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必正
摘 要:《玉卿嫂》是白先勇先生早期小說中的代表作。從女性主義視角而言,小說賦予了玉卿嫂成熟女性的健康之美以及尚在覺醒中的女性主體性,表達出作家強烈的“女性之盛”思想,而她因為男人的變心最終香消玉損的性別宿命結(jié)局同樣值得深思。
關鍵詞:玉卿嫂;女性美;女性主體意識;性別宿命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7)08-0117-03
小說《玉卿嫂》以第一人稱“我”(容哥兒)作為敘述者,以孩童的眼光作為視點,描寫了抗戰(zhàn)時期舊式家庭一位叫作玉卿嫂“奶媽”的故事。故事從玉卿嫂來我家照看我講起,以玉卿嫂和干弟弟慶生的愛情發(fā)展為主線,勾勒出一位遭遇人生磨難、勇敢追求獨立和愛情、但最終因情人背叛而選擇與其共同走向滅亡的女性形象。
一、女性美的刻繪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女性形體的審美觀念,歷經(jīng)先秦時期的“自然美”、秦漢時期的“健康美”、魏晉時期的“秀骨美”、盛唐時期的“豐盈美”的發(fā)展和演變,在宋元明清時期形成抑制、戕害女性長達千年之久的哀婉凄絕的“病態(tài)美”?!安B(tài)美”的審美情趣在于纖弱柔媚和楚楚可憐,是對女性提出的一系列細致、變態(tài)的要求,其中以“纏足”為集中體現(xiàn),它被稱之為“中國人感官想象力最精致的創(chuàng)作”[2],給人一種婀娜的柔弱美[3]?!坝袂渖钡男蜗笫亲髡邔τ谌祟愇幕l(fā)展初期單純、婉約、美好的女性原始形體美的追溯和宋元之后畸形審美追求的反思。她的登場可以用驚艷兩字來形容?!拔摇钡谝淮我姷接袂渖┑姆磻恰安挥傻玫钩榱艘豢跉狻?,對玉卿嫂的整體印象是“好爽凈、好標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短褲,腳底一雙帶襻的黑布鞋,一頭烏油油的頭發(fā)學那廣東婆媽松松地挽了一個髻,一雙杏仁大的白耳墜子卻剛剛露在發(fā)腳子外面,凈拌的鴨蛋臉,水秀的眼睛。”[1]作者借敘述者“我”的眼睛,采用白描的手法,對玉卿嫂姣好的容貌進行了直接描寫,用詞簡練樸素,不求細致,不尚華麗,寥寥幾筆便將一個美好的生命形象展現(xiàn)出來。玉卿嫂飽滿,豐潤,透出成熟女性的生理之美。這種刻畫對“自然美”的觀念也有拓展。先秦時期的“自然美”只局限于女性上半身,《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中有對女性外在美的質(zhì)感比喻:“手如柔芡,膚如凝脂,領如鰭擠,齒如瓤犀,蜂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妙兮。”白先勇將這種審美區(qū)間擴大至女性的整個外在,包括玉卿嫂高高隆起的胸部、她佩戴的首飾和穿著的服飾。對女性形體美的正面贊賞在一定程度上解構(gòu)了儒家“其美必有其惡”、“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等仇視女性美貌的思維定勢。
同時,作家也著力于女性內(nèi)在美的刻畫。她一方面具有中國傳統(tǒng)婦女的美德:儀態(tài)端莊、與人為善、溫柔敦厚、持重有度;另一方面她具有古代女性所沒有的某種現(xiàn)代性,即對女性解放和自由意志的勇敢追求和探索。玉卿嫂作為美貌的寡婦,她在公館中的出現(xiàn)打破了原有人際關系的平衡,造成相同階層其他下人們對她的窺探與覬覦,仇視與詆毀。男女兩性在其中表現(xiàn)出不同的反應。以說話“頂下作”的小王為代表的男性下人群體垂涎于玉卿嫂的肉體,妄圖進行占有;以說話刻薄的胖子大娘為代表的女性下人群體嫉恨玉卿嫂的容貌和容哥兒對玉卿嫂的依賴,試圖找出其道德上的污點以填平自己內(nèi)心的不滿。這兩類反應的共同之處均源于父權(quán)制意識形態(tài)對女性的壓迫。其中女性下人群體更為可悲,她們已忘記自身性別,為男性統(tǒng)治者的邏輯同化。面對不利的生存環(huán)境,玉卿嫂運用理性的方式擊退了粗鄙的調(diào)戲和冰冷的嘲諷。面對敢于侵犯的小王,她勇敢回擊,事后囑咐容哥兒:“千萬別鬧出來,反倒讓別人講我輕狂?!盵1]面對胖子大娘的冷言嘲諷,她一笑置之。玉卿嫂運用穩(wěn)妥有效的手段化解了生活中的誘惑和中傷,為自己贏得安全生存空間,顯示出成熟女性獨立的社會能力。
二、女性主體性的勃發(fā)
玉卿嫂身上所散發(fā)出的女性主體性集中表現(xiàn)為她經(jīng)濟上的自主和對情欲的追求,簡而言之即“女性之盛”。
(一)經(jīng)濟獨立是資本
