代銀錠鑄造工藝的研究[6]，銀中含銅5%，表面色澤會稍呈灰白色，略發(fā)暗，但有絲紋，紋路層次感稍差；當(dāng)含銅達8%以上時，表面色澤灰白發(fā)暗，正面有斷續(xù)的絲紋，且有“褶皺”現(xiàn)象，即梁莊王墓出土的小銀錠（后84）表面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小銀錠（后85）表面則為片狀的“褶皺”，且出現(xiàn)了綠色，應(yīng)是含銅較高析出相的銹蝕產(chǎn)物。上海博物館藏有一件元代真定路銀錠，正面看上去分布有較多的綠銹，不像是與銅器接觸的玷污，更似從銀錠中析出來的銹蝕，很可能這件銀錠的含銅量比較高。梁莊王墓出土的銀質(zhì)文物，還有容器、錢幣、首飾、生活用具、銀片飾等，這些銀器飾的成分分析結(jié)果列于下表，除了一枚銀錢含銀87.6%、銅8.2%外，其余器物的含銀量都在96%以上，有的高達99.9%，從銀器飾的成分來看，絕大多數(shù)純度很高，小銀錠的成分顯得比較異常。而且，這幾枚小銀錠都沒有銘文，特別是表面呈“褶皺”狀態(tài)及綠銹的小銀錠（后84、85），與另外兩件成色高的小銀錠，外觀差異很大，無法肯定是否為銀作局制造。

梁莊王墓出土的小銀錠[7]

實驗鑄錠（含銅8%）

實驗鑄錠（含銅15%）

上海博物館藏元代真定路銀錠（表面通體泛綠）

梁莊王墓出土銀錠與銀器的金屬成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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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以上因素，不由得讓人懷疑這類小銀錠系當(dāng)時偽品（或稱質(zhì)量低劣銀錠），當(dāng)然，討論這一問題必須十分謹慎，應(yīng)該放在相應(yīng)的歷史背景中去考量。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從時間上來說，梁莊王墓出土的小銀錠系明代入葬之物，并非現(xiàn)代意義上的贗品，其作為歷史文物的價值是肯定的。這些小銀錠的成色、含銅量、表面狀態(tài)，不僅與歷代絕大多數(shù)銀錠不符，而且與該墓同出的銀器飾也迥然有別。中國錢幣博物館藏的兩件成色低、含銅量高的小銀錠，也為明代之物。這些技術(shù)特征上的矛盾與時代的巧合，正是討論這一問題的價值所在，諸如，為什么是明代銀錠有這類現(xiàn)象，梁莊王墓入葬的銀錠（或銀錢）是否都系銀作局制造，成色低的小銀錠有無可能直接來自民間，明朝時期是否存在制作假銀錠的情況，如果有，達到何種程度。

《酌中志》提到銀作局制造的專門用于賞賜的十兩以下的小銀錠，成色并不高，十兩左右的花銀，“止可八成”，而十兩以下的票兒銀，“止有六七成”。因此，含銅較高的小銀錠，似乎有可能是銀作局專門鑄造的賞賜銀。然而，實際情況看來并非如此，因為在四件小銀錠中，后39、后86的成色很高，含銀97-98%，銅含量0.9-2.5%。如果是銀作局統(tǒng)一制作的小銀錠，成色應(yīng)該是一致的，就如其他銀器飾的成分一樣。這類五十兩類型以下的小銀錠，作為賞賜之用，也沒有必要使用不同的金屬配方制作。中國錢幣博物館藏兩件含銅分別為5.5%、9.3%的三兩、十二兩半類型小銀錠，應(yīng)是當(dāng)時市場流通的傳世之物，顯然用銀作局制造的賞賜銀錠的成色來講，就不符合了。因此，可以大膽地作出如下假設(shè)：中國錢幣博物館藏與梁莊王墓出土的四件含銅量較高的小銀錠，很有可能是明朝當(dāng)時的假銀錠。

