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心·凝神·塑型

嵇兵

【摘 要】體驗從心開始，說起來很是輕描淡寫，如何才能真正地潛入人物的內(nèi)心，是能否成功塑造人物的關(guān)鍵。雖然我擔當過好些大型創(chuàng)作劇目的主演，獲得了國家級和省藝術(shù)節(jié)的大獎。但是，真正讓我有靈魂出竅感受、至今還依然縈繞心頭難以忘懷的，卻是隆學(xué)義老師筆下的金蓮。這個角色飽含了我?guī)煾?、?dǎo)演、前輩們對我的悉心指導(dǎo)，是他們在我身前立起了一面可以透視人物靈魂的鏡子，讓我得到從未有過的創(chuàng)作體驗，也給我藝術(shù)道路上留下了最寶貴的經(jīng)驗。《潛心·凝神·塑型》就是我從初接劇本到舞臺呈現(xiàn)，如何走進人物內(nèi)心的整個感悟和創(chuàng)作過程，與同行們分享。

【關(guān)鍵詞】塑型；人物分析；潘金蓮

中圖分類號：J8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8）13-0020-02

“早知女人千般苦，愿做魚蟲花草木。早知女人萬般辱，愿變壯士大丈夫?！边@是廣東漢劇院新編創(chuàng)作劇目《金蓮》主人翁潘金蓮在走至生命盡頭之際，殘存于心底最后的幻想，抑或是最后的奢望！這幾句話，是如此的輕描淡寫又是如此的濃墨重錘；是如此的溫言細語又是如此的語露鋒芒！這其中，濃縮著一個女人，對生命幾多的眷戀與渴求、對人生幾多的屈辱與無奈、對社會幾多的控訴與抗爭，更濃縮了在那個滅絕人性的封建社會里，飽受蹂躪和摧殘的女人們幾多的血淚與悲涼！當我首次接過《金蓮》劇本之時，就被劇本中爆發(fā)出來的力量震撼了！掩卷之余，我落淚、我糾結(jié)、我沉思，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似乎看到了潘金蓮，一個可以觸摸到的女人，一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她正向著我慢慢走來，是那么的真實，那么的清晰，恰如就站在我的面前向我傾訴、在向世界吶喊！繼而輕盈盈地一個轉(zhuǎn)身，又步履沉重地離我遠去，只留下她那似真似幻的身影和我那無限的遐想……雖然我只是被安排為飾演B組的金蓮，但是，有一股強烈的愿望不由自主地在我心底產(chǎn)生，我要和我?guī)煾道钕苫ǎˋ組金蓮）一道，去探尋潘金蓮真實的精神世界、去撩開覆蓋于潘金蓮頭上那掩滿塵土的面紗。就這樣，我的心隨著廣東漢劇《金蓮》的排演進程，穿越塵封的歷史，走進了那個遙遠的年代，來到了潘金蓮——這個背負千古罵名的女人身邊。

要了解潘金蓮就必須要了解《金瓶梅》這部千古奇書：“成書于明代隆慶至萬歷年間的《金瓶梅》，是中國第一部長篇社會世情小說。它反映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習(xí)俗等等，是一部明末社會史。它借小說《水滸傳》中描寫西門慶與潘金蓮的故事，把故事引申開來，寫的完全是市井平民生活，詳細刻畫了官僚、惡霸、富商三位一體的封建惡勢力代表西門慶由發(fā)跡到暴亡的罪惡生活歷程，明寫宋代，實為作者所處的明朝‘當代史，深刻揭露了明代后期黑暗腐朽的政治和社會現(xiàn)實。在《金瓶梅》世界里，沒有對道德人格的孜孜追求，沒有對政治理想的英勇獻身，只有對財富和享樂的無休止的欲望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歇斯底里的奮斗。《金瓶梅》沒有寫到美，沒有寫到光明與希望，不是作者沒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而是他所處的那個時代過于骯臟。”

