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陳旸《樂書》關(guān)于“奚琴”記載的文獻解析

（中國礦業(yè)大學音樂系 221116）

奚琴，亦稱“嵇琴”或“稽琴”，是我國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奚族”所創(chuàng)制的擦奏弦鳴樂器，也是我國現(xiàn)今仍然活躍在民族器樂舞臺上的二胡、板胡等擦奏弦鳴樂器的前身。唐末隨著奚人的民族遷徙，他們將奚琴傳入中原漢族地區(qū)，并深深扎根于中原音樂文化的土壤之中。宋代奚琴在民間瓦舍勾欄中得到廣泛應(yīng)用，成為宋代民間器樂獨奏與合奏表演中重要樂器。

關(guān)于奚琴的歷史文獻，北宋陳旸編撰的《樂書》中的文字記載無疑是最為重要的。陳旸，字晉之，自宋神宗熙寧、元豐年間（1068年-1085年）開始編纂《樂書》，最終于靖國元年（1101年）進獻宋徽宗，歷時近40年?！稑窌肥俏覈糯浅Ｖ匾囊魳防碚搶Ｖ依舜罅控S富的音樂文獻資料，對音樂文化、音樂思想和音樂理論都作出了為較詳盡的說明，對研究中國古代音樂文化，尤其對宋代音樂文化是極為珍貴的文獻依據(jù)。

“奚琴本胡樂也，出于弦鼗而形亦類焉。奚部所好之樂也，蓋其制，兩弦間以竹片軋之，至今民間用焉?！边@是陳旸《樂書》中關(guān)于奚琴的記載，為我們研究奚琴的民族屬性、樂器形制、演奏方法、民間流傳等提供了較為可信的文獻依據(jù)。

一、奚琴的民族屬性

“奚琴本胡樂也……奚部所好之樂也”。在古代中國將居住在我國北方及西北地區(qū)奚、匈奴、突厥等少數(shù)民族統(tǒng)稱為“胡”?！缎绿茣? 北狄傳》記載：“奚亦胡種”。早在漢代，匈奴攣鞮冒頓單于（公元前234年－前174年）給漢帝書信中說：“ 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在我國封建社會的歷史長河中，中原漢族文化與北方及西北胡族文化共存千余年，既有政治與軍事的激烈對抗，也有民族文化的滲透融合，當時的中原漢族人習慣將胡族所使用的樂器、舞蹈、服飾等都冠以“胡”字，且非常流行，如《后漢書?五行志一》說：“靈帝好胡服、胡帳、胡牀、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貴族皆競為之?！?/p>

北宋詩人歐陽修在《試院聞奚琴作》詩中寫道“奚琴本出奚人樂”。奚琴所出的奚族具有悠久的歷史，早在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有是否用三奚、三十奚祭祀父乙和大乙的卜辭。戰(zhàn)國時期記錄儒家思想發(fā)展的經(jīng)典《周禮》中也有對“奚”的記載：“女桃，每廟二人，奚四人” 。南北朝時，奚稱之為“庫莫奚”，居住在中國東北地區(qū)的西拉木倫河流域。唐代奚族較為強盛，居住范圍擴大到今山西、河北省的北部地區(qū)，與中原漢族人民為鄰。這一時期由于音樂文化廣泛交流，奚族能夠較為便利地了解和吸收中原音樂文化，于是借鑒中原樂器弦鼗的形制而創(chuàng)造了擦奏弦鳴樂器奚琴。唐末部分奚人西徙媯州（今河北省懷來縣）稱為“西奚”，并將奚琴傳至中原漢族。奚族于北宋晚期（公元1123年）被金所滅，奚族的歷史就此終結(jié)。

奚琴初出于古代中國北方游牧民族奚族，奚琴之“奚”字也是源于自身民族的名稱。而奚琴，亦稱“嵇琴”或“稽琴”，這種說法始自宋代。宋代陳元靚《事林廣記》載：“稽琴本嵇康所制，故名稽琴。二弦，以竹片軋之，其聲清亮?！卑选帮佟被颉盎佟闭J為是魏晉時期著名文人嵇康所制，很大程度上是因嵇康的姓氏與籍貫所致。據(jù)《晉書?卷四十九?列傳第十九》載：“嵇康，字叔夜，譙國铚人也。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山，家于其側(cè)，因而命氏。”嵇康，魏晉時期著名文人，曾是“竹林七賢”中最著名的音樂家。嵇康家族之先人原本姓“奚”，居住在今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市，后為躲避仇家，遷徙至譙郡铚縣，并改姓為“嵇”。嵇琴之“嵇”源于嵇康的姓，稽琴之“稽”源于嵇康的籍貫。

