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劍舞看杜甫的“鳳凰”意象

王永勝

一

大歷二年（767）十月十九日，身衰體病、客居夔州孤城的五十六歲的杜甫，在夔州長史元持家里看臨潁李十二娘的劍器舞。看她舞劍時，老杜似乎沒有做出湊上前去，細細觀看的動作，要是在以前，他一定是坐不住的。他應(yīng)該是看完之后，感嘆其舞姿雄渾多姿，才問其所師。李十二娘答，她是公孫大娘弟子。這一問，卷起蒼山云海。

能想象，在暮色蒼茫之中，老杜剛聽到這一句回答，會條件反射、無意識地睜大了昏花的眼睛，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哦”。老杜理所當然會想起五十年前家人帶著還是孩童的他擠在人群里去見識公孫大娘舞劍的那個遙遠下午。

細讀老杜這篇《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的序言部分，“玉貌錦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非盛顏”的句子，當中四字“況余白首”接得突兀，應(yīng)是身體衰老使然。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老得不行了，好朋友，飛揚跋扈的李白和老被他調(diào)侃的鄭虔一一過世。他不會知道，寫下這首詩之后，自己的生命也只剩了三年。

五年前，老杜的體能還不錯。寶應(yīng)元年（762），嚴武被召還朝，自己的靠山被抽走，五十一歲的他依依不舍，坐船一直送了三百多里（這是要體能的），從成都送到了綿陽，老杜還興致勃勃看了兩場打魚，寫了兩首詩《觀打魚歌》和《又觀打魚》。這兩首詩都算不上是老杜的名篇，不過江弱水先生在他的《湖上吹水錄》里卻有一篇很好看的分析文章。江先生說：“杜甫居然走近去，眼睛盯著看，小魚怎么樣，大魚怎么樣。我們可以想象，杜甫寫出這樣一些詩句，他肯定處在什么樣的一個觀察位置。他是穿著長筒膠靴下去的?！蔽谊P(guān)心的，還是這個時候老杜的身體，他還算是精力旺盛，雖然頂著一頭早生的華發(fā)。這和之后看劍時的衰老，形成了鮮明對比。

二

關(guān)于劍器舞的舞者手里有沒有劍，看法不一。有人根據(jù)《文獻通考》等材料認為，公孫大娘不應(yīng)手持雙劍，給杜詩作注的清人仇兆鰲也是這個看法。陳寅恪和馮至認為公孫大娘是持雙劍。從習武的角度來看，我認可后者的說法。

杜甫在序文中提到，張旭看過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之后，草書精進。對草書有借鑒作用的，只能是劍法。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正文有如下四句：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前兩句是說公孫大娘的身法矯健劍法快，身子和劍籠罩在劍光之中?！皝砣缋做照鹋?，是說劍一起勢，就氣勢非凡。而最妙的，要數(shù)四句中的最后一句：“罷如江海凝清光?！?/p>

何為“罷如江海凝清光”？武林中有句行話—打拳看轉(zhuǎn)身。從公孫大娘的“矯”字，可以看出她的轉(zhuǎn)身一定非常漂亮。研習武藝，把拳和兵器打快，狂妄點說，勤加練習的話，都不難，難就難在陡然收勢，尤其是轉(zhuǎn)身之后的陡然收勢，還能做到不拖泥帶水，不搖搖晃晃，平穩(wěn)，干凈，那就要數(shù)十年功力。這就是“罷”。公孫大娘在一通疾風驟雨的劍法之后，陡然收勢，像跑車漂移過彎道后陡然停車，劍光如車尾燈的光，滑了一道弧線，再凝聚，干凈漂亮，這就是“罷如江海凝清光”，你說能不“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嗎？

三

馮至在《杜甫傳》里說：

（杜甫童年）那時因為一般的生活安定，到處流傳著所謂祥瑞出現(xiàn)的消息，各地的官吏都愛捏造些某處有瑞草產(chǎn)生、某處有鳳凰飛降的新聞報告給朝廷，以討得君王的歡心。杜甫也常常聽到這類的傳述，如今他由于公孫大娘的舞姿，不難在他兒童的幻想里看見鳳凰的飛翔，所以他在第二年七歲起始學(xué)詩時，一開首就作了一首歌詠鳳凰的詩。