那么，廣東漢劇的《金蓮》又是怎樣的一部作品呢？誠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言：我的戲曲《金蓮》，無意為誰翻案，只是力圖以歷史的燭照，現(xiàn)代的視角，尊重原著那無與倫比、非同凡響的菁華，并在此基石上擯棄其以毒攻毒，以失制失，以封建反封建的時代誤區(qū)與主觀盲點，透過西門慶豪府（象征封建男權(quán)、夫權(quán)、政權(quán)）盛衰的表象，以金、瓶、梅三位女人榮枯的寓意，濃縮幾千年來，中國女性之靈肉飽受封建荼毒，以至沉淪，以至自害，以至相殘，以至毀滅，并潑以“淫惡”污水的煉獄歷程，從中沉淀出玷污她們心靈的罪惡之源。

通讀劇本，慢嚼細咽，漸漸地我咂吧出一點滋味，在濃濃的迷霧中，一個女子向我走來，越來越清晰：她曾經(jīng)有過良善、有過追求、有過幻想，希望能夠找到足以保護自己的好丈夫，“好丈夫柔情蜜意會呵護，好丈夫?qū)捜屎駩坌呐宸?。好丈夫生老病痛敢擔負，好丈夫危難禍亂舍身出！”可是，茫茫人世間，好丈夫何在？好丈夫已然難尋，而糾糾打虎英雄漢卻活生生地就在眼前，武松的出現(xiàn)燃起了她內(nèi)心熾熱的火焰。但是，最終她還是失望了！武松并不是她想像中憐香惜玉、溫存多情、能夠保護她的英雄，他只是自己親夫武大的兄弟、打虎的英雄、道德的楷模。武松的正氣，武松的不解風(fēng)情（她是這么認為的），特別是那句如刀似劍的“骯臟玩物”，令她顫抖、崩潰！在她的眼里，英雄的形象開始模糊，開始變異，她不知道在這個世上何謂英雄？又有誰才是可以救她于水火的英雄？西門慶的出現(xiàn)，使她的人生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折，她清楚西門慶不是什么好東西，更不是什么英雄。但是，西門慶那放浪風(fēng)流的品性，以及專橫兇狠的匪氣，令她難以抵擋也難以自拔，這就為她悲慘的人生種下了禍根，以至于后來殺死武大，西門慶反倒成了她的救命稻草。直至走進西門府她才發(fā)現(xiàn)，堂堂西門府竟沒有自己的立錐之地，在爾虞我詐爭相邀寵的現(xiàn)實面前，她強迫自己樹立了病態(tài)的人生信念——要當人中人，先做人中鬼。她企圖抗爭以期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她的抗爭反而使她走向了沉淪，使她走向了一個更加悲慘的境地，她在漩渦里掙扎，而每一次掙扎，都導(dǎo)致自己越發(fā)沉陷到更黑暗更罪惡的深淵。

