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空間中的都市心理癥候
——對魯迅小說《傷逝》的再解讀

⊙熊欣璇［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武漢 430074］

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都市化進程加快，都市將有別于鄉(xiāng)村而產(chǎn)生出越來越多的空間存在形式。不同的空間形象也不再僅僅是人物活動的一種外部場景，而是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一個巨大隱喻。在魯迅的小說中，雖然很少細致而正面地描寫都市生活，但同樣有其對現(xiàn)代都市體驗的洞察與思考，例如在“離去—歸來—離去”的敘事模式中，現(xiàn)代都市就作為鄉(xiāng)村的對立面，以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方式參與了小說的敘事。①而《傷逝》等作品更是勾勒出了早期中國都市化進程中的復雜社會現(xiàn)象與精神現(xiàn)實，細膩地呈現(xiàn)了都市男女的精神體驗以及心理癥候。

一、都市空間中的現(xiàn)代精神體驗

1.在而不屬于

法國社會學家亨利·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有差別的、政治性的，是被生產(chǎn)出來的，因此，社會關系的再生產(chǎn)就需要對空間進行分割和等級化，賦予不同空間不同的功能和權力。在這種空間的生產(chǎn)過程中，現(xiàn)代都市形成，并在其內(nèi)部也由社會分配不均逐漸產(chǎn)生一系列差異化空間形式。我們所討論的都市空間不僅僅是一個范圍的概念，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展示出的是其中彼此有著緊密交往，卻冷漠異常的都市人的生存現(xiàn)狀。這些都市人不斷爭取著日常生活空間，這關乎著他們歸屬感、認同感的確立，而與之相類似的精神空間卻仍然保持著尋找更高等空間的欲望。這種階級意識與日常生活的分裂，表現(xiàn)出了一種深刻的空間矛盾，進而產(chǎn)生一種“在而不屬于”的非認同感。

2.孤獨游蕩感

早期游蕩者是19世紀巴黎的產(chǎn)物。隨著工業(yè)化大生產(chǎn)的發(fā)展及現(xiàn)代都市的出現(xiàn)，一些厭倦于工業(yè)化機器節(jié)奏的人開始在街頭閑逛獵奇。在徘徊觀望于街道、酒吧、咖啡館中，他們將自身抽離出工業(yè)生產(chǎn)的時間與效率之外，與都市形成了一種若即若離的曖昧關系。在都市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中，“游蕩者“的形象意義也在不斷豐富，不斷探尋著都市和人的關系。隨著空間分化的加劇，不同形式空間的交替轉換加劇了人心理之中的緊張，孤獨而游蕩性的姿態(tài)，延長了不同空間之間的轉換時間，為緊張而麻木的心理提供一種緩沖，使得都市人在一種游蕩性的現(xiàn)代精神體驗中，對世界與自我不斷地進行探索與反思。

3.個體與自由

隨著都市的發(fā)展，社會生產(chǎn)中勞動分工越來越細化，人們越來越獨立于個體工作，更加注重個體價值。而現(xiàn)代民主制度的發(fā)展激發(fā)了都市社會中個體的自主精神，自由平等觀念成為都市大眾的自覺意識。由此在都市社會中，都市人對個體與自由的渴望將更加強烈，這也將會影響到精神空間層面對個體自由空間的渴望。當都市空間不斷被分割，實際意義上擴大了都市人的精神距離，人們?yōu)榱吮Ａ糇詈蟮膫€體性和自由，往往不得不退回到內(nèi)心深處，保護個體不受外界紛擾的影響。由此都市人精神體驗上的個體自由空間不被侵擾，將變得尤為重要。

二、都市空間中的都市心理呈現(xiàn)

在魯迅的小說《傷逝》中，涓生和子君從熱戀到走向婚姻（同居）輾轉多個都市生活空間，不同空間中呈現(xiàn)出都市男女不同的精神體驗以及心理癥候，反映出兩人思想和精神上的差異性和困境，為他們的愛情悲劇埋下了伏筆。

1.會館

小說一開始，涓生生活的地方是“會館”，是一個“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環(huán)境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和板床”。20世紀初，北京的會館成為早期知識分子涌入都市謀生的第一寄居地，基本上都是廉價貧寒之地。而這種空間特性隱喻著居住人的社會地位：涓生是身處社會底層的知識分子，維系生存的工作不過是“鈔些公文和信件”，所得報酬也“僅有一點小米維系殘生”。但另一方面，會館里的精神生活卻是豐富的，涓生可以讀書，可以和子君“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精神空間的富足造成了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當面對躲在玻璃窗后的鄰居時，子君是“目不邪視地驕傲地走了”，涓生也是裝作沒看見，然后“驕傲地回來”。兩人的這種“驕傲”超越了日常的平庸，造成了心理上對日常生活空間的疏離，從而導致精神上的認同感無處依生。這種階級意識的錯位，也加劇了都市個體的孤獨感和飄零感。

