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月
內(nèi)容摘要:《喜福會》是美國華裔作家譚恩美的代表作,小說講述了四位移居美國的華人母親及各自女兒的故事。在作品中,譚恩美用西方環(huán)形敘事結構與中國傳統(tǒng)話本小說相結合的敘事策略及共同體話語展現(xiàn)了其共同體情懷,并通過麻將會,服飾,食物等多種意象為讀者塑造了喜福會這一精神共同體,展現(xiàn)了華人移民及華裔融入美國生活的艱難歷程。這一共同體的構建為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華裔提供了精神上的支撐,同時也幫助她們在新的文化語境中更好的找到自我身份認同。
關鍵詞:《喜福會》 敘事策略 意象 精神共同體 身份認同
德國學者滕尼斯曾經(jīng)在與“社會”相對的意義上,給“共同體”下了一個經(jīng)典性定義,“共同體意味著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而社會不過是一種暫時的、表面的東西。因此,共同體本身必須被理解為一種生機勃勃的有機體,而社會則是一種機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滕尼斯 52)。滕尼斯認為,共同體主要是以血緣、感情和倫理團結為紐帶自然生長起來的,其基本形式包括親屬(血緣共同體)、鄰里(地緣共同體)和友誼(精神共同體)。
近年來,記錄共同體生活的少數(shù)族裔文學作品日益豐富,跨越國界生活的少數(shù)族裔,在敘述個體挫折、苦難和欲望的同時也折射出整個共同體的集體經(jīng)驗。以少數(shù)族裔作家代表譚恩美為例,她在《喜福會》中塑造了一個以地緣為基礎的精神共同體,是華人母親基于情感、習慣、記憶等形成的一種社會有機體,其中的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成員資格,并扮演不同的角色,在這個共同體中尋求各自的歸屬感。美國強大的物質(zhì)力量和精神力量像磁場一樣將她們牢牢吸引,美好的烏托邦是這一召喚的許諾,這里有著新的價值認同、規(guī)則,仿佛所有跨越邊界的人都可以借此完成自己的華麗轉身,就像《喜福會》開篇中吳素云說道:“到了美國,我要生個跟我一樣的女兒。那里誰也不會說,她值不值錢全看她丈夫嗝打得響不響;那里誰也別想瞧不起她,因為我只讓她說地道的英語;在那里,她總會得到滿足,用不著含辛茹苦!她能明白我這番苦心,因為我將把這只天鵝送給她——這生靈已變得比心中的希望還珍貴”(譚恩美3)。
然而新的環(huán)境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華人在美國歷史上的卑微和失語使她們一開始便成了白人眼中的“他者”,盡管生活在美國文化之中卻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于是,在“他者”、“邊緣”化的境遇中,生存的本能使她們迫切需要知道自己是誰。在這種情況下,過去成了她們了解自我,生存下去的惟一依賴,而記憶則是找回過去的惟一途徑。于是《喜福會》中的母親們在異國他鄉(xiāng)構建起一個屬于她們自己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是她們情感上的慰藉,精神上的依靠。在那里她們用麻將,服飾,食物等與母國建立聯(lián)系,尋求歸屬感,重拾“那遺落在中國的希望和夢!”(譚恩美 6)她們在保留中國傳統(tǒng)的同時又積極參與美國的社會活動,學習他們的語言,宗教,生活方式,這種成長體現(xiàn)了文化的碰撞與融合,在此過程中,少數(shù)族裔更加清楚地認識自我、定位自我,在多元文化的環(huán)境中保留了各自的族裔性,同時也更深刻地認識到作為美國人的含義,從而促使喜福會這一共同體不斷生成出更多的精神內(nèi)涵。