嵇琴、稽琴與奚琴，三個名稱應(yīng)屬同類樂器的不同名稱，但誤認為是嵇琴為嵇康所制“顯然是偽托古人的一種附會，是非常大的錯誤。嵇康雖然是古琴大家，但與宋代的嵇琴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嵇康所在的公元3世紀，還根本沒有拉弦樂器?！?/p>

二、奚琴的樂器形制

“奚琴……出于弦鼗而形亦類焉”。陳旸認為奚琴源于弦鼗且形制極為相似，據(jù)史料記載，弦鼗的形制最初源于類似于當今撥浪鼓的鼗（鼗鼓）?！掇o?！罚骸坝斜男」模阅矩炛?，搖之作聲。古祭禮用的一種樂器。亦指鼗鼓之聲”。另據(jù)東漢經(jīng)學大師鄭玄注：“鼗，如鼓而小，有柄。賓至搖之，旁耳還自擊，以奏樂也”。據(jù)上述史料分析，鼗鼓應(yīng)是搖奏膜鳴樂器，鼓身兩旁配有兩個擊鼓珠，執(zhí)鼗鼓長柄搖動時，兩擊鼓珠雙面擊鼓作響，與當今撥浪鼓頗為類似，在漢族民間廣為流傳。而弦鼗則是由鼗鼓的形制改進而來?！杜f唐書?卷二十八?志第八?音樂二》載：“秦長城之役，有弦鼗而鼓之者?！鼻貪h時期人們將有柄的“鼗鼓”系上絲弦，制成圓形、長柄，可以彈撥的樂器“弦鼗”，最早在北方邊疆軍隊中使用。

根據(jù)陳旸《樂書》中所繪制的奚琴圖，可以看出其形制的確與鼗鼓、弦鼗十分相似。宋代高承《事物紀原》記載：“秦末人苦長城之役，弦鼗而鼓之，記以為琵琶之始。按鼗如鼓而小，有柄，長尺余，系弦于鼓首而屬之于柄末，與琵琶極不仿佛，其狀則今嵇琴，也是嵇琴為弦鼗遺象明矣。”高承認為弦鼗有柄，一尺多長，將弦系于鼓首和柄末之間，與現(xiàn)今（宋代）的琵琶并不相象，其形制倒像現(xiàn)在（宋代）的嵇琴。唐代奚族的胡文化與中原地區(qū)的漢文化廣泛交流，奚人借鑒弦鼗的形制而創(chuàng)制了擦奏弦鳴樂器奚琴，這是一條較為清晰的鼗鼓、弦鼗、奚琴形制流變的主體脈絡(luò)。

奚琴與當代二胡有著深遠的傳承和衍生關(guān)系，其形制與二胡亦較為相像。目前我國福建省泉州市有一處唐代建造的“開元寺”，在該寺大殿內(nèi)的飛天樂伎塑像中有一樂伎，手持奚琴，系二弦，以竹片為弓。二胡的形制與之相似，但不同之處在于奚琴的弦軸的方向與二胡相反，沒有千斤，以竹片為弓，摩擦琴弦引起木質(zhì)面板共振而發(fā)聲。

三、奚琴的演奏方法

“蓋其制，兩弦間以竹片軋之?！?奚琴的演奏方法是以竹片為弓在兩弦中間軋奏發(fā)聲。 “軋”，輾也，原意指車輪轉(zhuǎn)動時將地面輾壓出痕跡。作為樂器演奏方式的“軋”，其原理與車輪轉(zhuǎn)動輾壓地面相近似，即以竹片為弓，摩擦或輾壓（琴弓須對弦有壓力）琴弦引起木質(zhì)面板共振而發(fā)聲。歷史文獻多處記載奚琴“軋”奏的演奏方式，宋代陳元靚《事林廣記》載：“稽琴……二弦，以竹軋之，其聲清亮”。元代馬端臨《文獻通考》載：“奚琴，胡中奚部所好之樂，出於弦鼗，而形亦類焉。其制兩弦間以竹片軋之，民間或用”。1493年朝鮮著名音樂理論家成俔《樂學軌范》載：“奚琴……按用左手，軋用右手，只奏鄉(xiāng)樂”。

