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性本愛疏狂

蔡圣昌

沈焜，嘉興石門（今嘉興桐鄉(xiāng)）人，字醉愚，生于1871年，卒于1938年。劉承干1939年為沈焜詩集《一浮漚齋詩選》序言所寫：“醉愚于宣統(tǒng)己酉歲辭武進(jìn)盛氏館而依余治筆札，晨夕晤言，訖于其卒，蓋三十年?！?/p>

沈焜的生平資料，尤其是他為劉承干工作以前的情況鮮為人知。筆者依據(jù)沈焜母親八十八歲那年過世他寫給好友汪亞塵的一份“哀啟”：“先考館榖所入恒苦不敷家用，先慈量晴課兩雇工治耕，篝燈紡績午夜不息，如是者十余年，而境稍舒”，由此得悉沈焜父親常年在外，賺錢不夠家用，所以他母親經(jīng)常挑燈紡織，家庭貧困可想而知。光緒乙丑年，沈焜十八歲，他第一次參加科考，結(jié)果考?。赡芸既⌒悴牛?。以后沈焜又?jǐn)?shù)次參加考試，結(jié)果都是名落孫山。癸卯（1903）年，沈焜最后一次參加科考報罷后，科舉制度從此取消。沈焜也因此棄館而到武進(jìn)盛宮保處擔(dān)任文案一職，未就，盛宮保又讓他去蘇州為他猶子擔(dān)任家庭教師，三年后，他辭職為劉承干做事。

宣統(tǒng)己酉歲，即1909年，沈焜三十八歲，所謂“治筆札”，即從事秘書的工作，為劉承干承擔(dān)起草各類文書，比如訃告、請?zhí)?、書信，尤其書信占很大比例。筆者曾閱讀劉承干《求恕齋日記》，1909年那年的日記空缺，而1910年（庚戌日記）有關(guān)于沈焜的記錄，如：“正月初二，晴。午后，王厚齋、沈醉愚來，略談片刻而去。”“正月初四，晴，醉愚來，囑其寫信與金硯君?！薄罢率?，囑醉愚復(fù)高友聲、俞寰澄函……醉愚為余作函致階平?！薄罢率?，陰，夜飯后偕陳姬登舟赴杭，十點鐘輪到開行，醉愚附輪而往，在舟閱濂亭文集，武昌張裕釗著?！薄罢露迦?，驚蟄，晴。囑醉愚作函與王厚齋、瞿從叔?！薄岸氯?，今囑醉愚作函與嚴(yán)季和、周湘舲。三月初三，上巳日，晴。上午閱報，下午將近在杭蘇滬潯四處買各書檢理一次，收至求恕齋箱中，并邀厚齋、醉愚、瞿從叔同收理。”劉承干結(jié)交的朋友很多，所以書函的回復(fù)比較頻繁，基本上隔幾天就要寫，有時候一天要寫好幾封。

為劉承干擔(dān)任“秘書”的一共有好幾位，除了醉愚擔(dān)任“秘書”，還有他人也從事“秘書”工作。我在劉承干日記中看到擔(dān)任類似“秘書”工作的除了醉愚以外，至少還有“彝銘”、“剛甫”和“喜叔”等人（《湖州文史》1986第四輯載沈家榕文：先兄家權(quán)字剛甫，又號亢父。學(xué)識淵博，詩文敏妙，為俞曲園太史再傳弟子，深得翰公器重，聘為記室，三十余年。終其一生，為嘉業(yè)堂藏書事業(yè)盡瘁，鄭逸梅先生《藝林散葉》曾記載其事）。《求恕齋日記》1937年公歷5月10日，有這樣的記錄：“晴，午后閱報。囑喜叔作函，候剛甫病，復(fù)王欣甫二函，句則隨便，字則草率，既不合格而又俗不可耐，不得已令醉愚重抄?！边@一段日記表明醉愚的文字水平是被劉承干認(rèn)可的，當(dāng)時可能有新的繼承者，劉承干讓其試筆。有專家考證，《求恕齋日記》除了少部分是劉承干本人所寫，大部分則由秘書代筆，其中很可能就有沈醉愚的筆墨。