一.書寫共同體
(一)言說共同體的敘事策略
譚恩美如同能工巧匠一般,用西方的故事環(huán)結構與中國傳統(tǒng)的話本小說形式相結合的敘事策略體現(xiàn)她的共同體意識。弗里斯特·L.英格拉姆在《二十世紀故事環(huán)代表作研究》一書中曾為故事環(huán)下了一個準確的定義。他說:“故事環(huán)是由相互關聯(lián)的一系列故事構成,它必須兼顧各個故事的獨立性和整本書的整體性,最后達到兩者間的平衡”(Ingram Forrest L. 15)。譚恩美通過借用并改造這種西方傳統(tǒng)的文學體裁,來闡述少數(shù)族裔重建共同體的艱難歷程,向讀者傳達少數(shù)族裔的獨特感受,使《喜福會》獲得了主流文學領域的認可。然而她選擇采用這種體裁還有其更為深刻的原因。譚恩美來自有講“故事”傳統(tǒng)的共同體,而故事本身就是故事環(huán)的基本構成部分,譚恩美從小就聽母親極其生動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對鬼魂、龍骨、妾等諸多事物有耳聞,她從母親那里獲得了中國文化深厚的底蘊和藝術表現(xiàn)手法。每當聽時,她就把一切記錄下來,再輔以閱讀,以了解當時當?shù)匕l(fā)生的故事,保證細節(jié)真實準確(王毅 21)。《喜福會》共有4個部分,每個部分有4個故事,16個小故事個個獨立成章,組合在一起又構成了更大的故事?!爸v故事”的敘事方式與族裔的文化和歷史密切相關。故事訴說著個人或者族裔的歷史,是一個部落共同的記憶,凝聚了力量,傳承了文化,凸顯了各自的“族裔性”。滕尼斯認為記憶作為本質(zhì)意志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是與共同體相適應的(滕尼斯 5)。這使他們清楚地認識自我的身份和歷史,擁有歸屬感和感受民族凝聚力(陳曉月,王楠 51)。在小說中,作者采用了很多移花接木的寫作手法,記錄歷史的真實,反映出了作為邊緣人的少數(shù)族裔的精神狀況。這種敘事策略將人物編織入一個巨大的網(wǎng)中,彼此的故事能共同呈現(xiàn)現(xiàn)作品主題,同時又能使小說與當時文學領域的主流寫作手法形成互文,作為對于主流社會來說是“陌生人”的少數(shù)族裔有必要首先“介紹”自己,“講故事”以簡單生動的敘事形式更好地充當了這一角色,有利于少數(shù)族裔作家獲得更多的社會關注,爭取更多的話語權。
然而在使用故事環(huán)結構的同時《喜福會》在每一部分之前又借用了中國傳統(tǒng)話本小說中的“楔子”技巧,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載體,通過寓言式的小故事畫龍點睛般地突出了各部分的故事主題,從而創(chuàng)建了一種超文本和互文本。其敘事方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美國華裔文學中的再現(xiàn),顯示了在美華人身份的淵源和民族的獨特性。小說使用了四個楔子,第一部分“千里鴻毛一片心”的小故事暗示了母親在舊中國所遭受的苦難,傳達出了她們對美國新生活的憧憬及融入美國社會的渴望。第二部分“道道重門”中的楔子借用諺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暗示成長中的女兒與母親因文化背景的不同而產(chǎn)生深深的隔閡。第三部分“美國游戲規(guī)則”,通過中國的“風水說”暗示女兒成年后將在婚姻、家庭、事業(yè)中面臨困境,當她們嘗試著用母親所傳授的中國式的處世之道來應對美國游戲規(guī)則,發(fā)現(xiàn)以前認為更合理的美國式見解,因為有“太多的取向,容易給搞得昏頭轉向”(高玉華,張愉 150)。第四部分“西天王母”,王母起源于中國道教文化中的女神。滕尼斯認為共同體的意志形式:具體表現(xiàn)為信仰,整體表現(xiàn)為宗教(滕尼斯 321),作者把身在美國的母親化為來自東方的神靈,她們用深沉無私的母愛及在苦難中所獲得的人生經(jīng)驗,幫助引導困惑的女兒,使她們在復雜的世界中不至于迷失自己。這是在血緣的有機關系之內(nèi),所存在的一種強者對弱者本能的和天真的溫柔,一種幫助人和保護人的興致,這種興致與占有的歡樂在母親們的心里渾然一體,使母女關系成了共同體力量中最強有力的關系之一。