這是馮至非常獨到的判斷。馮至還數(shù)過，“不管作為直接歌詠的對象，或是作為比喻，提到鳳凰的地方不下六七十處”。我不得不佩服馮至讀杜詩之認真，在可用關(guān)鍵詞搜索的今天，我找尋提到鳳凰的杜詩，依舊找得焦頭爛額，望杜詩而興嘆。要知道，鳳凰的意象，貫穿了杜甫一生的作品。

站在馮至的肩膀之上，我想嘗試解答一個問題：童年杜甫從觀看公孫大娘舞劍到幻想里的鳳凰飛翔，為何會如此水到渠成？這就要從杜甫對劍舞以及對劍的具體感受說起。

唐朝，曾是一個多么輝煌的朝代。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各種各樣實戰(zhàn)性和觀賞性俱佳的武舞開始出現(xiàn)。劍舞，只是其中的一種。當時有“破陣樂”舞，跳舞的人執(zhí)戟執(zhí)戈；有“大面”舞，舞中有仿效蘭陵王的刺擊動作；還有獅舞；還有矛舞，陸龜蒙有一首專門寫矛舞的詩《矛俞》，現(xiàn)在讀來有點難懂了，不過從字面來推斷，應(yīng)該是一種實戰(zhàn)性很強、有陣法有對練的武舞。矛飛旋（“手盤風”），排兵布陣（“卓植赴列”），兇險非常（“刺敲心，留半線”）。

談劍舞，除開公孫大娘，還有一位繞不開，那就是民間傳說中劍術(shù)天下第一的唐代開元間人裴旻，《新唐書》記載：唐文宗時，詔以李白歌詩、裴旻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

成書于唐朝的《獨異志》稱，裴旻因母親去世，想請大畫家吳道子在天宮寺作壁畫超度亡魂。吳道子說：好久沒作畫了，筆頭生疏了，如果裴將軍一定要我畫，只好先請將軍舞一曲“劍舞”，好啟發(fā)一下我的靈感。裴旻當即脫去孝服，穿上平時的衣服，“走馬如飛，左旋右抽”，突然間，他露出一招絕活，“擲劍入云，高數(shù)十丈，若電光下射”，然后用手持的劍鞘接住，使其直入鞘中。數(shù)千名圍觀者為之震驚，贊嘆不已。吳道子也被震住了，于是揮毫圖壁，颯然風起，一幅“為天下之壯觀”的壁畫很快繪成。

《獨異志》里裴旻這段故事確實精彩，被原原本本收進宋朝的《太平廣記》。擲劍入云，再用劍鞘接住，這需要極好的眼力、鎮(zhèn)定的心態(tài)和控制能力，可以想象裴旻劍術(shù)的出神入化。

唐人喬潭作的《裴將軍劍舞賦》中也提到，裴旻“獻戎捷于京師，上御花萼樓，大置酒，酒酣，詔將軍舞劍，為天下壯觀”。裴旻這個人，對穿著似乎十分在意，他身穿虎裘，威風凜凜上御花萼樓，為了舞劍方便，就脫去上衣，露出身體的一部分，且“攘臂”—即挽起衣袖，挺胸跨步地走上舞臺，動作干凈利落。裴旻“或連翩而七縱，或瞬息而三接”，表演了和擲劍入云一樣高超的劍術(shù)。

《新唐書·李白傳》記載：

（裴）旻嘗與幽州都督孫佺北伐，為奚（按，奚人，古代北方民族）所圍，旻舞刀立馬上，矢四集，皆迎刃而斷，奚大驚，引去。后以龍華軍使守北平。北平多虎，旻善射，一日得虎三十一，休山下。有老父曰：“此彪也。稍北，有真虎，使將軍遇之，且敗?！睍F不信，怒馬趨之。有虎出叢薄中，小而猛，據(jù)地大吼，旻馬辟易，弓矢皆墜，自是不復(fù)射。

