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小說是寫可能性的
不錯,這幾乎已經(jīng)是寫入小說寫作教科書中的結(jié)論——小說是寫可能性的。于是,文清麗行使起小說家的特權(quán),目光自由逡巡于那道生死之門的內(nèi)外,以最大的耐心,企圖窮盡釀成一場殺人事件的所有可能性:老太太的方言造成了報警有效性的延遲;偷情男女因了道德的虧欠,必然地退避不前;脾氣暴躁的老頭以“耳背”為由拒不承擔(dān)道義;自稱不在場的小伙子,“生活規(guī)律”入睡很早的女士,以康德之“善”賦予自己袖手理論的知識分子……
凡此種種,大約是小說家文清麗在書寫一場道德坍塌的事件時,所能想象的全部可能性。在這其中,最令我感興趣、并且認為在小說里最可能寫出深刻性的,是那對偷情男女的抉擇。是的,我使用了“抉擇”,如果那棟樓里當(dāng)晚的住戶在面對一場殺戮時,各自在進行著內(nèi)心的“選擇”,那么,這對男女彼時心靈煎熬的程度,便堪稱是“抉擇”。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本身的“非常態(tài)”突然遭遇了更大的“非常態(tài)”,而是因為,作為小說家的文清麗,幾乎憑著優(yōu)秀小說家的本能,將這對男女中的男性,設(shè)置成了一名警察。由之,小說所追求的那個“可能性”,于此才有了一個真正的落腳點。
寫入小說教科書中的“可能性”究竟應(yīng)該是什么?在我看來,它不是一個小學(xué)生撒謊時都能夠杜撰出的那些東西,不是耳背的老頭和說不好普通話的老太太,它就是一個正在偷情的警察突然不幸地遭遇了一場兇殺。
真的是不幸!你看——“男人本來計劃是完事后就走的,可因為出了事,只好天亮才走。雖然時間呆得比計劃的長,可什么事也沒干成。外面哭聲震天,誰還有那份精力投入地做事呀。男人一直抱著頭,不停地說,我應(yīng)當(dāng)出去?!蹦阍倏础澳腥俗罱K聽了她的話,躺在沙發(fā)上,跟她一起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從《熱血頌》《少年壯志不言愁》《紅梅贊》《送戰(zhàn)友》,一直唱到《血染的風(fēng)采》?!?/p>
這幾乎是小說里最為精彩的一筆,它讓一篇藉由社會新聞而來的小說,即刻成為了小說家不折不扣的創(chuàng)作。也許,在小說里,文清麗稍顯輕易地放過了這一筆,可是也許,這一筆寫到此處,就已經(jīng)夠了。余下的,作為有心的讀者盡可以發(fā)揮自己的想象,體會一個失職警察諦聽《熱血頌》時的心情,而作為小說家,文清麗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想象的起點,或許已經(jīng)足夠了。
小說是寫邏輯性的
不錯,這幾乎是對那個小說“可能性”鐵律最為重要的限定——小說家的“可能性”必須建立在“邏輯性”的前提之下。對此,文清麗有著可以信賴的能力。她所要處理的,是無數(shù)可能性所必然導(dǎo)致出的那個結(jié)果,而這個“必然”,正是需要嚴密的邏輯才能夠被確立。于是,小說中當(dāng)事者所有的說辭、謊言,都在一種一目了然的“假”中,被我們“真”的理解。這個“假”里的“真”,恰是最大的不幸,其不幸的程度,還要大過一個真警察遇到了真兇殺;而這不幸的底色,恰是我們安身立命所在的這個荒謬的現(xiàn)實。
一棟樓,十五戶人家,卻任由一個姑娘死在了自己的眼皮下。這是小說家文清麗給我們算的一筆賬。
難以理解嗎?其實,捫心自問,我們能夠輕易地理解。因為,它符合我們對于現(xiàn)實“邏輯性”的認知。于是,悖謬就這般達成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卻原來符合我們的現(xiàn)實邏輯。由此,小說的那個“意義”也這般達成——它并非只是要講給我們一個曲折的故事,它在“八卦”一般地絮叨中,在不可思議與符合邏輯的張力中,捶問我們的心靈。
誠然,小說也不會是簡單的道德說教。你看——文清麗讓那個靈魂最為煎熬的當(dāng)事人耳鳴、消瘦,最終失蹤了。在我看來,這不是“報應(yīng)”,是一個成熟小說家所應(yīng)當(dāng)具備的同情心與理解力。惡人有惡報,這是無可辯駁的、正當(dāng)?shù)摹斑壿嬓浴?,同樣,同情與理解筆下所有的人物,也許是一個小說家更為無可辯駁的、正當(dāng)?shù)摹斑壿嬓浴?。為此,文清麗不惜寫出了“粉心公主”這樣一個章節(jié),讓這篇實到不能再實的“新聞性”小說,突然混入了童話的質(zhì)地。她讓一個玩偶開口,這不僅僅是小說敘事的策略,更是“我為我主人不平”這句話,文清麗自己必須經(jīng)由一個玩偶說出。
門仍如一面堅固的銅墻鐵壁
論及小說,我習(xí)慣完整地稱呼小說家其名,因為,無可救藥,我視其為必要的鄭重態(tài)度。現(xiàn)在,我要換個稱呼——清麗。
清麗是我魯院“回爐班”時的學(xué)姐,加之有同鄉(xiāng)之誼,我們多了些同儕之外的友情?;蛟S也因此,她對我也多了些寶貴的信任。她曾向我坦言:要寫有難度的小說。在我理解,這“有難度的小說”,或許是清麗對于自己既往創(chuàng)作的不滿,或許是她胸有高標,力圖“難上加難”。以“難”為志向,在我看來,是鑒定任何一個行業(yè)中有抱負的從業(yè)者的基本指標,清麗知道赴艱蹈難,便已于此達標。
那么好了,既然我們立志于“難度”,我想跟清麗共勉的是——我們踏上的這條小說之路,前面的門仍如一面堅固的銅墻鐵壁。它就像這篇小說中阻隔生死的那道門,需要我們以人性、智慧、勇氣、力量乃至脆弱的肉身,在一個又一個的至暗時刻,不斷地去沖撞。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