銀錠作偽的歷史，從文獻上至遲可追溯至五代時期?！缎挛宕贰るs傳第四十一·慕容彥超》：“彥超為人多智詐而好聚斂，在鎮(zhèn)嘗置庫質(zhì)錢，有奸民為偽銀以質(zhì)者，主吏久之乃覺。彥超陰教主吏夜穴庫垣，盡徙其金帛于它所而以盜告。彥超即牓于市，使民自占所質(zhì)以償之，民皆爭以所質(zhì)物自言，已而得質(zhì)偽銀者，置之深室，使教十余人日夜為之，皆鐵為質(zhì)而包以銀，號‘鐵胎銀’。其被圍也，勉其城守者曰：‘吾有銀數(shù)千鋌，當(dāng)悉以賜汝。’軍士私相謂曰：‘此鐵胎爾，復(fù)何用哉！’皆不為之用。”[9]這則史料可能是歷史上最早關(guān)于制造假銀錠的描述。

元朝已有教人識別銀錠成色的專門知識，如無名氏所撰《居家必用事類全集》[10]〈戊集〉設(shè)有“寶貨辨疑”，并注明系故宋掌公帑者所著，其中“銀”條目下曰：“真花細滲分數(shù)高，紙被心低四角凹。好弱幽微說不盡，論中不錯半分毫。”又載“金漆花銀，一百分足；濃調(diào)花銀，九十九分九厘；茶花銀，九十九分八厘；大胡花銀，九十九分七厘；花銀，九十九分六厘，薄花細滲；紙灰花銀，九十九分四厘；細滲銀，九十九分三厘；麄滲銀，九十九分一厘；斷滲銀，九十八分五厘；無滲銀，九十七分五厘?！边@里講的是銀錠名稱與成色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明朝時期，開始有專門針對銀錠絲紋、蜂窩、表面顏色鑒別的著作。洪武年成書的文物鑒定專書《格古要論·金鐵論》“銀”條目載[11]：“銀出信處等州山中，足色者成錠面有金花，次者綠花，又次者黒花，故謂之花銀。蜂窠內(nèi)有倒滴，而光澤火燒色不改。又次者松紋，假金花以密陀僧為之。若面有黒斑而不光澤者，必有黒鉛在內(nèi)。九成者火燒后死白邊帶灰色?！笨梢姰?dāng)時有用鉛來偽造銀錠的現(xiàn)象，通過參照足色銀錠的色澤和表面狀態(tài)，可以起到辨別假銀錠的作用。至明萬歷時期，有張應(yīng)俞《杜騙新書》專門解讀各類假銀錠的制作技法，包括摻入鉛、銅、鐵等金屬成分，以及形成絲紋的技巧，并教人分辨銀錠真假[12]。到了清代，已有銀錠真假鑒別的專著問世。清乾隆年，寧壽堂的《銀譜》[13]講述通過對表面顏色和物理狀態(tài)的觀察，來分辨真假，這需要大量的經(jīng)驗積累。清中期以后，則主要是公估局來驗定銀錠成色[14]。

從歷史文獻的記載來看，到了明代初期，市場上的假銀錠已為數(shù)不少，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了辨識真假的必要性?！陡窆乓摗肥且徊筷P(guān)于古物的鑒賞類著作，不僅有關(guān)于銀錠的論述，內(nèi)容涉及古銅器、字畫、碑帖（最長的篇幅）、金鐵、漆器、硯、琴、奇木異石等，全書始終貫穿著對贗品、偽作和騙局的焦慮，這說明在明朝商業(yè)發(fā)達的地區(qū)，市場上出現(xiàn)的各種享樂之物很可能是不可靠的[15]。繼《格古要論》之后的《杜騙新書》，已經(jīng)明確了銀錠造假的技術(shù)手段，方法之一即有摻入較多的銅，這種含銅較高而致成色降低者，在當(dāng)時被視為假銀錠。