戰(zhàn)場上的裴旻立馬舞刀拉弓，出招迅猛。裴旻的劍術(shù)了得，刀術(shù)應(yīng)該也不會差。

劍術(shù)到了唐朝，走向巔峰。所以，我們才能在唐詩之中屢屢讀到“劍”字。與此同時，劍舞的出現(xiàn)，正是劍術(shù)到達巔峰之后水到渠成的一種展現(xiàn)，就像武林之中將“單把”和殺招藏于套路之中一樣。我們現(xiàn)在不明就里的人，讀唐朝劍舞的記載，也許會覺得“花里胡哨”。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中記載一位蘭陵老人的劍舞，“擁劍長短七口，舞于中庭，迭躍揮霍，批光電激，或橫若裂盤，旋若規(guī)尺”。這種空中拋好幾把刀劍，你可以說是雜技，就像裴旻擲劍入云一樣，不過蘭陵老人如此嫻熟的運劍術(shù)，早已把得罪他的京兆尹嚇得發(fā)抖，當場扣頭。在京兆尹眼中看來，蘭陵老人的劍術(shù)，實戰(zhàn)得很。

四

漢朝時，便于劈砍的環(huán)首刀在戰(zhàn)場上普及，劍，慢慢地從戰(zhàn)場上退出。

《漢書·雋不疑傳》記載：

門下欲使解劍，（雋）不疑曰：“劍者，君子武備，所以衛(wèi)身，不可解。請退?！崩舭祝ū﹦僦僦_閣延請，望見不疑容貌尊嚴，衣冠甚偉，勝之屣履起迎。

雋不疑，暴勝之，倆人的姓氏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了。屣履，即趿拉著鞋，為急遽起行貌，我們這些不愛正兒八經(jīng)穿鞋的懶漢對這個動作深有體會。扯遠了，我最想說的是，《漢書》這段故事記載了有關(guān)劍的使用的一個清晰脈絡(luò)：劍從戰(zhàn)場上退出來之后，重新為君子所拾，再次被賦予“禮”的色彩。何為“劍者，君子武備”？禮也，君子不常用耳。

《后漢書·陳蕃傳》記載，東漢黨錮之禍時，年過七旬、白發(fā)蒼蒼的陳蕃拔劍斥責中常侍王甫，被宦官“圍之數(shù)十重”，即日害之。對后來的讀書人來說，這真是一個悲傷的影像。

劍大規(guī)模從戰(zhàn)場上退出之后，留下來的是刀和弓。刀是貼身武器，弓用來射遠（長武器是槍和矛，本文姑且不談）。

刀和弓，是實用性極好的裝備，適合行軍打仗，居家旅行，軍用民用兩不誤。《水滸傳》里寫到宋人出遠門，隨手拿一把樸刀，《金瓶梅》里寫到西門慶的仆人出遠門，順手挎一張弓。這些都是古人極其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

習刀和習劍感受截然不同。拿著劍，總感覺手里輕飄飄的，拿著刀，卻是沉甸甸的、硬邦邦的，內(nèi)心踏實，感覺身體充滿力量。所以，楊志街頭賣刀，林沖抱著好刀誤入白虎堂，如果把兩人的兵器換成劍，故事的“重量”和“張力”也許會減弱許多。

不過，其中有一個歷史細節(jié)很容易被我們忽視。從漢朝開始，劍固然從戰(zhàn)場退出，劍法卻一直被民間所保存，這有點“禮失求諸野”的味道，到了唐朝，劍術(shù)到達巔峰，和當時的任俠風尚相呼應(yīng)。唐朝之后，由于種種原因，劍術(shù)慢慢失傳。從另一個歷史細節(jié)我們也可以看出端倪，相比唐詩，宋朝詩詞的“劍”字突然減少，宋朝之后，習武的文人似乎也不多，能想起來的，無非是陸游和辛棄疾。

