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象：線索、情感、文化的同構

李耀平　汲安慶

中國古典詩歌以意象營構為主，借象達意是常見的手法?！对娊?jīng)》中“賦”“比”“興”都以象為中介：“賦”其實是象的鋪排，“比”強調(diào)的是異象之相似，“興”則托象起情。因此，鑒賞詩歌往往要突破有限象之局限，延伸至無限宇宙、歷史與人生，追求象外之意。

《衛(wèi)風·氓》中，“淇水”明確出現(xiàn)了三次：送子涉淇，至于頓丘；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淇則有岸，隰則有泮。其實，據(jù)文意，應還有一次，即女主人公出嫁，須渡過淇水嫁到對岸。作為全詩貫串式意象，“淇水”究竟有怎樣的“秘妙”？眾多解讀文章或分析主題、形象，或品析情感脈絡，或探究疑難字詞，鮮有就此問題展開深入探討的。我們認為，“淇水”是全詩喻象、線索、情感的同構物，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與表現(xiàn)力，是經(jīng)緯全詩的中心意象。

一

喻象即蘊含隱喻之象，它或是一般喻體，又或是“興象”（起興之象）。它不必然卻普遍存于詩中。韋勒克甚至說“詩歌必須是隱喻的”，實質道出了意象與隱喻間的普遍聯(lián)系。喻象的使用往往強化意象虛實隱顯的復合性，使詩意兼具表層與深層雙重結構，表里互滲，從而增強詩歌抒情表意的功能，擴大審美張力?！缎l(wèi)風·氓》中，“淇水”意象三現(xiàn)，絕非任意為之。它成了貫串全詩的喻象，可視、可聽、可感，豐富了全詩的意蘊。

“送子涉淇”時，“淇水”既象征阻礙，又儼然“愛河”。水光瀲滟，舒緩輕柔，宛如女子旖旎情思。她與氓依依不舍，一送再送，送之涉淇，情意綿綿，任性盡興。她寬慰氓不要心急，溫馨似水。朱熹曾從語義角度細致解析“涉”：“行渡水曰涉，以衣而涉曰厲，褰衣而涉曰揭?！薄八妥由驿俊?，多么浪漫，勢必手牽手吧！步行過河，多少沾濕裙裾吧！淇水在今河南省北部，在抱布貿(mào)絲的春末夏初，水溫尚涼，他們競毫不為念。只要有真情，寒涼不是問題。這時，淇水之“涼”與情感之“熾”形成鮮明的對照。即使是飼養(yǎng)夏蠶的時節(jié)，送子涉淇，視淇水為無物，或將之視為戀愛的必備項目，對處于纏綿繾綣狀態(tài)中的人來說，阻隔又算得了什么？送而“至于頓丘”，更是一往情深，不知所“終”。他們住處隔著淇水，還要經(jīng)過頓丘，據(jù)祝中熹考證，相距約今天的十六七里。在交通工具比較原始的周代，這不算太近。但只要有真情，距離也不是問題。

《國風》中“涉水”意象往往隱喻大膽追求婚戀。如《鄭風·褰裳》中一名女子與男子打情罵俏：“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裢褚睬遥　迸铀爻烁杞o河對岸男子下通牒：你若愛我想念我，提起衣裳渡過溱河；你若不把我放心上，難道沒有別人嗎？這里“涉水”是對男子追求女子的考驗。而《氓》中女子涉淇之舉，自是濃情蜜意使然，更是將心交付男子、大膽追求愛情的“行為藝術”。

出嫁涉淇時，淇水宛若幸福之神。浪花歡欣跳躍，應和著女子期盼成真的喜悅；淇水奏響祝福之歌，甜美歡暢。不過，淇水的流動性似乎暗示了其婚姻的不穩(wěn)定性。

結合當時文化背景考察，這種不良暗示有一定的依據(jù)?！洱R風·南山》云：“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鄭玄注：“婚必由媒，交接設紹介，皆所以養(yǎng)廉恥?！惫糯暾閮x有“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其間通過媒人、使者傳通信息。按鄭玄說法，此為涵養(yǎng)男女廉恥之心。《周禮·地官》設有“媒氏”，專司男女婚配?！囤L·匏有苦葉》云：“士如歸妻，迨冰未泮?！惫湃诵屑奕⒈赜谥俅恨r(nóng)隙之際，冰雪未融之時，而《氓》中女子與氓私訂終身，似乎沒施行“六禮”；又約定秋季嫁娶，而非“迨冰未泮”，本就有違禮俗。被時人視為“淫奔”之舉，其婚姻自然得不到祝福和輿論支持；女子被棄回家，因此也得不到兄弟同情，只有“呸笑”。

