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柳禮盛墓志銘》考

□馬國良

《隋柳禮盛墓志銘》2017年12月出土于陜西西安市長安區(qū)，志蓋缺失，志石長48厘米，寬48厘米。志文32列，滿32字，共計895字?？瑫薪绺?。志石中、下部分殘損，字跡不辨。茲據(jù)原石收藏者所提供拓本迻錄并考釋志文如下：

隋故大興縣令許昌侯柳府君墓志銘并序

君諱德□，字禮盛，河?xùn)|解人也?！踣⒄貞c，克成文武之功；封曾分源，奄有龜篆之地。因字命氏，胙土承家。展季以直□知名，柳莊為□□之衛(wèi)。弈世載德，累葉傳芳。若潁水之恒清，似淮流之不竭。□虬，以開府儀同三□□書監(jiān)，美陽孝公。父蔡年，周上儀同三司，順州刺史，艾陵僖公。并以茂德佐時，□□□俗，稱珍席上，□聲日下。君幼聞詩禮，早習(xí)箕裘，識同幾微，量包山藪。青襟謁蔡，既流賞于伯喈；髫發(fā)過鐘，亦見奇于士季。加以資孝為忠，二致同極，曰仁與義，三省無違，問望已高，旌弓斯及。周保定之末，起家給事二命士，彈冠應(yīng)務(wù)，結(jié)綬登朝。逸足未申，澄清已遠。尋轉(zhuǎn)御正二命士，既乘驄馬，且服楚冠。省闥憚叔節(jié)之威，楚獄賴伯奇之奏。歷掌式二命士，累遷宣納上□，少計部地官，府都上士，仍以本官為行軍總管。鄖國公府司錄。君仁勇兼資，文武□墜，既有秀才之贈，更開君子之營。舍爵榮□，用超恒典。封陸渾縣開國男，邑二百戶。大象元年，拜天官府都上士，屢典劇曹，頻□管轄。良能之譽，僉論攸歸。

隨氏□終，官方創(chuàng)革，禮闈改本，妙簡時髦。君以民望國□，首膺□舉，乃授膳部郎，尋轉(zhuǎn)司勛，復(fù)為膳部。又從比部。丹墀密勿，粉壁嚴凝。自□□重黃□，名高周舉，何以頻居列□，久處中臺。俄而襲爵，仍改封許昌侯，通前八百□。又以本官領(lǐng)漕渠監(jiān)，商役徒之眾寡，體川陸之汗隆，近兼鄭白之渠，遠通淮海之□?！跏诼毞嚼桑瑢みw萬年令。六隧帝京，五方所聚，人多好利，俗尚兼并。君仁信既孚，□□靡用，威略具舉，捊鼓希聲。雖稚子之不擾，權(quán)門少平之，威行貴戚，弗之尚也?！酢酢醯?，易動難安，接亡陳之余，負水□之險。命儔嘯侶，蟻結(jié)鵄張。既未格于兩階，□□□于九伐。君以本官為行軍總管，□鄉(xiāng)公府長史。君洞奇正之術(shù)，識向背之占，□□□□□韜三略，兇渠蕩定，功實□□。俄而遘疾，至于大漸。彌留旬朔，砭石不療?！酢酢酢醵晁脑缕呷辙坝谲娝?。□□卌五。武溪險阻馬新息，遂不生還，合浦荒□，□□□于焉長逝。嗚呼哀哉！以□□貞觀十四年歲次庚子十一月甲子朔□□□□□葬于雍州萬年縣高平鄉(xiāng)□□陵原禮也。夫人辛氏，魏青州刺史季慶之□□□□田擢秀，蘭畹騰芳?；浺院谩酢跖渚?，條枚不代，蘋藻聿修，化偃閨門，仁□□□。隨大業(yè)五年六月日薨，□遷合葬。但山飛海變，懼八百之沉江；暑往寒來，恐□千之見日。庶憑鐫勒，用垂不朽。其詞曰：

一、志主家世及生平

志主柳德□，字禮盛。生于顯宦世家北朝河?xùn)|柳氏。祖父為北周名臣柳虬，父柳蔡年，叔父柳雄亮。夫人隴西辛氏，北周及隋朝名臣辛公義的姐姐或妹妹。

志文記載：“君諱德□，字禮盛，河?xùn)|解人也。□邰肇慶，克成文武之功；封曾分源，奄有龜篆之地。因字命氏，胙土承家。展季以直□知名，柳莊為□□之衛(wèi)。”