玉卿嫂求愛之旅是以她經(jīng)濟上的獨立自主為前提的,這是玉卿嫂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之一。與古代普通女子依附于男人截然不同,作為曾經(jīng)的有錢人家的少奶奶,玉卿嫂在丈夫去世、婆婆不容、被逼離家的逆境中,沒有聽天由命,而是選擇放低身段到大戶人家做奶媽,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換取生活所需。玉卿嫂不僅可以維持自己的生活,更讓人敬佩的是她還養(yǎng)活了慶生,養(yǎng)活了一個男人。男女兩性的生活和社會地位徹底顛倒,有力解構(gòu)了綿延數(shù)千年父權(quán)的財富地位。慶生的房租、用度、藥費都是玉卿嫂所支付,如果沒有玉卿嫂,因病失去勞動能力的慶生會立即面臨生計問題,二人的感情更無從談起。而這一點也為玉卿嫂獨占慶生和在慶生出軌后手刃情人與其共赴黃泉的癲狂舉動提供了合理解釋。玉卿嫂經(jīng)濟上的優(yōu)勢同時是她扭轉(zhuǎn)“寡婦”身份劣勢、擊退他人婚姻攻勢的基礎。試想,如果玉卿嫂的生活捉襟見肘,她沒有足夠的底氣對擁有宅田的壇子叔說出“我反正不嫁你?!?/p>
(二)對女性情欲的肯定
追求情欲是人的普遍本性。“人若沒有情欲或愿望,人就不能成其為人”[4]。但是中國女性在封建禮教的禁錮下,必須情欲保持一定的克制。古代女性性壓抑的原因主要體現(xiàn)為兩性生理特征及其社會化寓意的建構(gòu)和女性貞操觀念方面。女性不僅在情欲上是被動的,而且在家庭和社會生活依附于男性。“厭女癥”思想枉顧女性性欲的存在,無情剝奪了女性追求性欲的合法性,以便為父權(quán)制提供牢固的生理根基。女性貞操觀念是伴隨著古代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的發(fā)展被人為創(chuàng)造出來的。貞操觀念最早出現(xiàn)在先秦時期,《禮記·郊特性》就規(guī)定,男女結(jié)婚后,“壹與之齊,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終身守寡”,這是人類對自身“動物本能”節(jié)制的開始。夏商周三朝開始建立并逐步完善以父系權(quán)利、財富繼承制度,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家庭制度為主要標志的社會基本性別制度,進一步加強對女性身體的控制。程朱禮學從理論高度系統(tǒng)論證了女性貞潔的重要性,鼓吹“存天理滅人欲”的倫理綱常,將壓抑人性摧殘生命的貞操觀念推高至“吃人”的程度,并以此規(guī)范女性行為。作為一種極不平等的性道德觀,貞操觀念一度幻化為整個社會的宗教意識,蹉跎了婦女的青春和幸福,甚至間接謀殺了婦女的生命。
在《玉卿嫂》中,對女性情欲的肯定體現(xiàn)為玉卿嫂對于慶生皮相上的迷戀和性愛過程中的瘋狂舉動。首先,將玉卿嫂設定為情欲投射的對象與慶生的容貌關系密切。與玉卿嫂的敘述視角類似,作者對慶生的外貌描寫也是通過“我”的孩童視角敘述的:“修長的身材,長得眉清目秀的,一頭濃的像墨一樣的頭發(fā),額頭上面的發(fā)腳子卻有點點卷,也是一根直挺挺的水蔥鼻,倒真像玉卿嫂的親弟弟呢?!盵1]與對玉卿嫂的勾勒方式略有不同,作者不僅抓取慶生的面部特征,與玉卿嫂進行比較,突出二者外部形象上的共同點(烏黑的頭發(fā),直挺的水蔥鼻),同時運用側(cè)面烘托的手法進一步渲染慶生外貌的出眾?!拔摇睂c生與家中其他男用人做對比:“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轉(zhuǎn)淡青的須毛毛,看起來好細致,好柔軟,一根一根,全是乖乖倒向兩旁,很逗人愛,嫰相的很。一點不像我家老袁的絡腮胡,一叢亂茅草,我騎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盵1]“睡得好斯文,一點都不象我們家那批男傭人。”[1]慶生因身體虛弱而表現(xiàn)出的男人女相的缺陷(胡須細軟,四肢無力)在玉卿嫂眼中成為他可愛迷人的一面。在得知慶生與當紅刀馬旦金燕飛暗通款曲后,與金燕飛有過節(jié)的露凝香不由地說:“唔,那個小婊子婆果然有幾分眼力,是個很體面的后生仔,難怪她倒貼也愿了?!盵1]慶生清雅、瘦弱、文氣的形象在文本中表露無遺。玉卿嫂對慶生的感情沒有摻雜任何雜質(zhì),只是簡單的被他所吸引。其次,玉卿嫂勇敢追求自我情欲的滿足。二人性愛過程中對玉卿嫂近乎魔鬼的行為描寫彰顯出明顯的女性性別霸權(quán)?!坝袂渖┑臉幼雍门氯恕鋈婚g,玉卿嫂好像發(fā)了瘋一樣,一口咬在慶生的肩膀上來回的撕扯著,一頭的長發(fā)都跳動起來了。她的手活像兩只鷹爪摳在慶生青白的背上,深深的掐了進去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仰起頭,兩只手揪住了慶生的頭發(fā),把慶生的頭用力撳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將慶生的頭塞進她心口里去似的,慶生兩只細長的手臂不停的顫抖著,如同一只受了重傷的兔子,癱瘓在地上,四條細腿直打戰(zhàn),顯得十分柔弱無力。”[1]從這段激烈的性描寫中可以看出形式上的陰盛陽衰的特征,“鷹爪”和“兔子”的比喻直接點明了二者之間的關系和地位。作家和研究者都認為作家在處理玉卿嫂和慶生的性行為時受到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玉卿嫂被賦予相當突出的性虐待、性變態(tài)的特色?!盵5]玉卿嫂是一位掌控一切的施虐者,慶生不自主地成為她的施虐行為的承受者。玉卿嫂成為批評家口中洶涌澎湃的女性氣質(zhì)的象征。