2.吉兆胡同

在和子君確立了戀愛關系乃至同居以后，涓生最主要的事就是尋一處理想住所。對于都市個體而言，這也是為精神空間尋找一處相匹配的生活空間，從而獲得心理上的穩(wěn)定感。可是理想居所的獲得并不容易，他們兩個要么被拒絕要么自己不滿意，最終住進吉兆胡同也只是“暫且敷衍”而已。涓生和子君對理想空間的向往同時也是對理想社會地位的追求。到這里他們都依然有著強烈的“在而不屬于”的寄居感，精神空間與日常空間的錯位為心理上的焦慮埋下了深深的隱患。

另一方面，從會館到吉兆胡同的空間轉換同時也是涓生與子君身份角色的轉換，他們由個體空間進入到了雙方共同生活的家庭空間?？射干恢背两谠?jīng)的個人精神空間中，“我們在會館里時，還偶有議論的沖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了”。子君則很快陷入了生活中最真實的庸常。涓生一直在尋找理想的生活空間和曾經(jīng)美好的精神空間，于當下而言則處于分裂狀態(tài)，這種空間上的錯位在不斷加劇他心理上的孤獨感，以及空間上的壓迫感。

3.圖書館（書齋）

作為接受了自由平等知識的新青年，涓生對精神上的個人獨立空間更為重視。當他面對官太太、小油雞、叭兒狗等生活現(xiàn)實時，他想的是“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庭。這樣的處所，是不能居住的”，突然而至的失業(yè)牽引出空間內(nèi)壓抑已久的緊張情緒的爆發(fā)。在生存壓力之下涓生開始譯書掙稿費，可是焦慮與壓迫感卻如影隨形?！翱上У氖俏覜]有一間靜室?！薄爸荒茉刮易约簾o力置一間書齋?！币灾劣谟X得“屋里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后來更是產(chǎn)生了“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想法，在不斷“忍受著這生活的壓迫和苦痛”之后，心理上開始尋求自我保護和安慰，于是矛盾轉移到了子君身上，“大半倒是為她”。這時的涓生，將空間轉移到圖書館，表面上似乎“覓得了我的天堂”，但每每回到吉兆胡同，同樣是感到苦痛和空虛。

吉兆胡同象征著平庸的日?？臻g，圖書館則象征著涓生的精神追求。涓生對精神自由空間的渴望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瑣碎，更是把愛情的困境與空間的壓迫聯(lián)系在一起。如此輾轉于不同空間的差異性之中，涓生不過是以逃避的方式逃離日?？臻g，但并沒能解決實際困境，相反更是加劇了心理上的空虛與緊張。

4.廚房

廚房一直作為一個隱性空間在小說中出現(xiàn)，雖沒有點明，但是隨處可見?！蔼M小的廚房不只是個別、單純的家務勞動空間而已，而是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整體縮影：它是體現(xiàn)各種社會力量的空間場域，也是每一個活生生的婦女每日展演的人生劇場?！雹诋斪泳弯干徇M吉兆胡同走進婚姻生活時，子君基本上是自覺承擔起廚房空間主人的角色?！白霾穗m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于此卻傾注著全力。”正因為廚房占據(jù)了子君大部分的生活，涓生漸漸感覺到“子君的功業(yè)，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而子君這種“平庸”的變化也成為涓生對他們愛情失望的導火索。可以說，子君的個人獨立空間一直沒有真正建立起來，而是依附于廚房空間存在，由此也造成心理上對涓生所代表的男權的依賴，缺少真正的自由。

千百年來，女人與廚房這一幽閉空間似乎一直處于相伴相依的關系?！皬N房就是一個女人的出發(fā)點和停泊地?！雹郛斖嗜賽鄣募で槎M入到婚姻日常時，對于“子君”們來說，進入廚房空間代表著她們對平庸的日常生活的承擔，但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她們在心理上沒能擺脫傳統(tǒng)話語空間而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和獨立。

5.街道

《傷逝》中另一個隱性出現(xiàn)的都市空間就是街道。相對于封閉式房屋空間來說，開闊的街道讓“游蕩者”在漫步之中可以獲得精神上的自由。而作為不同空間的連接，停留于街道之上也延緩了下一個都市空間的進入，從而為精神體驗的轉換提供了過渡與緩沖。

小說中當涓生從圖書館歸來時，他曾多次游蕩在街道之上，以推遲回家的時間?！斑@是冬春之交的事，風已沒有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經(jīng)昏黑?！睂︿干鷣碚f，吉兆胡同所代表的日?？臻g留給他的是無盡的壓抑與空虛，而精神戀愛的幻滅讓他更加拒絕進入平庸而瑣碎的日常，由此他在心理上選擇以逃避的方式，延緩進入日常空間，以獲得更長時間的精神自由。在社會學家齊美爾看來，現(xiàn)代都市中的人們?yōu)榱吮Ａ糇詈蟮膫€體性和自由，會選擇一種“自我隱退”的保護機制。④在街道上的游蕩，可以拉開涓生進入日?？臻g的緊張感，并且為他留下最后的與自我對話的精神空間，對心理上的焦慮感起到緩沖和暫時消解的作用，但是緊張壓抑的精神體驗并不能夠真正得以消除。