沈醉愚跟一般的秘書不同，劉承干是把他當(dāng)作賓客相待。這不僅因為沈醉愚比劉承干大了十歲，可以算劉承干的長輩，更主要是因為沈醉愚具有一定的文才，而且在諸遺老中享有一定名望，民國初期，劉承干和周慶云在滬上結(jié)淞社，舉辦消寒聚會，沈醉愚時常受邀參加，甚至有許多資料證明沈醉愚也參與籌建。至于在聚會時參加吟詩，那更是很平常的事情，周慶云編的《淞濱吟社詩集》中就存有他的詩作。所以，雖然沈焜擔(dān)任劉承干的“秘書”，劉承干也不會怠慢他。正如劉承干所說：“余之賓客中固無如彼之專且久而長相處者，醉愚所好者為詩為遠(yuǎn)游，余固不恒為詩而登陟之興頗復(fù)同之，故余出也必挾與俱，嘗北登泰岱謁圣林……極遼沈、松花江，南躡莫干、普陀、洛伽，又別偕其友攬黃山、白岳、雁蕩。筇屐所及，輒托吟詠，生平之詩以此為最多，亦以此為最工。然亦時有念亂傷離之作，思故國，眷靈修，蒼涼激楚，有屈、宋遺音?！?/p>

在劉承干日記中，多處記錄劉承干偕沈焜一同外出游玩。比如1926年（丙寅日記）：三月十四日，晴。午前十時舟抵菱湖，即偕醉愚、建夫至萬泰興，時典中正在盤貨……三月十七日，晴。午前起身，閱報，午刻偕子美、建夫、醉愚乘小劃至西冷橋南樓外樓午飯，菜不甚佳，價頗昂貴……三月二十七日，晴。天氣潮悶。午后嚴(yán)廷弟來略談而去，余偕子美、醉愚、從叔、建夫、培馀弟準(zhǔn)明日赴嚴(yán)瀨，為釣臺之游，船已雇定。

沈焜的專長是作詩，南潯周慶云編《壬癸消寒集》就錄有他的詩。1912年他曾經(jīng)參加周慶云和劉承干等遺老組織的消寒聚會，當(dāng)時的作詩內(nèi)容是“分詠十春”，沈醉愚作了“買春”和“挽春”。他的詩集《一浮漚齋詩鈔》在他離世后由劉承干幫助出版，詩作中留下許多沈焜跟遺老交往的印跡。

如《蔚竹庵感舊詩（有序）》：

己末五月翰怡京卿招同章一山左丞、王默庵觀察、林璞山明經(jīng)、廖仲任文學(xué)、章美卿上舍為嶗山游，飯后蔚竹庵余與一山、翰怡、仲任徘徊澗上，摩挲泉石，極一時之樂，后仲任被難，默庵、璞山、美卿相繼下世，一山今寓津門，念舊侶云亡，慨共游如夢，山庵重到有不能已于言者，作此呈翰怡并寄一山。

穿云踏霧窮幽探，山靈妒我平生貪。

樹陰掩映搖秋嵐，襟裙一碧鬢眉藍(lán)。

路回忽見蔚竹庵，層層松石疏篁參。

群賢往昔此亭驂，盤回澗上影碧潭。

袒襟岸幘游興酣，骎骎歲月去如馳。

或登鬼箓或仙籠，或殉國難飲劍鐔。

或攜袱被走燕南，死者已矣生何堪。

同游七人今存三，追溯舊事誰可談。

《阻雨鄉(xiāng)間有懷海上故舊各系以詩》：

葉柏皋提學(xué)

