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中國古詩的山水

楊建偉

第一次看到湖南襄陽的峴山時，蕭馳很吃驚。他完全沒想到“鐵道旁那土坡”就是孟浩然在《與諸子登峴山》所寫的山峰，“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的景象似乎只存在于詩中，而不是他眼前所見的峴山。蕭馳記得，古時，在漢江改造之前，峴山是人們送行的地方，許多詩人在這里送別友人，吟詠不舍之情。他想起漢學家宇文所安的那本《追憶》，里面第一章就寫峴山“承擔的名字太多了”，人們都想要在這片風景中占有一席之地：高風亮節(jié)的士子、情溢言表的墨客……如今，峴山周圍蓋了個“唐城”，它的身份更像是一個環(huán)境被破壞的影視基地和旅游場所。

峴山并不是蕭馳第一次去的懷古之處。早在2010年，蕭馳就去了浙江溫州的永嘉縣，走訪了謝靈運詩中的白岸亭、綠嶂山等地。游歷山水，對蕭馳來說并不只是消遣，他的身份也不是單純的背包客。他是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的教授，專注于中國詩學與思想史的研究。游歷山水是為了學術研究，“需以文獻和現(xiàn)地咨詢去反復查證，才可能去重構當初詩人身處的實地山水”。

七年的時間里，他先后十次前往陶淵明、謝靈運、李白、王維、白居易等重要中古詩人的吟詠之地做實地考察。最終，他結合案頭研究與戶外考察，寫出了新著《詩與它的山河》。

非虛構的中國山水詩

二十多年前，蕭馳在美國留學時，曾隨當?shù)厝私?jīng)過一片空曠干燥、巖石裸露的群山。那時，美國人對此景象的贊嘆令他感到驚訝，因為在蕭馳的精神世界里，令人神往的山水之美應當是“高岑巑岏，云煙繚繞，屹立于大江之畔，或懸淌著瀑布湍流的山”，而非眼前所見之景。他開始想：所有民族皆對山野林泉有某種向往之情，卻為何在許多更為具體的趣味和習俗上迥異？

帶著這個問題，蕭馳將目光轉向了中國古代詩歌中的山水書寫，開始上路。出發(fā)之前，蕭馳有個念頭。他想梳理出從南北朝的“山水詩派開山人”謝靈運，到晚唐的杜甫等人詩歌中的山水書寫的變化。

2010年，蕭馳去了浙江中部和南部，開始了第一次實地考察。因為缺乏經(jīng)驗，蕭馳事先不知道考察要準備什么，只是查好了詩歌中的地名，翻閱了相關地方志就上路了。

到了現(xiàn)場后，他發(fā)現(xiàn)滄海桑田，詩人筆下的山水世界早已是另一番模樣。“不要說村子，山林和水都改變了很多，水（河流，湖泊等）很多是沒有的了?！敝钡胶髞?，他才逐漸摸清門道，明白考察前要去看當?shù)刈鲟l(xiāng)土文化工作的村民寫的文章，也要向他們尋求幫助。

經(jīng)過多年的跋山涉水，蕭馳發(fā)現(xiàn)詩人們的山水書寫和他們的經(jīng)驗相對應，即謝靈運開創(chuàng)的山水書寫的“非虛構”特質。南朝宋武帝永初三年，謝靈運貶守永嘉，游歷周圍山水，多有吟詠，后人亦尊其為山水詩鼻祖。在這些詩作中，謝靈運以山水對仗的形式構建了一個澄凈的山水世界，如“疏峰抗高館，對嶺臨回溪”，山水交加，相映成趣。他將當?shù)氐娘L景寫實地組織成詩作，呈現(xiàn)出源自山水的獨特美感。蕭馳到訪謝靈運筆下的剡水、甌江、南溪一帶，發(fā)現(xiàn)汀渚于水中錯落參差的曲線，正是謝靈運所寫的如畫風景。更甚是，謝靈運在永嘉、始寧書寫的山水景觀皆可尋獲具體的地理參指方位?！稄慕镏駶驹綆X溪行》中的“川渚屢徑復，乘流玩回轉……洲島驟回合，圻案屢崩奔”等詩句，都是這一結論的最好佐證。

“考察是為了重建詩人和山水之間的互動，或者說對話?！笔採Y說，“中國的（山水）詩歌都是‘非虛構性的，它基于詩人自己的經(jīng)驗，如果它是虛構的，那你自己去考察就沒有意義了?！?h3>“這簡直跟李白寫的相差太遠”

隨著考察的繼續(xù)深入，蕭馳發(fā)現(xiàn)了山水書寫的更多奇妙之處。第一次考察時，蕭馳還去了《山居賦》中所寫的石鼓山、白岸亭等地。晉朝時，這片地區(qū)尚有大片的處女林，郁郁蔥蔥。他想起謝靈運在《山居賦》中寫道：“干合抱以隱岑，杪千仞而排虛，凌岡上而喬辣，蔭澗下而扶疏?！泵艿牧帜境霈F(xiàn)在詩里，增添了喜人的綠意。然而，蕭馳察覺到，謝靈運對森林的書寫僅止于此——他并未去觀察森林內部的四季，還忽略了天象、氣象等因素。江南多雨霧天氣，更何況是在那“緬邈水區(qū)”的剡水、甌江等地。那被淡煙疏雨暈染的山水，在謝靈運的筆下全成了晴朗澄凈的景象。