通過摻銅的方式制造假銀錠的現(xiàn)象，在明朝物質(zhì)富庶的長江三角洲地區(qū)很為常見，在嘉定縣，一些奸商往銀中攛入銅、吊鐵或灌銅，成為“贗銀”。《萬歷嘉定縣志（卷二）·疆域考（下）·風(fēng)俗》：“……搶攘之間，甚至亡失貨物。其狡者，多用贗銀，有攛銅吊鐵灌鉛淡底。鍊熟諸色，混雜貿(mào)易，欺侮愚訥。”[16]成書于萬歷年間的《杜騙新書》詳述了銀中摻銅的技術(shù)過程及后期在銀錠色澤方面的作偽手段：“吊銅，以銅篏四傍，而后以銀瀉下，藏其銅于中，日吊銅。辨之，難看其系，終不如細系之明。其系粗而帶滯礙，即可疑而鑿之，方露其銅。鐵碎鏪，以鐵碎先入于鏪內(nèi)，然后以銀瀉諸鏪適均，入其銀內(nèi)，包藏鐵于其中。至低者亦有九程，九五者有系。或以銅碎如前名，曰包銪銀。至低者亦有九程。九五有系，九程無系。鈔子銅，用銅乙兩，入銀三分入爐中，以白信石如硝抽入，瀉入鏪中，取出，鋏四傍者，三四分重。片中心者又入爐中傾，再鋏如此者數(shù)次。然后，用銀陶末以石禹碗石禹極細，用酸砒草搗汁，入硼砂三分，以罐子同煮，后放前銀末三分，入砒草汁內(nèi)。”[17]由此可見，當(dāng)時假銀錠的制作和使用，并非是不常見的事。

宋朝時期已有專門鑒賞古器物類的專著，如呂大臨的《考古圖》，著述了皇室與民間收藏的古銅器、玉器。繼此之后，《宣和博古圖錄》、《金石學(xué)》等著作將古器物考釋推向一個新的階段，同時，關(guān)于古器物的辨識知識開始在著作中出現(xiàn)。成書于元代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這一包括識別各種銀錠成色知識在內(nèi)的日常生活手冊，在明代仍然流行，江蘇省太倉縣雙風(fēng)鄉(xiāng)南轉(zhuǎn)村明代施貞石夫婦合葬墓（墓主歿于崇禎四年、妻郁氏歿于天啟七年），出土4部古籍，其中就有《居家必用事類全集》[18]。

從文獻的分析可以看到，宋元以來，明代的鑒賞類著作表達了當(dāng)時社會對白銀貨幣銀錠造假現(xiàn)象的高度關(guān)注?！陡窆乓摗贰ⅰ抖膨_新書》、《萬歷嘉定縣志》、以及下面將要引證的《萬歷野獲編》等不僅從材料、技術(shù)層面對造假活動和技術(shù)方法進行更為詳細記述，而且表達了對偽造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感慨和嚴厲譴責(zé)，這些表達情感語句文體的，在宋元時期的鑒賞類著作中是很少見的。需要注意的是，這種在貨幣領(lǐng)域內(nèi)的造假“傳統(tǒng)”的歷史，本來古已有之[19]，主要通過官方頒布的律令或直接在紙幣上印行的懲罰文字來體現(xiàn)。然而在明代，除官書外，民間筆記、小說、散文等文學(xué)、生活手冊、鑒賞類書籍或抄本中，比以前更多地出現(xiàn)對于古銅器、書畫、瓷器、玉石等古物或時下玩物的鑒賞與辨?zhèn)巍？梢哉f，這類著述撰寫目的已不僅限于器物收藏史、歷史知識考釋和審美鑒賞，有大量的篇幅介紹造假活動和辨識假貨的方法，這與明朝追崇古物之風(fēng)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造假現(xiàn)象有很大關(guān)系。