五

在唐朝的老杜看來，刀、劍、弓都是很實用的。因為當時劍法還沒有失傳。

在安史之亂之前，老杜不需要帶兵器。杜甫《憶昔》中有詩句：“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本謩葑儊y之后，杜甫如果真要帶兵器出門，最有可能是刀、劍、弓隨意組合。我也猜測，杜甫很有可能是懂武的，畢竟他的足跡遍布大唐一大片國土，除了有一次意外被俘，基本上都能平安到達目的地。

首先，杜甫弓馬嫻熟。他在《壯游》詩中寫道，青年時代在青丘游獵，能一箭射中鹙鸧，霎時鹙鸧墜落馬前，甚是瀟灑。他在《送蔡希曾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中詠道：“蔡子勇成癖，彎弓西射胡。”這句“彎弓”對杜甫來說，是實打?qū)嵉摹?/p>

其次，杜甫也見識過腰刀的實用。杜甫在《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詩中提及，長安淪陷前，自己開始流亡，由于過度疲勞，陷在蓬蒿里不能前進，幸虧他的表侄王砅在極危險的關(guān)頭，把自己乘坐的馬借給老杜，王砅右手持腰刀，左手牽韁繩，帶著老杜走出險境。在如此情景之下，老杜當然明白腰刀可以保命的實用性。

我們可以想象李白是帶劍的，酒后拔劍起舞，而杜甫是拄杖的，喜歡在桃樹下倚杖遠眺、嘆息。由于生活所迫，杜甫成為一個實用主義者，這很正常。所以，他會向人借桃樹枝百根，喜滋滋地盼著桃樹長大，因為桃樹長大后，桃子可以果腹，桃枝可以當拐杖，可謂是一舉多得。所以，建草堂時，他會拔掉惡竹，因為竹子不實用。

廣德元年（763），有人送他一根桃竹杖，老杜很是開心，寫了一首情感真摯的《桃竹杖引贈章留后》，巧的是，這首詩同時提到“劍”和“杖”，詩中曰：

路幽必為鬼神奪，拔劍或與蛟龍爭。

習武之人知道，杖和劍，氣質(zhì)相通，杖法暗藏劍法。詩的最后，是老杜一大段對杖的可愛詠嘆：

重為告曰：杖兮杖兮，爾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見水踴躍學(xué)變化為龍。使我不得爾之扶持，滅跡于君山湖上之青峰。噫，風塵澒洞兮豺虎咬人，忽失雙杖兮吾將曷從。

把這段詠嘆安在劍的身上，依舊說得通。唐朝的劍，由于實用性和禮儀、觀賞性并重，再加諸劍身千百年來一如既往的“君子氣”，使得杜甫筆下的“劍”，少寫實多象征。如：“吾為子起歌都護，酒闌插劍肝膽露?！保ā段簩④姼琛罚?/p>

《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中有詩句：

青海無傳箭，天山早掛弓。

……

防身一長劍，將欲倚崆峒。

從詩中可以看出杜甫對弓、劍的喜愛。這首也是杜甫少見的對劍的寫實之作。在《前出塞九曲》中，杜甫寫到了刀、弓、劍三種兵器。其三曰：

磨刀嗚咽水，水赤刃傷手。

其六曰：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兩處中的刀和弓，都非常寫實。可是一提及劍，寫實的氣息減弱，神異的象征味道加重。其八曰：

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

據(jù)仇兆鰲所說，杜甫此處的“雄劍”，兼用了兩處典故。一是太阿退敵?！对浇^書》說：（楚王作鐵劍三枚）晉鄭王聞而求之，不得，興師圍楚之城，三年不解……楚王聞之，引太阿之劍，登城而麾之。三軍破敗，士卒迷惑，流血千里。二是宋青春之劍。開元中，河西將軍宋青春，每戰(zhàn)運劍大呼，執(zhí)馘而旋，未嘗中鋒鎬，后獲吐蕃主帥，問之，曰：常見青龍突陣而來，兵刃所及，如及銅鐵，以為神助?！靶蹌λ奈鍎印保梢愿惺艿綋]舞雄劍的輕松和瀟灑自如。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不能從杜甫筆下的劍“象征性蓋過實用性”，就推斷出，杜甫認為劍并不實用。我們需要把杜甫筆下的劍，放到唐朝劍術(shù)和劍舞都到達巔峰這個大背景里去考察。在我看來，壯游時的杜甫和任俠的李白的氣息是相通的，只是一位持劍，一位拄杖。