說明此支河?xùn)|柳姓源出于邰，堯封稷于邰，柳姓先祖乃是由后稷封地邰增分而出，漸成一支。

《北史》卷六十四《柳虬傳》記載：

“柳虬，字仲盤，河?xùn)|解人也。五世祖恭，仕后趙為河?xùn)|郡守。后以秦、趙喪亂，率人南徙，居汝、潁間，遂仕江表。祖緝，宋司州別駕、宋安郡守。父僧習(xí)，善隸書，敏于當(dāng)世。與豫州刺史裴叔業(yè)據(jù)州歸魏，歷北地潁川二郡守、揚州大中正?！?/p>

柳虬五世祖柳恭曾仕后趙為河?xùn)|郡守，后因秦趙喪亂，舉家南遷，遂在江南做官。其祖父柳緝于南朝劉宋時為司州別駕、宋安郡守。柳虬之父柳僧習(xí)是著名的書法家。北魏宣武帝景明元年(500年)，柳僧習(xí)與南齊豫州刺史裴叔業(yè)等人據(jù)州歸魏，后歷任北地潁川二郡守、揚州大中正。

與志文中概括記載“弈世載德，累葉傳芳。若潁水之恒清，似淮流之不竭”可互為參照。

據(jù)《北史·柳虬傳》記載，西魏大統(tǒng)四年(538年)宇文泰東伐失利，獨孤信亦敗歸關(guān)中，柳虬始隨獨孤信入朝。大統(tǒng)六年(540年)獨孤信出鎮(zhèn)隴右為十一州大都督，秦州刺史，又以柳虬為二府司馬。柳虬奉命去見西魏文帝，被宇文泰留為丞相府記室，并追論其歸西魏之功，封爵美陽縣男。大統(tǒng)十四年(548年)，柳虬任秘書丞，領(lǐng)著作，并監(jiān)掌史事，后又遷中書侍郎，兼修起居注，仍領(lǐng)秘書丞事。西魏廢帝初遷秘書監(jiān)，加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西魏恭帝元年(554年)冬卒，享年54歲。追贈兗州刺史，謚曰孝。

柳虬之子《隋書》無傳，《北史·柳虬傳》記載：“子鴻漸嗣。虬弟檜?！?/p>

志文概括記載的柳虬職官封謚與《北史》和《周書》本傳相符，而補充了柳虬之子的信息缺失：

“□(祖)虬，以開府儀同三□(司)□(秘)書監(jiān)，美陽孝公。父蔡年，周上儀同三司，順州刺史，艾陵僖公?！?/p>

可知柳虬之子名鴻漸，字蔡年，官至北周上儀同三司，順州刺史，封艾陵公，謚號僖。父子兩代名號意含龍盤鴻漸，可看出其家族志向遠大，從南北朝至隋唐時期，其家族所出人物史書有傳的就有十余位。

志主柳禮盛，柳虬之孫，生于北周保定元年(561年)，幼聞詩禮，孝忠仁義，文武兼?zhèn)?，歷任多種職官。周保定之末，起家給事二命士，轉(zhuǎn)御正二命士，歷掌式二命士，累遷宣納上士，少計部地官，府都上士，行軍總管，鄖國公府司錄。封陸渾縣開國男，邑二百戶。大象元年(579年)，拜天官府都上士。

入隋后以民望與門第俱高，舉官授膳部郎，尋轉(zhuǎn)司勛，復(fù)為膳部，又從比部。封許昌侯，又以膳部郎領(lǐng)漕渠監(jiān)，授職方郎，遷萬年令。又兼行軍總管，某鄉(xiāng)公府長史。于隋大業(yè)二年(606年)四月七日薨于軍所。享年45歲。

柳禮盛早年以文職入仕，后轉(zhuǎn)任相當(dāng)于戶部的地官，擔(dān)任過西魏、北周杰出的軍事家、戰(zhàn)略家韋孝寬鄖國公府司錄。再拜天官府都上士，授膳部郎，又轉(zhuǎn)稽核簿籍的比部，后領(lǐng)漕渠監(jiān)。這一系列官職工作關(guān)乎國計民生。后又授職方郎，遷萬年令兼行軍總管，卒于任上?？梢钥闯觯局髁Y盛具有多方面的才華，志文諸多溢美之詞并非過譽。

柳禮盛為世家之后，其夫人隴西辛氏也大有來歷，是北周及隋朝兩朝名臣，歷史上著名的循吏，被百姓稱為“慈母”，得到隋文帝“唯我公義，奉國罄心”稱贊的辛公義的姊妹。志文記載：“夫人辛氏，魏青州刺史季慶之□□□……隨大業(yè)五年六月日薨?！?/p>