我最為注重的是潘金蓮與武松的“三杯酒”這場戲，這是本劇中潘金蓮最重大的轉(zhuǎn)折點。對于一個“九歲早喪父，十三歲母病賣為奴?！边@樣悲慘命運的弱女子來說，我們不能奢求她能夠擁有多么高尚的道德與情操，在殘酷的生活面前，她所看到的全都是現(xiàn)實中的丑陋，從來就沒有希望。是武松的出現(xiàn)，讓她看到了曙光，勾起了殘存于心底未曾泯滅的對愛情、對美好人生的追求與夢想。這種怦然心動是她自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她顧不了太多，她想要抓住眼前這個能夠改變自己命運的人。于是，“三杯酒”水到渠成順勢而來，可以說，“三杯酒”透支了她所有的積蓄，這積蓄就是她的柔情、善良、靈魂，以及今生今世的希望。因此，這段表演我擯棄傳統(tǒng)劇“戲叔”調(diào)情勾引淫蕩的色彩，但我也不會去設(shè)想潘金蓮有多少女性的矜持、含蓄和得體的舉止，她只能用她自己認為最恰當?shù)姆绞饺ヌ宦缎嫩E大膽追求，為此她勇敢而毫無保留地獻出了珍藏于靈魂深處、象征著潔凈美麗的那雙“金蓮”?？墒牵e了，選錯了對象，撞到了一道冰冷的南墻。武松先是警告潘金蓮“你死了這條心罷！”繼而猛然一腳將金蓮踢翻在地，還丟下使她羞辱難當?shù)摹澳氵@等賤婦避之不及！”她的尊嚴，她的夢想，隨著武松的這句話徹底地崩潰。此時，她就像是被人丟棄的破爛裹腳布般毫無尊嚴地蜷在地上，一時間，殘存于心中那僅有的一點“美”，正從她的身軀中離去，恰如靈魂出竅，只剩下一副皮囊。從那一刻起，她解脫了，再也無所顧忌了！什么婦道、羞恥、善良、愛情，全他媽的一邊去！觀眾們此時看到，潘金蓮眼望著武松遠去的身影，輕聲地說著：別了！她是在跟什么告別呢？既是在跟武松告別，這個心目中曾經(jīng)的“糾糾英雄男兒漢”；也是在跟自己告別，“金蓮知曉從今后，惡名丑德薄命休！”；更是在跟人性之“真善美”告別，“金蓮長自臟泥土，風(fēng)逼打、雨捆縛、芒刺出！”她的心在滴血！從此，她的人生出現(xiàn)了重大的轉(zhuǎn)折，轉(zhuǎn)向了邪惡的深淵。嬌美的容貌、婀娜的身姿、曼妙的風(fēng)情，加上絕頂?shù)穆斆?，成就了她“惡之花”的毒婦之名。最初排練，在遭受武松訓(xùn)斥的這段戲里，潘金蓮只是趴在地上極度哀傷地說道“這杯殘酒英雄是不會飲的”，緊接著就起唱。每每至此，我總覺得意猶未盡，儼如一股洪流被嚴嚴實實地堵塞住，無法得以渲泄。后來，反復(fù)聆聽導(dǎo)演細致入微的分析和啟發(fā)，細看師傅的表演，一次又一次地研磨，放大人物的內(nèi)心視像，我在這段戲中嘗試了這樣的處理：潘金蓮蜷坐在地上，眼盯著手中的半盞殘酒，無來由地笑將起來，無聲的笑，似是而非，似笑非笑，意味深長。除了笑她還能怎樣？去恨去吼去歇斯底里？有用嗎？只剩下笑了！她是在笑自己的悲慘命運，笑自己的癡心妄想，笑自己的一廂情愿，笑自己的形穢花殘，笑自己的屈辱、羞愧、無奈、悲傷、欲望、風(fēng)騷、憤恨、不服……笑累了閉上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咽下這杯中的殘酒，把一切都咽進肚子里……然后用優(yōu)雅的蘭花指，捏著杯沿傾倒那本來就已經(jīng)滴酒不剩的空杯，她倒盡了酒也倒盡了自己，杯子空了，人也空了。她，又笑了！有點傻有點顛有點嬌羞有點清純，只笑得花容失色潸然淚下……有誰能理解此時的她，究竟在笑些什么？但見她五指托起酒杯，用一種異樣的眼神仔細端詳，眼前這只空杯子與此刻的她是多么的神似呀！于是乎視線開始慢慢地模糊。無伴奏的清唱幽幽地響起：接風(fēng)慶功命運酒，斟滿舊恨與新愁……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我?guī)煾祵鹕忂@個人物的全情演繹活靈活現(xiàn)，讓我得益匪淺，很多表演上的困惑迎刃而解。最幸運的是在藝術(shù)節(jié)以后的舞臺精品巡演中，我被推到了舞臺的中央，多場的實踐讓我欲罷不能，每一次演出結(jié)束心都難以平靜，都會獲得新的體驗，我的努力也終于得到了眾多行家和戲迷的高度評價，尤其是廣東潮劇名家方展榮大師觀后評價說：深得師傅真?zhèn)?，亦?chuàng)獨特之美，廣東漢劇傳承后繼有人大有希望！大師的鼓勵令我深受鼓舞信心倍增愈發(fā)癡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