三、都市空間中的自我身份構建

現(xiàn)代都市空間以其在社會權力結構中的作用，深刻影響著現(xiàn)代都市男女的自我身份構建。在小說《傷逝》中，以涓生為代表的都市啟蒙新男性追求個人獨立空間和精神自由，卻在面臨生活的庸常和愛情的困惑時，以“自我隱退”的方式選擇逃離。這種真實與空虛的復雜情感展現(xiàn)了都市空間中自我生成的困境。而作為都市新女性的子君，在喊出“我是我自己的”獨立宣言后，卻逃不出傳統(tǒng)話語空間的圍困，自我意識逐漸疏離，最終走向了悲劇。都市兩性存在著身份構建的差異性，同時也存在著自我意識的局限性。

1.從內(nèi)向外的自我意識覺醒

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來到中國之后，激起了“五四”作家們宣揚獨立的創(chuàng)作熱情，同時也掀起了中國女性關注自我、追求人格獨立的解放運動。而魯迅卻以一部《傷逝》出人意料地讓“新女性”子君在走出封建舊家庭之后又最終返回并郁郁而逝。當子君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時，似乎有了初步的自我意識覺醒?？梢坏┻M入婚姻日常，子君卻迅速被廚房空間所裹挾，露出了自相矛盾的一面?！暗泳淖R見卻似乎只是淺薄起來”，雖是由涓生的口吻講述，多少可以反映出子君的外貌、神態(tài)乃至于內(nèi)心活動的變化，于生活之中，她從來就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

中國女性的精神空間經(jīng)歷了幾千年的封建禮教和宗法制度的壓制，于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之下產(chǎn)生出初步的自我意識覺醒，但就其心理癥候而言，大多數(shù)女性仍然逃不出以家庭為核心的傳統(tǒng)話語空間，對另一半產(chǎn)生較大的心理依賴。都市女性必須由內(nèi)而外真正于心理、情感、行動上實現(xiàn)自我身份的構建，確立自我獨立精神空間，才能在女性解放之中實現(xiàn)前進的一步。

2.從外向內(nèi)的自我身份探尋

當生活化的日?？臻g打破了涓生對自由獨立精神空間的想象時，他無法尋找到某個都市空間成為其自我身份的寄托，因此不斷產(chǎn)生“虛空”之感，直至以逃離日?？臻g的方式逃離失落的自我生命困境。在小說中，直到最后子君去世，涓生才終于真正開始自我審視：“但這恐怕是我錯誤了。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变干恢毕肱嬕粋€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自我，而子君的死卻讓他認識到自我本身不過是一個虛空的存在。

以涓生為代表的都市男性表面上捍衛(wèi)著獨立精神空間，自我意識之中卻缺少承擔空間日?；挠職猓瑳]有能深入自我本身去探尋生命的意義，最終也會在毫無價值的空虛感中困惑于自我與世界的關系。涓生和子君這種在自我意識上不平等的處境實際上已經(jīng)造成了雙方在交流中的不平等，而這種兩性心理的差異也導致了他們“愛”的窒息和夭折。

四、結語

“自然，在生理和心理上，男女是有差別的……然而地位卻應該同等。必須地位同等之后，才會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會消失了嘆息和苦痛?！雹蒴斞冈凇蛾P于婦女解放》一文中說出這樣一席話。作為魯迅作品中唯一表現(xiàn)愛情主題的小說，《傷逝》中涓生和子君的命運，也滲透著魯迅對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等社會變革問題的深入思考。直至當下社會飛速發(fā)展，面對都市空間分化的加劇，社會關系復雜多變，都市人心理之中的焦慮感絲毫沒有減弱，進而“男性迷戀汽車個人空間”“號召女性從廚房解放出來”等社會熱點話題依舊層出不窮。本文試圖從都市空間下的都市心理癥候這一視角來重新解讀《傷逝》，希望通過魯迅筆下人物命運的分析，對都市兩性自我身份構建乃至于男女平等這一話題提供一些新的思考角度，以豐富對魯迅思想的認識。

① 李春：《空間政治與日常生活：對魯迅〈傷逝〉的再解讀》，《文藝理論與批評》2009年第5期，第88頁。

② 吳鄭重：《廚房之舞：身體和空間的日常生活地理學考察》，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34頁。

③ 徐坤：《徐坤文集·廚房》，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④ 〔德〕齊美爾：《橋與門——齊美爾隨筆集》，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1991年版，第261頁。

⑤ 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