《隋書》卷七十三《辛公義傳》記載：“辛公義，隴西狄道人也。祖徽，魏徐州刺史。父季慶，青州刺史。公義早孤，為母氏所養(yǎng)，親授書傳。周天和中，選良家子任太學(xué)生，以勤苦著稱……從征至柳城郡卒，時年六十二?！?/p>

天和(566—572年)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年號，天和中辛公義入選太學(xué)生，按漢代舊制，其時年齡大約在十幾歲左右。卒于隨從隋煬帝第一次出征高麗途中，約在隋大業(yè)八年(612年)。綜合《辛公義傳》和《柳禮盛墓志》中三人生卒時間和年齡信息，可知柳禮盛與夫人辛氏皆小辛公義至少十幾歲。辛公義(550—612年)享年62歲；柳禮盛(561—606年)享年45歲；柳夫人辛氏(569？—609年)享年40歲左右。柳夫人辛氏應(yīng)為辛公義的妹妹，志主柳禮盛是辛公義的妹夫。由此也可推知“公義早孤”，失去他任青州刺史的父親辛季慶，至少是在小他10余歲的妹妹出生以后，當(dāng)時辛公義10歲出頭。

志文標(biāo)題稱志主是“隋故大興縣令”與“萬年令”乃屬一事。

唐杜佑《通典·州郡三》記載：“漢高帝自櫟陽徙都長安，至惠帝方發(fā)人徒筑城，今西北古城是也。至隋文帝開皇三年，移筑新都，號曰大興，今城是也。武德以來稱京城，開元元年十二月稱西京。領(lǐng)縣二十三。萬年：漢有萬年，屬左馮翊，今在櫟陽東北二十五里櫟陽故城是。至后周，始于長安城中置萬年縣。隋改為大興縣。武德初，復(fù)舊。”

隋大興縣名在武德初年改回萬年縣，志主雖于唐貞觀十四年改葬，因其為隋朝官員，故仍按隋朝舊制安排。

二、隋漕渠

柳禮盛仕途生涯的最后階段，是在入隋后任官膳部郎領(lǐng)漕渠監(jiān)、職方郎任上“化清都邑”。志文記載：

“又以本官領(lǐng)漕渠監(jiān)，商役徒之眾寡，體川陸之汗隆，近兼鄭白之渠，遠通淮海之□?！跏诼毞嚼桑瑢みw萬年令。六隧帝京，五方所聚，人多好利，俗尚兼并。君仁信既孚，□□靡用，威略具舉，捊鼓希聲。雖稚子之不擾，權(quán)門少平之，威行貴戚，弗之尚也?！酢酢醯兀讋与y安，接亡陳之余，負水□之險。命儔嘯侶，蟻結(jié)鵄張。既未格于兩階，□□□于九伐。君以本官為行軍總管，□鄉(xiāng)公府長史。君洞奇正之術(shù)，識向背之占，□□□□□韜三略，兇渠蕩定，功實□□?！?/p>

據(jù)《隋書》記載，并參考相關(guān)專題研究成果，如陳曉捷、龔闊英《隋漕渠小議——兼論唐長安西市與渭水相通的渠道》(《咸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4年第5期，第77—80頁)，周曉薇《史傳“事行闕落”與墓銘“徽音永播”——隋代〈劉仁恩墓志〉與〈郭均墓志〉疏證》(《唐史論叢》2017年第1期，第239—250頁)，已知隋朝任漕渠監(jiān)者九人：宇文愷、于仲文、元壽、元暉、和洪、郭衍、薛回、蘇孝慈、郭均，再加柳禮盛即為十人。而且多半副以軍職行事，說明當(dāng)時監(jiān)修漕渠服役的制度是軍事化管理，因為繁重的勞役可能激起民怨而暗藏亂象。

志文對此事實只有華詞駢句形容，而沒有詳細描述，只能從中提取一些信息與史書記載參照疏證，這在一定程度上有損其史料價值。如志文所述：“又以本官領(lǐng)漕渠監(jiān)，商役徒之眾寡，體川陸之汗隆，近兼鄭白之渠，遠通淮海之□?！跏诼毞嚼?，尋遷萬年令。六隧帝京，五方所聚，人多好利，俗尚兼并?！?/p>

據(jù)《隋書·食貨志》記載，開皇三年時，隋都大興城人口增長，為防止水旱造成糧荒，開始從關(guān)東和山西等地往京城運糧，但是“渭水多沙，流有深淺，漕者苦之”。于是隋文帝聽取郭衍的建議決定疏浚整修漢代漕渠舊道，開皇四年六月動工，九月完工。這條大興城通往潼關(guān)的漕渠初名廣通渠，后因避隋煬帝諱改名永通渠，總長度三四百里。