總之，當女子容光煥發(fā)渡過淇水，其“淫奔”違禮之舉就已預示了婚戀不幸結局。后代很多學者沿此思路進行了評論?！兑琢帧っ芍А吩疲骸懊ゲ曰?，抱布自媒。棄禮急情，卒離悔憂?！迸u女子“急情”而不顧禮儀，終獨品被棄苦酒，憂傷自悔。朱熹亦曾尖銳批評女子：“此淫婦為人所棄，而自敘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杂框恐ィ似溆杏?，而不免于見棄。蓋一失其身，人所賤惡?！闭J為女子聰慧配此無知小子，本綽綽有余，但終不免被棄下場，主要因為女子一旦失身，便被人賤惡。方玉潤明確批評女子“乃情不自禁，私定婚姻，后要媒妁，則違禮已甚”。《管錐編》亦評之：“蓋以私許始，以被棄終，初不自重，卒被人輕，旁觀其事，誠足齒冷，與焦仲卿妻遭遇姑惡、反躬無咎者不同?！痹阱X鍾書眼中，女子并非沒有過錯，她的遭際固然值得同情，她兄弟的冷漠固然可惡，但她這種結局是咎由自取。開始不自重，最終被人輕視，與焦仲卿妻無任何過錯卻遭驅遣不同。這么多的婚規(guī)禮俗、社會心理，全詩不著一詞，僅以嘩嘩流淌的淇水呈現(xiàn)，可謂尺幅千里，意味無窮。

對“淇水湯湯，漸車帷裳”，鄭玄注云：“湯湯，水盛貌。帷裳，婦人之車也。……我乃渡深水至，漸車童容，猶冒此難而往，又明己專心于女。”認為此時湯湯淇水激起婦人傷心的回憶：當年我冒著那么多阻力與艱險，不嫌你之貧窶，攜一車嫁妝義無反顧嫁給你，又多年夙興夜寐辛勤持家，哪知年老色衰卻被棄！此時洶涌的淇水與孑然獨歸的棄婦發(fā)生了溝通，淇水有聲與婦人有苦難訴形成對照和反襯，于是凄涼哀傷便顯得格外深沉。

“淇水”也可隱喻無情或受傷。水性綿密，微則無聲，巨則洶涌。過去輕柔歡快的淇水，此時“湯湯”滾滾，波浪無情地濺在車上，打濕布帷。女子怔怔凝視淇水，淚灑其中，倏忽不見，只剩冰冷。它像猙獰巨獸，張牙舞爪，要將一切吸人腹中；或像受傷之獸，忍著劇痛，嗚咽低回。經(jīng)若干年，她回到夢的原點，卻色衰憔悴，徒?？酀林兀乃槿绺?。道是水如舊，人空瘦，淚濕衣。此處以眼前之景襯內(nèi)心凄涼，與韋應物“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淮上遇洛陽李主簿》）異曲同工。這里未見使用修辭手段強化具象使之細膩豐滿，亦未見多種意象疊合而形成和弦共振的復調(diào)，其意象粗礪淳樸，如二胡獨奏之凄涼。

“淇水”四現(xiàn)時，儼然理性的隱喻。此時女子已具備一種理性心態(tài)。“淇則有岸，隰則有泮”是她面對生活廢墟的清醒認識。淇水再寬也有個岸，低濕洼地再大也有個邊，凡事有定準，忍耐有限度。昔日“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可謂青梅竹馬；然“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說變就變。一念之差，所托非人，為情所累，追昔慨今，你的荒暴我不再容忍，你背信棄盟，我毅然決絕！對“淇則有岸，隰則有泮”，鄭玄注曰：“言淇與隰皆有崖岸以自拱持，今君子放恣心意，曾無所拘制?！编嵭鉃殇颗c隰都能以崖岸自我節(jié)制，反襯男子肆意妄為。陳子展認為這是“就本地風光作暗喻”：“淇則有岸，隰則有泮，此怨則無窮期也?！币浴颁克庇羞吔绶从髋釉购逕o窮。這些解讀中，淇與隰都是反喻之象，或喻凡事皆有限度，或表現(xiàn)男子恣意放肆，或表現(xiàn)女子無窮苦怨。比興手法的運用，讓詩句有了更廣闊的審美空間。

從另一角度，“淇水”本身可喻指人生長河。逝者如斯夫，我們無法使河水倒流，也無法讓生命重來。而“涉淇”（渡河）不僅喻指大膽追求婚戀，還常喻人對另一生活狀態(tài)的追求。美好生活似乎都在對岸，我們常滿懷熱忱地去追逐它，卻常被不可預知的力量逼回此岸。從這個意義而言，《氓》中女子“涉淇”之舉具有象征意義。

二

令人稱道的是，淇水意象的豐富意蘊與事件的發(fā)展，女子內(nèi)心世界的嬗變是“三位一體”的。

女子在淇水兩岸往返，空間轉換與事件發(fā)展息息相關。全詩以“戀愛—婚變—決絕”事件脈絡展開，恰與明確出現(xiàn)三次的淇水一一照應?！颁克比F(xiàn)，如三個節(jié)點，代表女子人生的三個重要階段，連起來形成一條時光軸，在深渺無言的時空呈現(xiàn)女子一生。錢鍾書《管錐編》云：“此篇層次分明，工于敘事?！比娔苡写饲逦膶哟?，與“淇水”這條“草蛇灰線”密不可分。