(二)共同體話語
小說獨特的敘述聲音也體現(xiàn)出了譚恩美的共同體意識。作為一般概念,“會話”與“共同體”自來有著血緣關系。根據(jù)《牛津英語詞典》,“會話”最早包括“相處”、“交往”、“交流”、社交”、“親密”、“跟他人結交或打交道”以及“在某個地方或某些人中間生活或生存”等含義,這跟“共同體,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詞在語義上密切關聯(lián)?!断哺分信匀后w的會話尤其是集體發(fā)聲更是體現(xiàn)出她們對這個群體的感知、依賴和認同。蘇珊·S·蘭瑟曾說過“喜福會的敘事結構為同故事敘述構建了一系列的集體聲音”(蘭瑟264),她在《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中提到集體敘述聲音指一種群體所發(fā)出的共同聲音,代表著某一群體中的各種聲音的集合(蘭瑟 23)。雖然《喜福會》中華人母親和女兒們是彼此獨立的敘述主體,但她們的意識卻是集體性的,其敘述聲音交織在一起,為群體發(fā)聲,巧妙的將個人敘述融入到集體型敘述聲音之中。
吳素云在回憶桂林喜福會時用了22次“我們”?!拔覀兠啃瞧谳喠髯鲆淮螙|”,“我們盡力用微薄的財力來款待自己以如此豐富的食物”,“我們并不是麻木不仁,對苦難視而不見。我們一樣也在擔驚受怕,戰(zhàn)火給我們各自都留下不堪回首的一頁”,“所以,我們盡力把一周一次的聚會過得像新年一樣熱鬧開心,至少我們每個禮拜有一天可以忘記過去……”(譚恩美 10-11),后來在舊金山的喜福會上,母親們甚至以吳素云的名義給她失散多年的孩子寫信,“我們就按著這個地址發(fā)了封信,告訴她們,你媽要去認她們”(譚恩美 27)?!拔覀儭笔悄撤N共同體——尤其是政治共同體的人稱標志。譚恩美突破傳統(tǒng)的認知方式將小說中不同人物“我”的感受擴張為“我們”的身份來言說,借由“我們”的復數(shù)身份來表述一定的女性認知,強化了女性族群的文化認同和心理承擔及女性社群性質(zhì)。“我們”因為共同的命運遭際而緊緊相連,同時又形成了一套不言而喻的內(nèi)在機制維系著共同體的運行。
小說中輪言的集體型敘事在展現(xiàn)女性成員對話語權訴求的同時也深刻體現(xiàn)了共同體成員思想的一致性?!澳憧梢灾v講你媽,是如何含辛茹苦在美國撐起這個家。琳達姨給我出了個主意。講給她們聽聽,你媽給你講的那些故事,她教給你的那些做人的道理……映姨說。一時間,‘告訴她們,‘跟她們說之聲此起彼落,七嘴八舌,就如不和諧的多聲部合唱”?!案嬖V她們你媽有多能干……,跟她們說你媽的腦子動得有多快……,告訴她們你媽精明的持家之道……”(譚恩美 29)。阿姨們的輪流勸說,產(chǎn)生了一系列協(xié)同的“我”。多年的摩擦使她們思維一致,即使每個人都在輪流發(fā)言,卻由此產(chǎn)生了“我們”,這種默認一致是對于一切真正的共同生活、共同居住和共同工作的內(nèi)在本質(zhì)和真實情況的最簡單的表示(滕尼斯 74),在一系列共同的發(fā)聲中形成了穩(wěn)定的共同體。在這種敘述模式下,小說人物在無須壓抑個人身份的情況下組成一個敘事群體,這些群體具有目的性和同一性,在相互合作中發(fā)展壯大(蘇珊·蘭瑟 290)。譚恩美讓女性擁有充足的話語權既是對男權意識形態(tài)的挑戰(zhàn)也是對西方主流話語的一種挑戰(zhàn)。在傳統(tǒng)的父權制社會中,婦女一直處在被漠視、忽略和侵犯的狀態(tài)之中,她們喪失了主體地位,喪失了自己的聲音和言說的權利,長期處在沉默和失語的境遇之中。而在美國主流文化背景下的華裔女性更是生活在邊緣的邊緣,她們的這種雙重邊緣身份使她們學會了“萬事要不露聲色”(譚恩美 76)。然而喜福會這個以女性為主的共同體為她們提供了言說自己的機會,男性在這個群體里處于從屬地位,她們可以選擇自己的說話方式,可以暢所欲言。而她們的言語也透露出了內(nèi)心的苦澀、壓抑,真實地再現(xiàn)了生活在美國強勢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夾縫中的華裔女性們所面臨的雙重困境,突出了華裔女性樂觀、堅韌、達觀的處世哲學。
