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陜西師范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不知不覺,博士畢業(yè)十三年了。
十三年來,每逢閑暇,總想起北大靜園五院。那里銀杏枝葉婆娑,青藤倒掛如瀑。安靜而又優(yōu)雅的一樓會議室,是北京大學國學研究院前幾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博士生上課、讀書、討論的地方。那時,每個周五下午,國學研究院的導師便會來此與其學生交流討論,上“專題研討”“專書研讀”兩門課程。在這里,田余慶先生講過拓跋史研究,嚴文明先生講過考古學基礎(chǔ),裘錫圭先生導讀過《論語》,樓宇烈先生主持過《荀子》研讀,陳來先生講述過《中庸》,閻步克先生主授過職官制度。在那三年中,我們最期盼的,就是每周有半天時間聆聽先生們的講解。幨帷在前,雅音盈耳,滿座春風。
在這三年中,接觸最多的還是導師袁行霈先生。每一次上課前,我都在小院門口恭候先生的到來。先生清通雅正,舉止閑雅,總是先與我們打招呼,一邊和藹地詢問學習情況,一邊不疾不徐步入教室,悠然落座,環(huán)視諸位同學后,便開始上課。先生為我們講解過《中華文明史》《中國文學史》的編纂及思考、《陶淵明集》研讀、論文評析與寫作課,還介紹過最新撰寫的論文心得。
先生的課,是學校里最叫座的。他上課時不僅教室難以坐下,甚至連走廊都擠滿了人,以致很多同學不得不站著聽完課。先生在中文系講授《陶淵明集》研究時,早上六七點便有很多同學站在樓下等著教室開門占座。先生對待旁聽的學生非常關(guān)照,有時會主動向他們提問,鼓勵大家一起討論。我第一次上先生的課,也是旁聽者的身份。先生先與我聊了幾分鐘,然后在課中讓我介紹一下自己的研究心得,給了我兩分鐘的時間。在先生溫和的目光中,我感受到的是滿滿的鼓勵與感動。
惟無類,方成教。北大是一座“沒有圍墻”的大學,不僅是許多學子的精神向往,也是許多懷揣夢想的年輕人徜徉的殿堂。這緣于北大的每一個課堂都能向求學者開放的傳統(tǒng),無論是在校的學生,還是慕名而來的旁聽者。有一次討論課上,有一位旁聽的學生講起自己在北京的遭遇以及對人生的思考,可能壓抑得太久,他講了將近四十五分鐘。我知道先生下午還有別的活動,幾次試圖提醒他,但先生依然平靜地聽著,示意我不要打斷。在送先生回家的路上,我擔心會影響先生下午的行程。先生說,要聽人家把話說完。從此我一直提醒自己:無論多忙,也要認真地聽完對方的話。
畢業(yè)的時候,我選擇了到高校任教,當時問先生如何才能做一個好老師。先生說:要真的為學生好。這句很平淡的話,便成為我后來教書育人的一個準則,那就是把每一個學生都當作人才來培養(yǎng),設(shè)身處地地為他們著想。即便批評,即便嚴格要求,只要是為學生成長提供正能量,學生最終都是能體會得到的。
我們做博士論文時常常會在碩士研究的基礎(chǔ)上做,一不留心就容易守成。先生就跟我們說,博士論文選題一定要找一個能夠挖很多年,甚至值得一生去挖掘的“富礦”。他總是等我們提出一個個選題之后,幫我們?nèi)シ治觯龑覀冊趯W術(shù)的崇山峻嶺之間找到礦脈。我最初是想對詩歌敘述方式進行研究,當時也寫出了幾篇論文。有一次在陪先生散步時,先生說:那幾篇論文寫得不錯,文學研究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審美研究,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學問,博士階段要多掌握一些研究方法,利用國學研究院的文史哲打通的機制,進行跨學科研究,要能做到交叉選題。我當時還是現(xiàn)役軍人,便試著從兵法、兵器的角度尋找選題,覺得漢賦中大量描寫的校獵場面,如果從軍事的角度來看,并不單純是天子佚游的享受,而是帶有濃郁的軍事演習、軍事訓練的性質(zhì)。先生便鼓勵我嘗試以“漢賦與漢代校獵制度”為題寫一篇論文。
