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有玉，酒泉夜光杯

王永勝

中國人把玩夜光杯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

東方朔在《海內(nèi)十洲記》里說：“周穆王時，西國獻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滿杯。刀長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暝夕，出杯于中庭，以向天，比明而水汁已滿于杯中也，汁甘而香美，斯實靈人之器?！鼻七@“常滿杯”，空杯一夜，天明水滿，真是奇哉怪也！后又說“秦始皇時，西胡獻切玉刀，無復(fù)常滿杯耳”，足見此物世所罕見。

穆王姬滿是西周頗有建樹的天子，也是中國最早的“旅行家”，所以西國也毫不吝嗇他們的寶物。“昆吾”是顓頊后裔，蘇姓血緣始祖，善于制陶、琢玉、冶金和占卜?！秶Z》說“昆吾為夏伯”，也就是夏朝的一個諸候。昆吾人在夏中晚期強盛起來，所制“割玉刀”被當成國禮贈送。而“夜光常滿杯”則更是稀世之寶，因其材質(zhì)比熱容量極小，可凝氣而成水，故能“常滿”，應(yīng)該就是夜光杯的祖先。

然而，《穆天子傳》里說，“天子賓于西王母，乃執(zhí)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好獻錦組百純?！薄疤熳佑x西王母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曰：‘白云在天，山?[líng]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fù)來？天子答之，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fù)而野。”相傳西王母招待周穆王時就用夜光杯。她得贈絲綢后，即興唱首歌兒，一句“歡迎下次光臨”，就將姬滿給打發(fā)了。或許嫌“虎齒，蓬發(fā)戴勝，善嘯”的西王母太丑，穆天子再也沒去。難怪李商隱說：“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

這則故事說明，夜光杯最早產(chǎn)于西域，周初已有部落土邦當作國禮來討好中原王朝。又說當時的夜光杯用和田玉雕琢而成，因朝貢途中容易破損，便將和田玉料運到酒泉，再加工成器。后來因為和田玉供不應(yīng)求，就直接用祁連山開采的酒泉玉來雕琢夜光杯了。

很難考證酒泉人從什么時候開始制作夜光杯。不過，自唐人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唱響以來，這杯子就成為飲葡萄酒的專用器具。據(jù)說將美酒置于杯中，放在月光下，杯中即可散發(fā)出奇異的光彩，所以叫“夜光杯”。由此可見，“酒泉夜光杯”在唐朝就已經(jīng)有名牌范兒，非美酒不足以盛也。

葡萄酒產(chǎn)于古涼州，夜光杯出自古肅州。杯以酒名，酒因杯貴，二者相輔相承，倒實在是“哥倆好”。要是在滿月的時候喝上一杯，才算對得起這“絲路雙璧”。

酒泉夜光杯材料多用采自祁連的老山玉、新山玉、河流玉。祁連山原本是匈奴人的地盤，高遠神秘，終年積雪，養(yǎng)育了河西走廊。后來霍去病兩征河西，趕走匈奴人，漢武帝置四郡兩關(guān)，又孵化出絲綢之路。三四千米海撥以上的墨玉、碧玉、黃玉，色彩絢麗，蒼翠欲滴，所出杯盞玲瓏剔透，紋飾天然，即使炎炎夏日也覺得清涼冰爽。

其實，如今祁連采玉，還是受到運輸條件限制，極為不便。而制作玉杯，原料的利用率通常只有六成許。所以夜光杯產(chǎn)量有限，彌足珍貴。

據(jù)稱，夜光杯的制作要經(jīng)過二十八道復(fù)雜的工序。以祁連老山窩子的玉料最為上乘，選好玉料，然后切割、制坯、粗磨、掏膛、細磨、拋光、燙臘等，最后用馬尾網(wǎng)打磨為晶瑩剔透的夜光杯。成品要求杯壁薄如紙張，內(nèi)外平滑細膩，以及高矮、粗細、薄厚、顏色一致。無論傳統(tǒng)的高腳杯還是仿古的觥爵觴，傾入美酒皆碧綠晶瑩，澄沏如玉。若明月千里，把酒臨風，自是人生一大快事。

考古發(fā)現(xiàn)最早的酒器是夏朝的“乳釘紋銅爵”，我有幸得以在洛陽博物館見到。中國人將玉當成寶貝，用以養(yǎng)氣辟邪，甚至當成身份象征，應(yīng)該在青銅器出現(xiàn)之前。《論衡》載：“共工與顓頊爭為天子，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維絕。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彼稳它S庭堅有“女媧補天余，墜此百煉石”，這些五色石落地便是“千樣瑪瑙萬種玉”。其中“通靈寶玉”，幻化出一段紅樓美夢，養(yǎng)活了一堆所謂的“紅學(xué)專家”。

本質(zhì)上，玉就是“精美的石頭會唱歌”，或美其名曰“大地舍利子”?！墩f文》云：“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薄对娊?jīng)》說“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笨梢娪褚话愕哪凶?，自是招人喜歡。《禮記》中有句孔子的話：“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惫湃送τ幸馑迹矚g玉也就罷了，而且賦予其“五德”，認為“君子如玉”。至于女人嘛，就應(yīng)該是“玉面狐貍”，要如花似玉，冰清玉潔。

所以古人愛玉、佩玉、玩玉，將美玉視為權(quán)力和地位的符號，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真是愛得死去活來。“卞和獻玉”、“完璧歸趙”、“玉石俱焚”，莫不都是因為“懷璧其罪”。為玉打得頭破血流，敗壞“五德”，是為不仁也。有道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或者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都是將玉人格化。因為玉的品質(zhì)臻于完美，是“德行”的最高境界。

先民在石器時代就開始使用玉。我所知道的比較名貴的玉質(zhì)酒器，有秦“云紋高足玉杯”，西漢南越王墓出土的“青玉角形杯”，三國“魏玉杯”，隋“金扣玉杯”，唐“白玉忍冬紋八曲長杯”等，都是酒具中的極品。外國人喜歡玉嗎？當然，美國哈佛大學(xué)藝術(shù)館就收藏著我們的“戰(zhàn)國玉杯”，倘說他們不愛，誰信呢？

《韓非子》有云：“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必旄象豹胎?！边@么好的杯子，當然要盛美酒。飲酒之道，唐人自是行家里手，玉碗、美酒，甚至連氣氛都略帶醉意。除了王翰，李白也毫不遜色，你看他“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即使后來不用玉杯，也一樣“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酒喝到這種境界，自然如神仙般地逍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