二.共同體生活的象征
(一)麻將會
小說的標題“喜福會”是一個麻將會的名稱,最初是由吳素云在桂林發(fā)起成立的。當時正值日軍大舉進軍侵略桂林,在戰(zhàn)爭陰影的籠罩下,為了排遣內(nèi)心的恐懼慌張以及煩惱不幸,吳素云和其她三位從淪陷區(qū)逃難的女性輪流做東,定期聚會,她們稱之為“喜福會”。她們一邊打麻將,一邊講各種有趣的事,就如薄伽丘筆下《十日談》中的場景,每次聚會上都竭盡所能的做上各種討口彩的吃食,以此來獲取歡悅,打發(fā)難捱的時光。它像是一個女性“烏托邦”,體現(xiàn)了她們對生的祈求和期盼。第二個喜福會是1949年吳素云到達舊金山,在教堂遇見蘇家、鐘家、圣家后提議成立的。它承襲了第一個麻將會輪流作東、定期聚會的傳統(tǒng)。除此之外,新環(huán)境中的麻將會是她們定期娛樂消遣、在一起“學習美國的成規(guī)習俗、處世之道,了解事情的來籠去脈,商討賺錢之道”的社交聚會(Gregory L .Morris 22)。她們經(jīng)歷不同,但都不懦弱自欺,她們都是生活的強者,盡管也都是強權侵略、父權壓迫的受害者。她們帶著共同的夢想踏上了新的征途,希望告別過去,而喜福會就是她們在新環(huán)境下開始新生活的起點。
游戲總是有輸有贏,打麻將也不例外,許安梅說:“打麻將嘛,來來去去贏的總是那幾個人,輸?shù)囊部偸悄菐讉€”(譚恩美17)。這就使得麻將會這一本應讓大家都感到幸??鞓返幕顒映闪肆愫筒┺?,但是她們卻巧妙的化解了這一問題“現(xiàn)在我們聰明了。去股市碰碰運氣,公平地進退……贏家收進鈔票,輸家拿餐桌上剩下的菜肴打包,各有所得,皆大歡喜”(譚恩美 17)。這種游戲規(guī)則使得成員之間每個人都得到了關愛,也體現(xiàn)了公平。而友愛和公平正是共同體不可或缺的兩種精神。早在公元前三百多年,亞里士多德就認為鞏固共同體、使之維持不墜的要素有兩個,即友愛和公正或說正義(許紀霖130—132)。友愛是朋友之間凡事為對方著想的善意;公正是給予他人應有的地位或待遇。麻將是母親們共同的興趣愛好,對于志同道合的人來說,由于職業(yè)或藝術的相同和相似,最容易產(chǎn)生友誼,而且打麻將必須有四個人,缺一不可,就如龔琳達所說,“這打麻將三缺一怎么行呢?好比一張桌子只有三條腿,擺不平的”(譚恩美 20)。由此麻將成了維系彼此關系的紐帶,這種紐帶通過容易的和經(jīng)常的聯(lián)合來聯(lián)結,對于保持聯(lián)系具有十分直接的意義(滕尼斯 67)。雖然麻將會開始的輸贏產(chǎn)生著現(xiàn)實的不平等,但她們成功的將不平等控制在了一定的界限之內(nèi),維護了共同體作為差異統(tǒng)一體的本質(zhì)。
(二)服飾
卡萊爾曾在《舊衣新裁》里寫到,“整個外在宇宙以及它包裹的正是衣物,所有科學的精髓都在于衣服哲學”(卡萊爾 15)。這部作品通過有限的服飾描寫,充分揭示了她對個人和群體的認知。服飾在《喜福會》中同樣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是共同體生活的重要象征。吳素云離開中國時,只帶了滿滿一箱的旗袍,這些綾羅綢緞不僅承載著她對美好新生活的期盼,更是她牢牢堅守的建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體系上的自我身份認同。而美國白人世界的那一套,“上教堂”,進“讀經(jīng)班”及“合唱練習”就像那些美國人的衣服一樣,根本不合身。