達(dá)官不愛錢，老去文章賤。

孤忠耿耿心，不與國俱變。

涕淚夜三更，自寫遺臣傳。

章一山左丞

左丞老多病，客來門不啟。

于我獨拳拳，床前猶倒屣。

一語最傷心，國亡人未死。

陶拙存參議

明明貴公子，布素似老儒。

讀君西行記，足跡萬里余。

夜夢落邊塞，借問近如何？

潘蘭史徵君（潘飛聲）

對客便揮毫，聞歌即縱酒。

狂奴故態(tài)存，自顧老何有。

月子影彎彎，來作詩人耦。

徐積余觀察

髯也邁流俗，精于校讎學(xué)。

探索到金石，補入歐陽錄。

一事最難能，愛友出誠愨。

周夢坡學(xué)博

自我別夢翁，半載不相見。

我來君又去，蹤跡似老燕。

淞社半歿存，待補同人傳。

……

此詩題名《阻雨鄉(xiāng)間有懷海上故舊各系以詩》，一共寫了十五位滬上的老朋友，為每一個老友作一首五言詩，非常形象地刻畫了他們的性情風(fēng)貌。筆者認(rèn)真對這十五位故舊作了一番研究，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一些有名望的儒家，屬于社會名流，而這些名流跟沈焜都有比較密切的聯(lián)系。比如葉柏皋（葉爾愷）提學(xué)，杭州人，曾主甘肅、云南學(xué)政；比如章一山左丞，寧海人，光緒三十年進(jìn)士，授編修；比如陶拙存（陶葆廉），嘉興人，為碩學(xué)通儒，曾經(jīng)代理浙江大學(xué)堂總理；比如徐積余觀察（徐乃昌），南陵人，出身望族，光緒十九年中舉，曾經(jīng)總辦江南高等學(xué)堂；比如喻志韶太史，光緒二十一年榜眼；比如袁觀瀾學(xué)部，光緒舉人；比如蔣竹莊學(xué)部，江蘇武進(jìn)人，二十歲中秀才；比如金甸丞（金蓉鏡）太守，光緒進(jìn)士，湖南永順府知府，等等。

沈焜留存世上資料甚少，對于他的具體去世時間鮮為人知。劉承干詩集序言云：“丁丑兵戈倏起，余與倉皇訣別，竄身村舍，逾年始會合滬上，雖殘息之，俱存悵人間之何世。向日意念中所不能忘懷而期欲一至者，皆已化為烽煙……相與唏噓，久之乃別。未旬日而訃遽至。”丁丑兵戈倏起，是指1937年的抗日戰(zhàn)爭，這樣算來，沈焜去世當(dāng)在1938年?！肚笏↓S日記》里記錄了沈焜去世的詳細(xì)情況，沈焜確實在1938年因為患病而去世?！肚笏↓S日記》這樣記載：

戊寅日記（1938年）農(nóng)歷10月27日，（公歷12月18日）。下午四時，菊如接到閘北警察局電話，謂有沈夢白者，自蘇州來滬，在閘北被撞受傷，在身畔撿獲一摺，載親友住址數(shù)十人，中有愚園路寓中之門牌電話，故來詢問有無其人。菊如答以此間親友中并無沈夢白其人，須臾忽憶及醉愚因三嬸母明日題主為鳴贊，須今日趕到，又知伊有一親友住址摺，夢白者或醉愚之化名乎，因再以電話問閘北警局。知其人六十七歲，年齡恰合，問其傷勢如何，則云甚危險，囑明晨九時此間派人至新閘路橋，由警局領(lǐng)往認(rèn)親等語。余據(jù)菊如報告，囑伯厚明晨往閘北一行。28日伯厚準(zhǔn)期前往警局，視通行證上所粘之照片果醉愚也。問其人何在，則謂已逝世，棺柩停于太陽廟，實非撞傷，乃病死。當(dāng)在蘇登車時已有病，迨車抵閘北即在待車室內(nèi)溘逝，身畔鈔票六十元及詩稿等存局，警局謂柩須趕緊料理，若遲三日，東洋人須火化云。伯厚乃回租界設(shè)法將柩載之租界改殮。乃各殯儀館因華界移柩至租界，工部局不肯給照會，無法辦理，乃與菊如同訪江紅蕉（醉愚妻第）。

沈焜后事基本仰仗劉承干料理。沈焜父母均已去世，一個妹妹也已過世，有妻妾各一，妻子江氏生二男三女，妾生一女四男。沈焜去世時，幼子只有四歲。其妻妾紛爭，糾紛無數(shù)，而沈焜并無太多遺產(chǎn)，有限財產(chǎn)已經(jīng)被不孝子揮霍殆盡。沈焜喪事共花去三百多元，劉承干為其承擔(dān)二百五十元。沈焜有一兒名喚子定，為妾所生，劉承干曾經(jīng)為其作擔(dān)保在滬上一錢莊里做事，無奈其游手好閑，未做一年即被開除。子定破罐子破摔，吸上大煙，賭錢嫖娼無所不為，后又看上南潯窯子里一女子，逼迫沈焜強要娶，沈焜無奈只好為其完姻。其后又將祖上房產(chǎn)出賣，連石階都不剩。沈焜想要阻攔，竟遭其推搡倒地，沈焜為此痛悔無已。如今沈焜已去，劉承干念及醉愚三十年的賓主友誼，不忍見寡妻稚子無人照顧，遂以千金為倡議，代求友好冀款作為基金，以幫助沈焜遺族。沈焜人生有許多不幸處，但有幸的是他遇到了劉承干這樣的知心朋友。沈焜去世第二年，劉承干將其詩稿整理出版，并且作序以緬懷這位好友：“性疏放，不屑于治生，交結(jié)老蒼，跌宕文酒，境日以蹙，而灑脫自如?！边@就是一介書生沈焜的平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