這種造假現(xiàn)象及其對社會所帶來的危害，不僅在書畫領(lǐng)域令人痛心，而且在貨幣領(lǐng)域同樣令人感到無奈，往往都是事發(fā)后覺察到，想挽回損失已無可能?！抖膨_新書·假銀騙》：“錢天廣，福建安海人也。時買機布，往山東冒州藥王會賣。會期四月十五日起，二十五日止。天下貨物咸在斯處交卸，無牙折中，貿(mào)易二家自處。一棍以漂白鏪銀來買布，每五兩一錠，內(nèi)以真銀如假銀一般，色同一樣。棍將絲銀先對，廣以鐵椎鑿打，并無異樣。打至十余錠，通是一色。廣說，不須再鑿椎打，棍遂以漂白鏪出對。共銀六百余兩，內(nèi)只有細絲乙百余兩，余者皆假鏪也。銀交完訖，布搬去了。廣收其銀，檢束行李與鄉(xiāng)里即雇騾車，直到臨清去買回頭貨物，取出其銀，皆假銀也。那時雖悔不及，然廣不甚動情，只說云是我方承得此會，他人出外貿(mào)易，從此止矣。人慨斯人量大，有此大跌，后必有大發(fā)也。棍雖脫騙得金數(shù)百，然天理昭昭，子孫必不昌隆。蓋假銀天下處處有之。故錄此以為后人之提防，勿蹈天廣之覆轍?！便y錠造假令人防不勝防，作者以無可奈何之口吻，對造假者進行道德上的譴責(zé)，作為有識之士，著述告示世人以防被騙。

通過以上分析可見，銀錠的流通與造假現(xiàn)象，已不僅是貨幣領(lǐng)域的問題，它關(guān)系到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相應(yīng)的制度。明朝萬歷年間，政府推行賦役改革，合并征收賦銀和役銀，俗稱“一條鞭法”，要求納稅人用白銀向國家支付稅款，這導(dǎo)致會社會對白銀需求量的大增，甚至有學(xué)者認為，正是中國對白銀的需求曾直接影響了日本和美洲銀礦的開發(fā)[20]。以往對于白銀貨幣進程的研究，在于強調(diào)民間商品經(jīng)濟對白銀需求的增加，到了明代后期，白銀確立了國家法定貨幣地位，這種需求也成為政府實施白銀貨幣政策的保障。然而，包括法令在內(nèi)的政府管理行為，與明朝社會對白銀數(shù)量需求的總體發(fā)展形勢相矛盾：一、《明史卷七十七·食貨一》“明初，沿元之舊，錢法不通而用鈔，又禁民間以銀交易，宜若不便于民。”[21]民間商品交換的發(fā)展，自然產(chǎn)生對白銀的需求，這種禁令或許可以用政府推行鈔法的理由來解釋，但這并不是白銀數(shù)量不足以支撐貨幣的全部原因。貴金屬、銅用作幣材，也并非數(shù)量準(zhǔn)備到足夠全社會之用時才開始制造貨幣，如地中海東岸的古呂底亞王國，大約在公元前七世紀末、六世紀初鑄造并使用一種天然金銀合金（electrum，也稱琥珀金）的錢幣[22]，這種貴金屬貨幣的鑄行[23]，得益于其貿(mào)易的繁榮和潛在可開采的黃金礦藏，并非當(dāng)?shù)氐慕疸y礦都被開發(fā)冶煉成金屬后，囤積到所謂的足夠數(shù)量，因為貨幣數(shù)量使用的上限，是無法精確估算的。以中國的青銅貨幣為例，其實幣材一直不足，如漢初可以允許民間鑄錢、鑄榆莢小錢，這正是銅料不足的體現(xiàn)，后來的唐宋元明各朝，都因銅料不足而引起錢荒[24]，即使到了清代，鑄幣的銅料仍然不足，還靠“滇銅京運”[25]來滿足。因此，所謂白銀數(shù)量不足的看法，僅是限制白銀行使貨幣職能的程度，而不是阻礙白銀貨幣進程的決定性因素。二、萬歷皇帝本人的墓葬，對白銀的貨幣功能作了最好的補充說明。定陵出土的金銀，除器飾外，金錠共103件，銀錠65件[26]，這些金銀或為銀作局制造，或為進貢品。萬歷皇帝在位時期，正值白銀確立法定貨幣地位，作為國家的統(tǒng)治者，應(yīng)該積極增加白銀貨幣的供給，滿足社會發(fā)展需要，而皇帝本人將這些珍貴的貴金屬不僅做成數(shù)量眾多的器飾，還專門制成貨幣形式用于入葬，顯然，這些金銀永遠不可能再參于社會流通。明朝的王侯有入葬金、銀錠的習(xí)慣，如梁莊王墓雖然金銀錠較萬歷皇帝少，但各類金、銀器飾數(shù)量眾多，所有隨葬品的用金量達16000余克，用銀量達13000余克[27]。這僅僅是用于埋葬的貴金屬，其日常賞玩使用之物，則不易估計，但明朝官吏收藏白銀貨幣、器飾的數(shù)量，則為了解白銀為貴族階層占有和消費的情況提供了一個視角。嚴嵩的財產(chǎn)籍沒冊《天水冰山錄》，詳載了白銀的名稱和數(shù)量：“凈銀二百零一萬三千四百七十八兩九錢。銀器銀八仙慶壽大水火爐一座重五百七十二兩五錢，銀獅駝鴛鴦寶瓶水火爐一座重一百三十兩……以上首飾事件，計六百二十八件，共重二百五十三兩八錢五分，連前銀器皿，共計二千二百七十七件，共重一萬三千六百一十兩零二錢，通共凈銀并器皿首飾等項，共重二百零二萬七千零九十兩零一錢。”[28]僅凈銀（應(yīng)是包含貨幣形態(tài)在內(nèi)的銀錠、銀塊、碎銀）就占太祖朝至武宗朝，共八位皇帝在位期間銀課總收入11395775兩[29]的17.6%，如此巨量的白銀集于一人之手，足以對白銀貨幣的數(shù)量供應(yīng)造成影響。

