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大司命》之敘事邏輯及其意蘊辨析

⊙張文軍［武漢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文化與傳媒學院，武漢 430074］

《大司命》位列《九歌》第五篇，作為天神篇，它的光彩似乎被《東皇太一》《東君》，甚至《少司命》等遮掩；說是戀歌，又似乎沒有《湘夫人》《山鬼》那么纏綿。但是，細細品讀，無論從思想內(nèi)容還是寫作藝術(shù)的角度看，它都應是《九歌》中的杰出篇章。

一、《大司命》紛紜解讀

《大司命》一詩，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呢？王逸、朱熹等主張“興寄”，“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①。但現(xiàn)代學者往往不太相信，而更愿意從詩以言情、從楚辭產(chǎn)生的更廣闊的文化背景等方面去識讀理解。如儲斌杰先生認為：“本篇描寫了巫扮大司命下降與迎神巫者相會的場面……展示了神靈的形象和性格以及迎神者對神的無限依戀之情……全詩實具有神人戀愛性質(zhì)。”②蘇雪林先生也認為“此為人神戀愛之詞”③。

現(xiàn)代諸說有兩個共同點：一是主張“娛神”，即認為《九歌》諸篇沒有王逸他們說的興寄之重，而只是祭祀時通過講神的風流逸事逗神開心；一是主張《九歌》多寫男女愛情，其源在于以色娛神，以性賂神。筆者認為，娛神應該說些讓神高興的事，而不應該“望美人兮未來”“思公子兮徒離憂”地給神添堵。再說戀愛，《九歌》中確有篇章涉及愛情，但對于《大司命》一詩，筆者以為，連愛的氣息，甚至連兩性的氣息都聞不到，更難說這是一首戀愛詩了。

二、明辨“賓主彼我”之詞

朱熹曾說：“《九歌》諸篇，賓、主、彼、我之辭，最為難辨?！边@一論斷也適合《大司命》。

“紛吾乘兮玄云”，這里的“吾”一般都說是大司命，或者說是巫扮大司命的自稱，筆者以為這是抒情主人公對想象中的受祭對象大司命的第一人稱的描寫，包括后面的“何壽夭兮在予”之“予”、“眾莫知兮余所為”之“余”，都是同樣意思。根據(jù)是：天神的祭祀，神主不一定要到現(xiàn)場，實際上也不可能到現(xiàn)場。所以孔夫子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如在”，說明事實上不在。王逸本篇題注說：“以槱燎祀司中司命?！睒┝?，是一種聚薪焚焰上達天神的祭祀方法，也就是張衡《東京賦》 里所說的“颺槱燎之炎煬，致高煙乎太一。神歆馨而顧德，祚靈主以元吉”，可見，這種祭祀時神是不必到現(xiàn)場來的，他只要“歆馨”，即享受馨香就可以了。再從《湘君》 《湘夫人》中的望而不來，也能看到祀主是經(jīng)常缺席的。不過《東皇太一》 中神主確實出現(xiàn)了，“君欣欣兮樂康”可證。但即使出現(xiàn)，他也就是“尸”，一般是不說話的，頂多笑笑而已，所以，解為神主的自唱、對唱，是沒有多少根據(jù)的。再說了，《九歌》各篇，神靈飛揚，或乘虛御風，或騰云駕霧，或駕龍驂螭，沒有現(xiàn)代的聲光電特技，又怎能扮演得出來？因此，詩中凡所指神主的“吾、予、余”，多是抒情主人公想象中的虛擬神主的內(nèi)心獨白。

“吾與君兮齋速”之“吾”與前面說的神主自稱又不一樣，他是抒情主人公，或說是迎神使者的自稱。這里敘述的視角由前文的虛擬神主變換為陪同神主巡視“九坑”的迎神使者——當然，他也是虛擬的，從“空?！蹦抢?，他就悄悄地融入神靈的行列里了。在屈原的《九歌》里，這種視角和虛擬人物人稱的轉(zhuǎn)換非常靈動，常讓人很難捉摸。如《山鬼》中：“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鄙暇涿髅魇浅猩弦缘谌朔Q視角描寫山鬼的女性美，下句就轉(zhuǎn)換成第一人稱視角描寫山鬼被戀人灌蜜之后的嬌羞心態(tài)。正因為屈子之筆的靈動善變，才形成“賓、主、彼、我……最為難辨”的解碼難度。

《大司命》中關(guān)于“彼”的指稱主要有：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兩句中的“君”“女”，都是虛擬的迎神使者對神主大司命的指。如王逸、洪興祖的解釋就是：“言司命行有節(jié)度……女，讀作汝……喻欲從君也?！边€有“吾與君兮齋速”之“君”，亦是指稱司命。

三、詩中的敘事和意蘊

明辨了“彼我”之詞，再來捋一捋敘事的情節(jié)。

第一節(jié)，“廣開兮天門……何壽夭兮在予”六句主要以第一人稱視角寫想象中的司命神君出天宮的排場和神威，但期間插入了兩句迎神使者的觀感。

“廣開兮天門”，一般理解為司命要出行，天宮為其大開天門，實際上，應是司命神君伴駕出巡，主角是下文中提到的“之九坑”的“帝”，所以才有如此高的規(guī)格。“紛吾乘兮玄云”，吾，我們——指隨從扈駕的眾神，當然其中司命又居相當?shù)牡匚弧娂娞ど虾谏脑祁^。天帝出巡，儀仗格外隆重，風伯雨師親自為其引路開道。走出天宮之后，開始平緩下降，迎神者瞅空在越過空桑之后追隨上來。接下來，應該是迎神使者與司命接上了話，說是請他到楚地接受祭祀，但司命大人似乎有點煩，來了句：廣袤遼闊的九州人口眾多，誰壽誰夭都由我決定，我忙得過來嗎？