六

杜詩中出現(xiàn)“鳳”字、“凰”字比比皆是。說鳳凰是大唐的吉祥物，也不為過。在杜詩中，老杜用“鳳歷”指年歷，用“鳳闕”指宮廷，用“鳳凰城”指長安，他歌頌過天子所乘的鳳輦，細細看過鳳凰池，仔細摩挲過官服上的鳳凰圖案（《北征》），途經(jīng)鳳翔縣，寫過鳳林縣……我相信，就算是這些帶有“鳳”字的名字，也一再暗示老杜詩中的鳳凰意象。

杜詩中鳳凰意象豐富、絢麗，跟著鳳凰讀杜詩，有點像從犀牛的角鉆進，一直鉆進杜甫這只犀牛的內(nèi)心，窺探他的心境?？傮w說來，老杜筆下的鳳凰意象是從輕松到沉重如鐵，從樂觀到絕望凄苦，直到最后的犧牲、涅槃，讀來讓人動容。

老杜說自己七歲開口詠鳳凰，可惜的是這首詩并沒有留傳下來?！抖旁娫斪ⅰ分惺珍浝隙诺谝皇讓懙进P凰的詩是《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這是他結(jié)束壯游三十五歲到達長安之后寫的，“筆飛鸞聳立，章罷鳳騫騰”，他用鳳凰比喻自己華麗的文采，讀起來自信滿滿，像一個陽光少年。之后幾首寫到鳳凰的詩，也多是用鳳凰自比，這是杜甫壯年的心境。

天寶十四年（755），安祿山起兵。第二年，杜甫從長安流亡，流亡途中發(fā)生了杜甫表侄王砅搭救他的那一幕。在流亡前夕，老杜寫下了《晦日尋崔戢李封》，詩中曰：

威鳳高其翔，長鯨吞九州。

威鳳高飛，賢人遠去，九州被鯨吞。老杜筆下的鳳凰意象開始出現(xiàn)無奈、凄苦的氣息，可是鳳還是威武雄壯，不改其模樣。

至德元年（756），老杜聞肅宗在靈武即位，便從鄜州城只身北上投奔肅宗，可剛一出發(fā)，就被胡人捉住，被送到淪陷的長安。馮至說：“也許因為他當時既沒有地位，也沒有聲名，胡人并沒有把這個年齡才四十五歲便已滿頭白發(fā)、未老先衰的詩人放在眼里?！?/p>

至德二年（757），困居長安的老杜游大云寺，他在《大云寺贊公房四首》其三中寫道：

玉繩回斷絕，鐵鳳森翱翔。

這里提及的鳳凰，雖然只是一個建筑部件，但其鐵的材質(zhì)卻不容忽視。因為老杜此時詩中的鳳凰意象開始變得沉重。這和他童年看到劍舞而想象出來的輕盈華麗的鳳凰意象已經(jīng)有所區(qū)別。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經(jīng)歷，是悲天憫人的情懷，讓老杜看到鳳凰的沉重，也看到自己“沉重的肉身”。