回到梁莊王墓入葬的小銀錠，它已不再是單純的貨幣領(lǐng)域造假問題，從技術(shù)和文獻的分析來看，這類表面褶皺、含銅量高的銀錠，很有可能是當(dāng)時的偽造物，至于如何進入王侯墓，究竟是刻意的疏忽，還是未能分辨，則關(guān)系到當(dāng)時社會對古物和時玩的態(tài)度，以及全社會對白銀的收藏、消費和流動等問題，這也是今后明代白銀貨幣問題研究需要深入的內(nèi)容。

注釋：

[1]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鐘祥市博物館編著，梁柱主編：《梁莊王墓（上）》，文物出版社，2007年，246-247頁。

[2][清]張廷玉等：《明史》[第六冊·卷六四至卷七六（志）]，中華書局，1974年，一八二○頁。

[3][明]劉若愚：《酌中志》，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一一○頁。

[4]后德?。骸睹鞔呵f王墓出土金、銀錠的初步研究》，《武漢金融》，2004年第6期，45-47頁；周衛(wèi)榮，楊君，黃維：《中國古代銀錠科學(xué)研究》，科學(xué)出版社，2016年。這兩則關(guān)于古代銀錠技術(shù)研究，特別是針對梁莊王墓出土銀錠的分析中，均未涉及小銀錠的技術(shù)討論，而這方面，是理解古代白銀貨幣文物無法回避的重要內(nèi)容。

[5]周衛(wèi)榮，楊君，黃維，王金華：《中國古代銀錠金屬成分研究》，《中國錢幣》，2013年第3期，5-14頁。

[6]周衛(wèi)榮，楊君，黃維，王小塔：《中國古代銀錠鑄造工藝研究》，《中國錢幣》，2013年第4期，3-11頁。

[7]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鐘祥市博物館編著，梁柱主編：《梁莊王墓（下）》，文物出版社，2007年，彩版四一。

[8]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鐘祥市博物館編著，梁柱主編：《梁莊王墓（上）》，252-273頁。