為了能在新的環(huán)境中保持與過去的聯(lián)系,重拾那遺落在中國的希望和夢,她與其她幾個女人一起建立了喜福會。在聚會中,她們“穿著領子硬邦邦地豎著緊箍著頭頸、前襟繡花的旗袍,中國人日常這樣穿似太過隆重華麗如果在宴會上如此穿,卻又顯得很古怪”(譚恩美15)。這些來自中國的服飾只有在喜福會這個群體里才有展現(xiàn)的機會,在那里,她們可以脫下大尺寸的美國衣服,穿上在母國時穿的旗袍,沒有外來的美國人會對她們指指點點,這是專屬于她們共同的文化記憶。正如相互并存生活著的人們之間的習慣,是在血緣的本能之外最強有力的紐帶一樣,記憶甚至能使生者與死者聚留在一起(滕尼斯303)。這條紐帶將她們捆綁在一起,因為她們是一群穿著另類服飾有著共同記憶的“同類人”。
(三)食物
人類學家們一直將食物視為了解這個世界的透視鏡,道格拉斯曾提出食物的選擇反映著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Douglas 36-37)。梅格斯也指出食物在建立社會聯(lián)盟和促進團結方面起著重要作用(Meigs 95)。食物在《喜福會》中連接了華人母親們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并提供著一種有助于在遺忘中重拾個人歷史的語言代碼。在小說的第一個故事中,作者就通過吃食在兩代人和四個家庭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當吳精美準備代替去世的母親成為喜福會的一員時,她想起了下一輪的聚會本應輪到她母親做東。因為上次琳達姨煮了一鍋赤豆湯,所以她的母親打算露一手,在下次聚會時煮一鍋黑芝麻糊給她們嘗嘗。喜福會上的餛飩、炒面、炒雜碎、春卷一方面是華人母親們集體認同的象征符號,另一方面則為她們提供了寶貴的集體經(jīng)歷、共同回憶。中國是有著豐富飲食文化的國家,每種食物都有特殊的含義,早在桂林喜福會的時候,吳素云她們每周都會準備一些名字吉祥討口彩的點心來款待大家,長長的米線象征長命百歲,落花生象征得貴子,福橘象征多福多吉。作為一種共同生活,在集體準備的過程中,食物拉近了人們之間的關系,加深了她們對群體的認同感。
社會學家布迪厄從另一個角度出發(fā),強調(diào)食物在社會區(qū)隔方面的重要作用。他認為人們對于食物的偏好在很小的時候便習得,并反映著他們的社會地位(布迪厄 231)。吃食有著一種文化特殊性,它區(qū)分著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共同體。薇弗萊為了讓母親同意她和里奇的婚事,決定帶他去家里吃飯。而里奇在餐桌上完全西式的表現(xiàn),讓薇弗萊覺得,“我也解救不了他”(譚恩美 176)。他買了薇弗萊父母根本不喝的法國酒;堅持使用筷子,結果把一塊沾著濃濃醬汁的茄子掉在了褲子上;拒絕嘗綠色蔬菜;不但沒有稱贊反而批評了薇弗萊母親做的菜等等。這些對于食物的反應及表現(xiàn)清晰得將里奇和她們這個群體里的人區(qū)分開來。他無法真正的融入其中,與這個群體的結合更像是一種“機械團結”,是理性意志的發(fā)展,被視為一種由法律關系規(guī)定的機械的統(tǒng)一,他們像在共同體里—樣,以和平的方式共同地生活和居住在一起,但是基本上不是結合在一起,而是分離的。
三.共同體的價值
(一)情感依托
人類最深刻最深厚的情感需求就是對歸屬感——共同體的渴望。這是一種“宿命般”的情感與追求。人際之間強烈的情感依賴與相互認同,會讓人充分感受到自己是人類中的一個成員。而小說中的女兒和母親其實都是白人至上的美國社會中的“他者”。女兒們盡管接受了主流文化教育,但仍時時被邊緣人的無歸屬感所困擾,移民的第二代既不被祖先文化也不為主流文化所接受,他們的黑頭發(fā)黃皮膚注定他們無法在美國社會中輕易混入大眾人流。盡管他們生在美國,受美式教育,想做美國人,但卻由于她們的“他者”身份和與主流迥異的外表而被排斥在邊緣(E.D.Huntley 71)。因此,無論是母親還是女兒都有對共同體的情感訴求。