鐵鳳凰還出現(xiàn)在老杜寫于大歷元年（766）的《贈崔十三評事公輔》中：

陰沉鐵鳳闕，教練羽林兒。

鳳闕是指宮闕，只是“陰沉鐵鳳闕”這一句連起來讀，讓人不順心。

乾元二年（759），看盡人間疾苦，已經(jīng)寫出“三吏三別”的老杜，對政治失望，棄官西歸，度隴，客秦州，十月往同谷，在同谷寫下《鳳凰臺》。從此，無母鳳雛的意象，在他的胸中久久回蕩，他寧愿犧牲自己的生命，把心當作“竹實”，把血當作“醴泉”來飼養(yǎng)這個瑞鳥，這瑞鳥總有一天會從天空中口銜瑞圖，飛入長安，到時就可以“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了。至此，杜甫詩中的鳳凰意象才到達最高處。如此崇高的心愿不能不讓人動容。從這一條脈絡(luò)貫穿下去，在老杜之后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與《朱鳳行》之中，都能感受他一顆崇高的自我犧牲的心。

以《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為界，劃分老杜寫鳳凰的詩，后半段讀來雖然依舊凄苦，卻多了“失望”和“愧對”這兩層意思，讀到老杜“人之將死”時的此種心境，讓我五味雜陳，眼眶濕潤。

“北風破南極，朱鳳日威垂。洞庭秋欲雪，鴻雁將安歸?！保ā侗憋L》）“朱鳳日威垂”，比喻自己流離失所，鴻雁無歸。

“麟鳳在赤霄，何當一來儀?！保ā队娜恕罚倪@一句可以讀出老杜對鳳凰遲遲不來的失望，他有點等不及了。

《入衡州》應(yīng)該是杜甫最后一首提到鳳凰的詩。詩中曰：“下流匪珠玉，擇木羞鸞皇?！薄抖旁娫斪ⅰ吩唬骸跋铝鳌保^身居卑賤；擇木，愧不能見幾。見幾而作，是指發(fā)現(xiàn)一點苗頭就立刻采取措施?！吨芤住は缔o下》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蓖砟甑睦隙牛X得自己愧對鳳凰，愧對君子。

七

江弱水說：“老杜喜歡馬，喜歡赤鯉，只因為都具有龍性?！边@也是很精彩的一句話。

鳳凰，只是杜甫中意的諸多“神物”之中的一種。他筆下的“神物”，如龍、鳳凰、馬、鷹、白鷗、鯉魚，甚至連手杖都具有龍性，里頭最絢麗的，當屬鳳凰；最務(wù)實最接地氣，實用性和超越性兼具的，是駿馬。

我曾嘗試在杜詩中標出各種“神物”詩句，讀了兩百多頁，就只能選擇放棄，因為老杜寫到的“神物”確實太多，標簽貼得密密麻麻。我轉(zhuǎn)頭一想，也是，相對今人，古人描寫到的事物畢竟簡單，如果避開馬、花、樹之類的日常事物，古人甚至寫不了詩，而老杜對事物又獨具慧眼，在日常事物屢屢找出“龍性”，我又一次望杜詩而興嘆。

不過，我在標注了兩百多頁的杜詩“神物”之后，發(fā)現(xiàn)老杜早期詩歌遣詞造句的一個特點。試舉幾個例子：

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贈韋左丞丈濟》）

饑鷹未飽肉，側(cè)翅隨人飛。

高生跨鞍馬，有似幽并兒。（《送高三十五書記》）

驊騮開道路，雕鶚離風塵。（《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

紫燕自超詣，翠駁誰剪剔。（《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

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奉簡高三十五使君》）

老杜在歌頌馬的同時，會習慣舉頭歌頌對應(yīng)的飛翔的神物。我不知道老杜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樣，他的視線就在大唐蒼茫的大地上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銳角，這個無處不在的巨大銳角，就是他內(nèi)心所追求的超越。這種超越達到極致絢爛，就是鳳凰當空翱翔。

“麟鳳在赤霄，何當一來儀?！蓖砟甑亩鸥ψ罱K沒能等到這種超越，不管是個人溫飽還是國家祥瑞太平，都沒能如他所愿。他臨死之際，應(yīng)該會看到絢麗的鳳凰翱翔在凄風苦雨的湘江之上。這個時候，他的記憶如江水倒流，回到數(shù)十年前家人帶著還是孩童的他擠在人群里去見識公孫大娘舞劍的那個遙遠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