“淇水”意象是事情發(fā)展的節(jié)點，更是情感質變的標志。淇水見證了女子的悲歡離合，也與女子生命形成“共感”，呼應女子不同人生狀態(tài)時的心境。

更進一步，“淇水”可說是女子情感的同構物。鐘嶸《詩品·序》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簡言之，氣動物，物感人，人好情。外物常攜不可抗之力使人心震撼，情感萌生。從上文分析可發(fā)現(xiàn)，“淇水”已不簡單是觸發(fā)情感之外物，它本身已飽含女子情感投射，三次明現(xiàn)，水與情呈現(xiàn)冷與熾、冷與悲、冷與靜之動態(tài)對照，心境與物境相融無痕。它是時光軸，又是情感流，是統(tǒng)攝全詩的核心意象。它顯隱結合，波光粼粼，使全詩意蘊搖曳多姿?！秶L》大多是民歌，古拙淳樸，意象選用比較粗礪，但這不妨礙它具有豐富的意蘊。

將“淇水”置于更廣闊的語境，不難發(fā)現(xiàn)它還是一個包蘊豐富文化內(nèi)涵的符碼。

《國風》中很多婚戀故事都發(fā)生在水邊?！多嶏L·溱洧》描寫溱洧水邊男歡女樂、結伴同行、贈花表達愛慕之情的生活畫面，《關雎》《桑中》《匏有苦葉》等，亦發(fā)生在水邊。除了象征綿綿情意，“淇水”還可象征種種愁思。如《衛(wèi)風·有狐》中“淇水”出現(xiàn)了三次，《毛詩序》認為“《有狐》，刺時也。衛(wèi)之男女失時，喪其妃耦焉”，方玉潤認為是婦女思念久役不歸的丈夫之作；程俊英認為“是一首女子憂念她流離失所的丈夫無衣無裳而作的詩”，李山解為“表思婦備受離別煎熬的歌唱”。淇水是當時男女游玩之所，是男女萌生愛情的絕佳處，象征綿綿“情愁”。也可象征“鄉(xiāng)愁”，如《邶風·泉水》：“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懷于衛(wèi)，靡日不思?！薄睹娦颉吩疲骸啊度罚l(wèi)女思歸也。”詩中衛(wèi)女以綿延不絕的泉流匯入淇水，喻己濃郁的故鄉(xiāng)之思。

無獨有偶，表達同樣主題的還有《衛(wèi)風·竹竿》?！盎G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迸舆h嫁別國，思歸不得，不禁憶起當年垂釣淇水、嬉游自得之態(tài)，并自嘆不如水能安枕故鄉(xiāng)。淇水，可算是衛(wèi)國的母親河，它超越了地名本身，成了代表濃郁鄉(xiāng)愁的文化代碼。

它甚至是“男女風情”的代名詞?！渡Ｖ小罚骸霸普l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薄睹娦颉吩疲骸啊渡Ｖ小罚瘫家?。衛(wèi)之公室淫亂，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竊妻妾，期于幽遠，政散民流而不可止。”男子采菜摘麥之際，想象與意中人幽期密約。此處桑中、上宮、淇水顯然不是地名，而是承載某種放蕩想象的幽會之所，三者都成了“男女風情”的代名詞。《漢書·地理志》載：“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标愖诱垢毖裕骸八^桑中、上宮、淇水之上，正指竊色偷情之地。”

總之，“淇水”具有多重美學意蘊和獨特的情感表達作用，需結合語境具體品味。

三

一件事物成為核心意象，一般下述三個條件必居其一：

一是意蘊的統(tǒng)攝。如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中的“夕陽”，既暗合了“日夕當歸”的文化傳統(tǒng)，又很好地傳遞了作者的羈旅之愁，起到了靈魂意象的作用。

二是結構的統(tǒng)攝。如《詩經(jīng)·蒹葭》中的“蒹葭”，其蒼蒼、萋萋、采采的樣態(tài)，與“溯洄從之”“溯游從之”的追求和詠嘆始終是緊密相連的。

三是風格的統(tǒng)攝。如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中的“一江春水”，因為成了愁苦、悔恨的集中體現(xiàn)，凄楚之風特別顯豁，所以春花秋月、玉砌雕欄等美麗的意象悉數(shù)染上了凄楚，也是一個核心意象。

“淇水”意象與線索、情感同構，又是意蘊的寄寓體，歡快、哀傷、決絕風格的表現(xiàn)體，當之無愧地成了經(jīng)緯全詩的核心意象。因為有機地統(tǒng)一了寫實與象征、客體與主體、動態(tài)與永恒，所以給人以不盡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