[9][宋]歐陽修撰，[宋]徐無黨注：《新五代史》（第二冊）卷三二至卷五七（傳），中華書局，1974年，六○九頁。

[10][元]無名氏撰《居家必用事類全集》，收錄于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本。

[11][明]曹昭：《格古要論·卷之上·金鐵論·銀》，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景明刻本·夷門廣牘（六）。

[12][17][明]張應(yīng)俞：《杜騙新書》，《古本小說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88-200頁。

[13]寧壽堂：《銀譜》，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清史資料》（第三輯）.中華書局,1982年07月第1版，223-234頁。

[14]湯國彥主編，洪天福副主編：《中國歷史銀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91-99頁。

[15]（英）柯律格著，高昕丹，陳恒譯，洪再新校：《長物：早期現(xiàn)代中國的物質(zhì)文化與社會狀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25頁。

[16]（明）韓浚等修：《萬歷嘉定縣志》（據(jù)國立中央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三年刊本影?。吨袊穼W(xué)叢書第三編·第四輯》，臺灣學(xué)生書局印行，1987年，154-155頁。

[18]吳聿明：《太倉南轉(zhuǎn)村明墓及出土古籍》，《文物》，1987年第3期，19-22頁。

[19]偽造貨幣的現(xiàn)象很早就有，中國古代一直使用青銅鑄幣，至遲在秦朝就有偽造銅錢的現(xiàn)象?！对茐羲⒌厍睾啞分斗庠\式》記錄了秦國政府抓獲盜鑄錢的罪犯，“某里士五甲、乙縛詣男子丙、丁及新錢百一十錢、容二合，告曰：‘丙鑄此錢，丁佐鑄。甲、乙捕索其室而得此錢、容，來詣之?！边@是我國最早的反假貨幣案例。關(guān)于歷代青銅貨幣、紙白、白銀貨幣的造假情況，可訪問中國錢幣博物館（www.cnm.com.cn）數(shù)字博物館“反假貨幣展”了解具體情況。

[20]萬明：《明代白銀貨幣化：中國與世界連接的新視角》，《河北學(xué)刊》，2004年第24卷第3期，145-154頁。

[21][清]張廷玉等：《明史》（第七冊）卷七七至卷八八（志），中華書局，1974年，一八七七頁。

[22]Andrew Ramage and Paul Craddock. King Croesus’ Gold: Excavations at Sardis and the History of Gold Refining.Archaeological Exploration of Sardis Harvard University Art Museums in association with British Museum Press,2000, pp 10.

[23]呂底亞人的金銀錢幣含金54±2%、銀44±2%、銅2±0.5%，還有微量的鉛（0.2%以下）、鐵（0.1-0.2%），與附近Pactolus的天然金（含銀17-30%）成分差異明顯，錢幣的成分可能是將含少許銅的銀與天然金混合的結(jié)果。Sardis已用灰吹法提銀，但從技術(shù)上來說，該法的產(chǎn)量不能滿足生產(chǎn)銀幣的需要。見Andrew Ramage and Paul Craddock. King Croesus’ Gold: Excavations at Sardis and the History of Gold Refining.Archaeological Exploration of Sardis Harvard University Art Museums in association with British Museum Press,2000, pp 172-173.

[24]可參見蕭清：《中國古代貨幣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

[25]藍勇：《清代滇銅京運對沿途的影響研究——兼論明清時期中國西南資源東運工程》，《清華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4期，95-103頁。

[26]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定陵博物館，北京市文物工作隊：《定陵（上）》，文物出版社，1990年，163-175頁。

[27]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鐘祥市博物館編著，梁柱主編：《梁莊王墓（上）》，218頁。

[28]《天水冰山錄（附錄一）》（一五〇二），中華書局，1985年，七二至八四頁。

[29]萬明：《明代白銀貨幣化：中國與世界連接的新視角》，《河北學(xué)刊》，2004年第24卷第3期，1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