唐宋時期，軋奏這種演奏方法與當時流行的吹奏、彈撥、打擊等較為少見，采用軋奏的樂器僅有奚琴和軋箏兩類。而軋箏很可能是我國樂器史上最古老的擦奏弦鳴樂器，奚琴“軋”奏的演奏方式亦可能源于“軋箏”。唐代詩人皎然作《觀李中丞洪二美人唱軋箏歌·歌時另移湖州長史》詩中載：“君家雙美姬，善歌工箏人莫知，軋用蜀竹弦楚絲，清哇宛轉(zhuǎn)聲相隨。夜靜酒闌佳月前，高張水引何淵淵。美人矜名曲不誤，蹙響時時如迸泉”，該詩文字生動地描述了當時演奏軋箏的情景。陳旸《樂書》亦有軋箏的文字與圖像記載：“唐有軋箏，以竹潤其端而軋之，因取名焉”。根據(jù)書中所繪軋箏圖，其形制與箏、瑟相似，面板張數(shù)弦，亦以竹片為弓，在琴弦上方用竹片擦弦發(fā)聲。奚琴與軋箏在演奏方法上都是用竹片“軋”弦發(fā)聲，但奚琴的“軋”與軋箏的“軋”不同之處在于奚琴的竹片軋時不在弦外而在兩弦中間。

四、奚琴的民間流傳

“奚琴……至今民間用焉?！标悤D生于1064年，卒于1128年，正值北宋晚期。奚琴經(jīng)歷唐代由奚人將奚琴傳至中原之后，自宋代始奚琴得到了廣大市民階層的認可，伴隨著瓦舍勾欄等場所的興起深入植根到漢族音樂文化中，奚琴在宋代音樂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唐代擁有高度繁榮的宮廷音樂文化，唐高祖設(shè)立教坊于禁中，掌教習音樂，屬太常寺。教坊是唐代宮廷音樂文化中重要的音樂機構(gòu)，而在唐代崔令欽所著的《教坊記》中，也記有教坊曲子“嵇琴子”，由此可知這件樂器已經(jīng)在唐代宮廷出現(xiàn)。另外，唐代國力強盛，文化繁榮，成為周邊國家學習的榜樣，尤其對日本影響最大。公元7-9世紀日本為了學習中國文化，先后十余次派遣遣唐使來中國學習，遣唐使將中國文化產(chǎn)品帶到日本，推動了日本社會的大發(fā)展，其中就包括大量的樂器與曲譜。根據(jù)日本《拾芥抄》記載：“奚琴二張……天慶九年四月定”。日本天慶九年，即公元946年，這一時間節(jié)點為我國五代時期，因此奚琴應(yīng)該是在唐朝廣為流傳開來的。

宋代隨著市民音樂文化的興起，奚琴逐漸在民間瓦舍勾欄中興盛起來。據(jù)《都城紀勝·瓦舍眾伎》記載：“細樂比之教坊大樂，則不用大鼓、杖鼓、羯鼓、頭管、琵琶、箏也，每以簫、管、笙、蓁、嵇琴、方響之類合動”。細樂，乃管弦樂也，較之教坊大樂，細樂不是鐘石合鳴，而是以嵇琴、簫、管等樂器合奏廣泛應(yīng)用于瓦舍勾欄中。另據(jù)《夢梁錄·伎樂》記載：“若合動小樂器，只三二人合動尤佳，如雙韻合阮咸、嵇琴合葫蘆琴，或彈撥下四弦，獨打方響，吹賺動鼓《渤海樂》一拍子至十拍子”。至于合奏，兩三樂器為最佳。以上兩則文獻，驗證了陳旸《樂書》中“奚琴……至今民間用焉”的記載，可以確定奚琴在宋代瓦舍勾欄中已得到廣泛應(yīng)用，并且在民間小型器樂合奏中占有重要位置。

另外，宋代奚琴已被應(yīng)用到宮廷教坊音樂中，且樂師已具備了高超的奚琴演奏技巧。據(jù)北宋沈括《夢溪筆談·補筆談》記載：“熙寧中宮宴，教坊伶人徐衍奏嵇琴，方進酒，而一弦絕。衍更不易琴，只用一弦終其曲，自此始為一弦嵇琴格?！薄耙幌绎俑瘛憋@示出宋代樂人徐衍高超的奚琴演奏技巧，以當代二胡演奏舉例，如若只用一根弦演奏樂曲也絕非易事，這需要靈活的換把技巧和準確的音高能力，可見宋代樂師已能熟練掌握換把技巧演奏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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