論文寫成并完成博士資格考核之后,先生讓我把漢賦中可能涉及的制度整理一下,看看哪些可寫。我遂按照都城、校獵、禮儀、乘輿等制度列出,先生看后,便讓我下決心全力來做漢賦與漢代制度的研究,鼓勵我要充分吸收歷史、考古、都城、文化等學科的最新成果,要經(jīng)得起歷史、哲學等方面的檢驗。
記得我寫成開題報告之后,呈給先生。先生的評價是文風剴切,思路清晰。課后我單獨送先生回家時,先生說,博士論文的開題還是要用現(xiàn)代文來寫,盡量不要用文言文來寫;文言文的優(yōu)勢很多,但是有些需要精微明確表述的地方,很容易滑過。希望我重新用精確的現(xiàn)代文來寫。
博士畢業(yè)之后,先生一直關(guān)心著我的學術(shù)成長。《漢賦與漢代制度》出版后,先生告誡我說,這只是在學術(shù)界的一個亮相,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要寫站得住的文章。在先生的鼓勵下,我繼續(xù)對漢賦中的乘輿、飲食、建筑、音樂、舞蹈、風俗的記載與兩漢史料比較研究,做出了更為詳切的考察。
先生主張縱通與橫通,要求學者既能精深,又能廣博。2007年,先生提醒我,一直從事漢賦研究,有時會有學術(shù)疲憊,不妨換一個領(lǐng)域看看,或許能找到新的學術(shù)興奮點。當時我讀了不少學術(shù)史的著作,便想對歷代學術(shù)研究方法進行總結(jié)。于是找了幾個同學,想分朝代對文學研究方法進行總結(jié)。我打電話把這個想法跟袁先生匯報時,先生說想見面聽聽我的想法。先生聽了我們的匯報,沉思良久才說:這個研究能不能先不要做。
我這才想起先生有一次跟一個作家講:一流人才自己創(chuàng)作,二流人才去研究別人的創(chuàng)作。如果在年輕時耗費精力去研究別人的創(chuàng)作,雖然也會出一些成果,但終究不是原創(chuàng)性的研究。我于是在《中華文明史》的啟發(fā)下,選取易代之際的文學進行研究,試圖從社會轉(zhuǎn)型、文化整合的角度對文學變革進行研究,分析一代一代文學的成因。先生很支持,并提醒我尤其要注意唐宋社會轉(zhuǎn)型的研究成果,讓我仔細閱讀《唐研究》等相關(guān)專刊。
先生從不批評人,卻常常在我們學術(shù)研究的轉(zhuǎn)向時期,給予最懇切的意見。后來先生兩次提到勸我們放棄學術(shù)方法的研究時,帶著歉意地說:“我給你們潑冷水了?!逼鋵嵨覀兌祭斫庀壬目嘈模绻覀?nèi)プ?,三五年之后可能也會自己放棄。但迷途之返,失去的不僅是時間,還有可能是對學術(shù)前沿的關(guān)注。一個年輕學者的成長,不是取決于做了什么,而是取決于不做什么。
經(jīng)師易遇,人師難遭。我很慶幸,能夠在學術(shù)起步的階段就得到先生的指點,避免了彎路。在這其中,先生及時的糾偏,是我們研究得以快速起步的關(guān)鍵。
在學術(shù)研究上,我才剛剛起步;在教師職業(yè)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先生的學術(shù)思想,有很多還沒有領(lǐng)會;先生的循循善誘,我至今還不能完全踐行。但我能夠記住一個原則:要做一個好老師,就要真的為學生好。
2018年4月,袁行霈先生當選為美國人文與科學研究院外籍院士,謹此介紹先生的教育精神和教師情懷,以表達恭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