華人母親們屬于喜福會這個共同體,她們遵守共同的規(guī)則,具有一致的價值取向和偏好。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形成了休戚與共的親密關系。這些社會關系以高度的個人親密性、情感深度、道德承諾、社會凝聚力以及時間上的連續(xù)性為特征,在每個人心中建立起統(tǒng)一的、主流的情感價值觀,為她們提供情感安全以及歸屬感和認同感。即使彼此之間存在矛盾,但依然相互依賴,就像麻將會一樣,四個人缺一不可。而對于女兒們來說,盡管她們一開始對喜福會存在誤解,竭盡全力想與之劃清界限,但在美國社會處處碰壁之后,她們開始接受母親那一套來自中國的規(guī)則,也包括她們認為是“陳規(guī)陋習”的喜福會。吳精美就是女兒們的典型代表,她在母親去世之后代替了其在喜福會的位置,聚會上,阿姨們拿出麻將里贏的錢給她作路費,至此她才真正體會到了與母親之間那種用血緣關系連接的親情及與喜福會其她成員之間的伙伴關系,感受到了她們的生活以及真實而實在的共同體情誼。
(二)身份建構
譚恩美如同大多數(shù)的華裔作家一樣經(jīng)歷了由對自我身份迷惘、文化沖突的壓力、價值觀念的失落到重新定位自我、尋找自身價值、尋求文化溝通的再覺醒的過程,正是由于她的這種獨特的經(jīng)歷和身份,所以在作品中自覺呈現(xiàn)出了消解文化對立,重構身份認同這方面的主題。喜福會對母親們來說,是重拾過去,在新的壓力下尋求新生活的動力,是她們在“他者”環(huán)境中確定“自己是誰”的源泉,還是修正白人眼光、駁斥并扭轉白人心中種族刻板形象的武器。對女兒們來說,喜福會是她們重新審視自己雙重身份,選擇新的文化身份的契機。當她們?nèi)谌氲较哺姆諊斨袝r,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有了一些認同,開始理解母親,她們原來認為“喜福會”不過是中國民間的陋習,如同“三K黨”的秘密聚會,或是電視里印第安人在打仗前舉行的手鼓舞會一類的宗教儀式。然而后來發(fā)現(xiàn)并沒什么神秘,喜福會的伯母們穿得都很隨便:閃亮的印花罩衫、不同款式的做工結實的便鞋,這跟她們也并沒有特別大的區(qū)別。吳精美在加入到麻將游戲的過程中,漸漸了解到中國麻將和猶太麻將的不同,懂得了這并不是簡單的競技,而是母親們的精神寄托,是對故國的守望,是為了在強勢的美國文化大氛圍中營造一種中國文化氣氛以使自我身份擁有立足之地。這些來自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及價值觀念幫助她們真正了解中國人,重新建構自己的身份,當龔琳達告訴薇弗萊即使她有著中國人的頭發(fā)和皮膚也不像中國人的時候,她竟會有一絲失落。而精美也終于看到屬于她的那一部分中國血液,那融化在血液中的中國基因開始沸騰昂起。
譚恩美將民族的歷史文化和族裔經(jīng)驗寄托在故事中,這些故事在記錄、傳承歷史記憶的同時與主流文化不斷地碰撞和融合。在彼此交流融合的過程中,少數(shù)族裔更加清楚地認識自我、定位自我,在文化多元化的環(huán)境中保留了各自的族裔性。喜福會不僅是記憶的延伸,象征著精神的繼續(xù),而且是聯(lián)結母女兩代、過去與現(xiàn)在、東方與西方的橋梁;不僅是華人母女確立自我身份的開始及其延續(xù)也表達了作者自身的文化訴求及建構相互融合的雙重文化身份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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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鄭州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