白先勇筆下以玉卿嫂為代表的獨特的使人感到恐怖的女性形象引起研究者之間較大的爭議。有學者認為白先勇的創(chuàng)作“過分渲染女性的危險與不祥,是對女性形象的丑化”[6],并且從女性主義觀點出發(fā)批評其“厭女”的思想傾向;有學者認為“與其稱之為“厭女癥”傾向,還不如稱為“懼女”或“憫女”傾向,“在對女性略顯歪曲丑化的描寫背后,其實伴隨的是作家的深切同情”[7]。這兩種相左的觀點均建立在玉卿嫂的生理性別(女)與其行為之間關聯(lián)的基礎上,不論是“厭女”,或是“懼女”,都將玉卿嫂的形象自動設想為女權(quán)主義的象征,并從這一立場出發(fā)反推作者的女性思想。但通過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在玉卿嫂與慶生的性行為描寫上,假設讀者不清楚玉卿嫂和慶生各自的性別,我們其實很難明確區(qū)分二者的性別差異。我們不應通過簡單推斷,將凌人的氣勢歸于女性形象的名下。玉卿嫂性愛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力量、行動、控制等價值屬于傳統(tǒng)的男性氣質(zhì)范疇。白先勇作為男性作家,在采用陰性書寫策略塑造女性形象,肯定女性情欲的正當性時尚未泯除因性別所產(chǎn)生的差別待遇。玉卿嫂的“女性之勝”,是在原始欲望的沖動下通過傳統(tǒng)男性氣質(zhì)的炸裂而表達出來的。
三、女性性別的宿命
勇敢掙脫傳統(tǒng)女性牢籠的玉卿嫂,盡管曾經(jīng)在一定時期內(nèi)收獲了屬于自己的快樂和幸福,但最終沒有逃出紅顏多薄命的“詛咒”。從故事的表層敘事看,是慶生的背叛和逃離促使她采用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了雙方的生命,以毀滅性的手段實現(xiàn)了永遠占有。但背后的深層敘事所探討的是傳統(tǒng)兩性性別規(guī)范與反傳統(tǒng)的女性自我意識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慶生針對玉卿嫂的斗爭是他重塑自身男性傳統(tǒng)權(quán)威的努力,他想要走出的不僅是那個狹小昏暗的房間,更是玉卿嫂對自己的全方位控制,因而他渴望在別的女人身上尋回失去的男權(quán)。玉卿嫂對慶生的苦苦相逼同樣是她人格深處的傳統(tǒng)在作祟。在傳統(tǒng)性別規(guī)范中,愛情和男人是女人的全部。為男人傳宗接代、操勞家務是女人一生價值的最高表現(xiàn)。玉卿嫂在和慶生的交流中,多次表露這樣的想法:“慶弟,你聽著,只要你不變,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愿,熬過一兩年,我攢了錢,我們就到鄉(xiāng)下去,你好好地養(yǎng)病,我去守著你服侍你一輩子。我也不指望你報答我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這個人,我死也閉上眼睛了?!盵1](慶生對于她而言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照顧和愛戀的對象,更是她生存的全部價值和意義所在。要求玉卿嫂完全摒棄傳統(tǒng)性別規(guī)范,在完全自主的基礎上建立自我價值認同,是超越她所處時代的苛責。把握自己全部人生賭注押在一個男人身上成為她強烈不安的緣由,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這兩種互不相讓的情緒在她身上劇烈沖撞,最終引導她走向強毀滅性的瘋狂。
玉卿嫂這樣一位具有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性格的女性的出現(xiàn),為當代女性文學形象畫廊增添一道別致的風景。雖然在她身上我們依然可以看到男權(quán)意識形態(tài)的陰影,但是同時可以看到,作家通過對玉卿嫂形容和性格的反叛式刻畫,和與之相襯的男性權(quán)威的去勢化描寫,成功塑造一位具有新興思想的半傳統(tǒng)女性。她的人生軌跡和命運際遇,包括她所散發(fā)出的致命魅力值得后來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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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