司命大人的霸氣出場以及他對迎神使者的惡劣態(tài)度，正是掌握屈子政治命運、變臉比翻書還快的楚王的寫照。

第二節(jié)，“高飛兮安翔……眾莫知兮余所為”八句，主要以迎神使者的視角，寫他陪同司命神君，引導天帝巡游九岡山，進一步渲染神的威力以及神與一般人的隔閡與距離，這也是屈原被放、難以重返的深層原因。

前兩句是說眾神君駕馭著清風和陰陽之氣，在高空中緩緩飛翔。接下兩句說此行的目的，迎神使者和司命并駕齊驅(qū)，引導天帝到九岡山巡游。這兩句理解時有很大差異，如有人將“君”與“帝”都看成是司命；有人說君是少司命，帝是大司命，還有人說“帝之”是“帝子”之誤，指湘君。另外，“九坑”也是眾說紛紜：有九州之山、九岡山、九河、九虛眾說。筆者以為，吾、君、帝，應該指向三個主體，而“帝”在先秦時期是“天帝”“五帝”的專稱，司命雖然權(quán)勢顯赫，但畢竟是專司，有點像人間的三公九卿，稱他為帝，也恐不配。對九坑的理解也不要太鉆牛角尖，既然是“紛總總兮九州”，以天下為己任，像王逸一樣，釋為九州之山，以代天下就可以了。這樣一解，線索清楚了，人物關(guān)系也明朗了，而且，為什么司命沒下凡受祭，道理也順暢了。“靈衣”兩句，再敘巡游的皇皇隊伍，眾神君衣袂飄飄，身上的玉佩光怪陸離。最后兩句，隊伍一會兒顯露在陽光下，一會兒隱蔽在陰云里，下界的凡眾哪里知道我們要干什么呢？在這里，再說一下之所以有人將本詩釋讀為人神戀或神神戀，就因為這“壹陰兮壹陽”，像宋玉《高唐賦》里的“朝為行云，暮為行雨”，是含蓄描寫床笫之事?！瓣庩枴倍智懊孢€出現(xiàn)過一次，指天地間不同性質(zhì)的物質(zhì)，形象一點也可指天氣的陰晴變化。

朱夫子《楚辭集注》中亦認為：“帝，天帝也……此言己得從明神，登天極，奉至尊，而周宇內(nèi)也?！币彩窃谡f迎神使者陪同司命、天帝等巡游九州，而沒顧得上下楚受祭。

第三節(jié)，“折疏麻兮瑤華……不寖近兮愈疏”四句，以迎神使者的視角寫借陪同巡游之機采得神物送同道之人，表達想獲得神君的親近之情。

折得天界能延年益壽的神麻的白花，將用來贈給那些被貶斥到山野之間離居之人?！半x居”二字，很有深意，正是“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的寫照?！袄先饺劫饧葮O，不寖近兮愈疏”說得更為明白，年歲慢慢大了，快要到了終老的那一天，如不能及時獲得神君的親近，那距離將會越來越遠。這種深重的憂思，我們在《離騷》中也時時能夠讀到，“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很顯然，這里想“寖近”的對象，表面是司命神，實際是楚王?？帜耆A老去，也是恐不能再為楚國服務，說此詩沒有寄托，很難令人相信。

第四節(jié)，“乘龍兮轔轔……孰離合兮可為”八句，以迎神使者視角寫司命離去之后的不舍和愁思。

如同來時的煊赫，離去時也是排場威武，蛟龍神車轔轔作響，轉(zhuǎn)眼沖天遠去。迎神使者手捧桂枝長久佇立，目送神君遠遠離去，短暫地親近過后，更加憂思難忘。如何排譴這愁人的憂思呢？只有寄希望將來還能像今天這樣圓滿相會。哎，想開點吧，人的命運都是有定數(shù)的，離散聚合哪里是人力可以改變的呢？這里屈子借想象中的司命神主，以喻其君，渴望與之親近，但終究“高駝”不顧，正是“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然終無可奈何”（朱熹語）的現(xiàn)實的夢斷寫照。但生活還得繼續(xù)，只好聽天由命了，這種無奈的排解，在其他屈詩篇中，都時有流露，如：“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洪興祖于此處補注說：“屈子于同姓事君之義盡矣。其不見用，則有命焉?；螂x或合，神實司之，非人力所能為也?！被菊J為，屈原于此是深有寄托的。

綜上，我們認為，《大司命》不是寫人神戀，也不是神神戀，而且也不存在儀式劇的對話與扮演，它是詩人假借對司命的燎祭，通過想象塑造出司命的威嚴、神力、忙碌，以象征楚王的權(quán)威與冷酷，表達“不寖近兮愈疏”“冀幸君之一悟”的政治愿望以及這愿望破滅的“愁思沸郁”。

① 朱熹：《楚辭集注》，黃山書社2013年版。

② 儲斌杰：《楚辭選評》，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

③ 蘇雪林：《屈原與〈九歌〉》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