此外還有一條開皇三年營建大興城時開鑿的永安渠，經(jīng)利人市(即唐長安西市)以東由南向北經(jīng)北苑入渭水。

據(jù)《隋書·煬帝紀上》記載，大業(yè)元年三月，隋煬帝命楊素、楊達、宇文愷營建東京洛陽，同時發(fā)布開鑿運河的詔令。大業(yè)年間開發(fā)運河共三次，柳禮盛監(jiān)管的應(yīng)是第一次開鑿工程以及此前的一些疏浚舊漕渠的工程。大業(yè)元年(605年)隋煬帝下令開鑿?fù)驼乌鯗希B通洛水、黃河、汴河、泗水與淮河相通，邗溝開發(fā)使淮河與長江相連接?！端鍟奂o》載：大業(yè)元年(605年)，“發(fā)河南諸郡男女百余萬，開通濟渠，自西苑引榖、洛水達于河，自板渚引河通于淮”。

以上敘述關(guān)涉志文所載“商役徒之眾寡，體川陸之汗隆，近兼鄭白之渠，遠通淮海之□”；參考柳禮盛的生卒年，可知柳禮盛以漕渠監(jiān)的身份參與了以上三項工程或部分工程的工作，如議定參與工程的人員規(guī)模，實地考察山川地形等。

“六隧帝京”是否確指當(dāng)時有六條漕渠通大興城，更待考證其所指虛實。“五方所聚，人多好利，俗尚兼并?！边@說明由于漕運開鑿使京都大興城商業(yè)繁榮，市場競爭激烈。

再如“君洞奇正之術(shù)，識向背之占，□□□□□韜三略，兇渠蕩定，功實□□”一句所述何事，也難以考證其實?！捌嬲g(shù)”指軍事才能，“向背之占”指揣測民意，如果說明柳禮盛既以軍事管理才能與體察民情兩種辦法“蕩定兇渠”有功，那么此處“兇渠”所指即有兩層意思，一是指漕渠工程之難，二是指服役修渠民眾懷怨之患。這反映了隋代因漕渠開鑿勞役繁重，已經(jīng)醞釀著尖銳的社會矛盾，而且開始爆發(fā)。至于后來征伐高麗兵役和勞役相加，更激化了這種社會矛盾，最終導(dǎo)致了隋朝的滅亡。

三、志文書法

此志刊刻于唐貞觀十四年。這一年在書法史上發(fā)生過一件“常侍登床”的雅事。據(jù)《太平廣記》卷二百零八《書三》記載：“唐太宗貞觀十四年，自真草書屏風(fēng)，以示群臣。筆力遒勁，為一時之絕。嘗謂朝臣曰：‘書學(xué)小道，初非急務(wù)。時或留心，猶勝棄日。凡諸藝業(yè)，未有學(xué)而不得者也，病在心力懈怠，不能專精耳?！衷疲骸崤R古人之書，殊不學(xué)其形勢，惟在骨力。及得骨力，而形勢自生耳?！瘒L召三品已上，賜宴于玄武門。帝操筆作飛白書，眾臣乘酒，就太宗手中相競。散騎常侍劉洎，登御床引手，然后得之。其不得者，咸稱洎登床，罪當(dāng)死，請付法。太宗笑曰：‘昔聞婕妤辭輦，今見常侍登床。’”

明王世貞《弇州山人稿》記載：“文皇嘗作真草書古帝王龜鑒語為二屏風(fēng)示君臣，今所存者草書耳。輕俊流便，宛然有右軍、永興風(fēng)度?！?/p>

從這兩條記載可以看出唐初由于帝王好書，對書法審美取向影響巨大，尤其在朝廷中，虞世南剛?cè)ナ酪荒陼r間，其外柔內(nèi)剛、圓融沖和的書風(fēng)影響正盛，唐楷也在此時期初定形勢，脫離了隋代楷書方整峭利的風(fēng)貌，形成遒麗典雅的風(fēng)格。本志書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是一件唐初具有典型代表意義的楷書佳作。

本志未刊書丹者姓名，殘損字數(shù)較多，總體風(fēng)格沖和遒麗，圓融靜美。運筆沉穩(wěn)典雅，提按微妙，筆畫俊朗平正，骨肉勻停；結(jié)體中正修長，中虛外滿，剛?cè)嵯酀o中蘊動，穿插呼應(yīng)處往往精妙無比，如楚、承、聚等字。總之，此志書法藝術(shù)水平較高，整體面貌類似虞世南楷書《孔子廟堂碑》，必出于受虞書影響頗深的書法名手，堪為初唐小楷法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