這幾次行程，令蕭馳不得不面對這一事實：即使這些山水書寫是“非虛構”的，但也不意味著謝靈運等詩人給了讀者一個全然的“客觀的”世界。

帶著這些觀察，蕭馳深入探究。他去了張家界天門山，發(fā)現(xiàn)李白用《望天門山》一詩“欺騙”了世人?！疤扉T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中那兩山對峙如門的畫面，只存在于詩人的想象之中，現(xiàn)實是兩山的體積與浩蕩的大江完全不成比例，毫無雄偉之狀。

“之前我看到一學者解讀這首詩，說從詩的角度（李白）寫得很好，但一到那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一回事，山和水相比太小了?！蹦慷昧恕罢嫦唷钡氖採Y，一開始異常失望，還打趣說自己都花了好多錢到那兒，沒想到卻被李白騙了，就連后世的地理書和方志都沿襲了李白的夸張。后來，他才逐漸釋懷：“詩人實際上是一個審美主體，他不是一個照相機，他寫的東西與攝影者拍的東西不一樣?！?/p>

南朝文學家江淹愛寫丹霞地貌，其中多渲染神仙道教氣氛?！冻嗪缳x》里，“朱髻白毳之駕，方瞳一角之人”便是帶有道家形象的仙人。儒釋道似乎一直不曾在山水書寫中缺席?！叭遽尩缹ι剿畷鴮懙挠绊懻谜f明山水書寫是不可能客觀的，而是有一定思想和個人感情的詩人與山水的對話。”

曾經(jīng)，有學生問他，能不能像他一樣，用實地考察的方式完成博士論文。蕭馳聽罷，立馬打住了他的念頭：“你且慢，我是在做一種學術冒險，你做博士論文千萬別這么干。”起初，蕭馳對自己的研究并非信心滿滿，他懷疑自己的視野狹窄，只想著考察山澗、瀑布這些地貌。

一直到他在陶淵明、王維、孟浩然等人的“桃花源”里發(fā)現(xiàn)了山水書寫的新天地?！疤一ㄔ词侵泄盼膶W的重要母題，它不只是一個無可問津的烏有之鄉(xiāng)，而是轉化成一個愉悅有閑階級的‘另一片天地。”蕭馳覺得豁然開朗，“我的視野范圍逐漸擴大，路子越走越寬，后來感覺這些路子走對了”。

今古相接的一刻

蕭馳進行第六次考察時，去了安徽南部的許多地方。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在皖南，凡是李白歌詠過的地方都造了亭子、祠堂等紀念性建筑。蕭馳知道古人愛詩，卻并不知道古人愛詩愛到“把詩刻到山水里”，即使這些連接古今的建筑，很多都早已變得殘破，甚至不在了。

在湖南襄陽，蕭馳去了孟浩然故居澗南園。據(jù)考察，澗南園旁邊應該有一個園林水池的殘跡，周圍還有些石板、小路，而如今當蕭馳親自前往時，圍繞在澗南園周圍的，是污濁的水坑和成堆的垃圾。

與澗南園有著相同命運的，是孟浩然在《送張祥之房陵》一詩中吟詠的南渡頭。六年前，蕭馳經(jīng)過一處渡口，覺得它很可能就是孟浩然當年送別友人的南渡頭。那時，他還能感受到孟浩然那“我家南渡頭，慣習野人舟”的閑適淡然。如今，南渡頭也已不在，詩人的吟誦就此成了絕響。

峴山、澗南園、南渡頭……被破壞的歷史文化遺跡的名單，在蕭馳的尋訪之路上變得越來越長。他原以為這些曾被詩人書寫過的山水大部分還在，沒想到卻大多遭受到了始料未及的破壞。人們似乎只關心寺廟、宮殿、城郭之類的歷史文化遺跡，卻并不了解這些地方的歷史文化價值，也不會意識它們一旦被破壞，就再也不可能完全復原。

對詩人筆下的山水如數(shù)家珍的蕭馳，時常為這一問題神傷，“（就算）恢復了也沒有歷史滄桑感，失去了原有價值”。

蕭馳也不是沒有見識過政府保護歷史文化環(huán)境的舉動，也有諸如謝靈運莊園、諸葛亮故居等被重視的歷史文化遺跡，但在蕭馳眼里，這些以發(fā)展旅游業(yè)為主要目的的保護項目，往往會破壞其原有的人文生態(tài)，弄得不倫不類?！叭绻谥車藿ìF(xiàn)代化的一些旅游設施，游人就再也無法體會到諸葛亮躬耕隆中的生活世界，不能去觸摸歷史了?！彪S著蕭馳足跡的延伸，他不出意料地發(fā)現(xiàn)，這樣的過度開發(fā)，只是現(xiàn)代化建設給山水帶來的破壞中的冰山一角。

為了考察王維的山水書寫，蕭馳曾去過輞川。這一位于西安市藍田縣的小鎮(zhèn)，曾是王維當年隱居的地方。在那首傳誦極廣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中，輞川是一個林木郁郁蔥蔥，炊煙裊裊升起的秀美之地，那“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的景象曾使王維倚杖于柴門外，在蟬叫中欣賞日落之美。而如今，高架橋穿過的輞川，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高鐵軌道的輞川，似乎再也不會有昔日王維所見的美景。

“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速度非?？?，傳統(tǒng)的一些東西也消失得非?？臁！笔採Y為那些流傳千年的山水扼腕嘆息，“如果把它們全部從歷史中抹掉的話，中國的現(xiàn)在跟過去就銜接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