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 便是重生

文/米彥偉

人這輩子一共會死三次。

第一次是你的心臟停止跳動，那么從生物的角度來說，你死了；

第二次是在葬禮上，認識你的人都來祭奠，那么你在社會上的地位就死了；

第三次是在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死后，那你就真的死了。

電影幻像

有一個朋友是專業(yè)影評人，前幾天他寫了一篇關(guān)于2017年全年十大優(yōu)秀電影大評選的訂閱號，號召大家在留言區(qū)推薦不同的影片。這位朋友對于電影的認知非常專業(yè)，留言區(qū)的發(fā)言相當(dāng)踴躍，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及《尋夢環(huán)游記》這部在前不久剛上映的電影。

是這部豆瓣9.1評分的電影不夠優(yōu)秀嗎？當(dāng)然不是，只是只挑選十部最優(yōu)秀電影的話，這部影片遠遠沒有讓那么多人記憶猶新，又或者說，遠遠沒有讓年輕人記憶猶新。

我在評論區(qū)里寫到：“可能對于專業(yè)影評人《尋夢環(huán)游記》并不是那么深刻，但是于我它的震撼力量遠遠超越它本身的故事和力量。之前聽說這部影片是因為看哭了評審專家才得以在內(nèi)地播放，看到你的評選里沒有它忽然就明白了那些評審大概都是不惑之年的老專家了。這不是一部給孩童看的動畫片，這是一部教每一個人面對死亡的引導(dǎo)童話，巨大的悲痛和失去之后，這部影片會是最佳的治愈劑。還有一個喜歡它的原因，影片立意的三句話我更覺得是來源于中國的古老智慧，只是我們暫時缺少將古老智慧畫面化的天才導(dǎo)演”作者簡單粗暴的回復(fù)了我一個字“贊”。電影只是電影，但真正面對死亡時，又有幾個人有自己的死亡引導(dǎo)童話呢？

我們生活在一個特別幸福的歷史時期，我們有著五千年的華夏文明史，我們有著無數(shù)的圣人先哲為我們的人生智慧開疆?dāng)U土，我們從小學(xué)習(xí)各類知識和技能，我們將仁義禮智信融入到最深的血脈中。可是，我們學(xué)習(xí)了那么多書本知識，我們結(jié)交了那么多不同的人，唯獨沒有人告訴我們死亡該如何面對、如何引導(dǎo)。大概在我們的傳統(tǒng)觀念里，死亡永遠是灰暗的、陰森的、恐怖的。但是生與死本來就是一對孿生兄弟，他們一直相伴相存，我們接受了哥哥卻如此決然地忽視弟弟，這種沖突的落差才讓我們提及死亡時如此痛苦。

就像上邊的這部電影，感動了評審專家，卻無法撼動年輕人的核心信念，大概，沒有經(jīng)歷過就沒有感知力，可經(jīng)歷過的人又無法返回來告訴我們“死亡”是如何的恐懼或者喜悅。

夢回春秋

我把所有紅色的衣服都藏了起來，以前并不懂這些習(xí)俗是為了什么，如今才知道它是要我們記住，在一種儀式感里記住那個遠離的人，記住那所有溫暖的時光。

一年前的更早些時日，老米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與日俱下的地步，醫(yī)院里已經(jīng)催促了好幾次，在這種情況下我見到了緩和醫(yī)療的寧教授，我忐忑地拿出了老米的病例及近期的檢查結(jié)果，寧教授認真地看了之后建議我要去告訴老米真實的情況，讓老米自己去迎接接下來的路。我震驚而懵傻地聽著，這個建議在當(dāng)時似乎很是不近人情，這怎么可能？如此殘酷的事實要如何告訴自己最愛的人？病歷本上寧教授一粒藥也沒有開，一個檢查也沒有建議做，好像老米的病例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在一年零四個月帶老米的求醫(yī)過程中是沒有發(fā)生過的。

病房里，老米依然堅強的與病魔做著斗爭，從最初的每日兩只嗎啡到后來的每日八只嗎啡，疼痛從來沒有放過這個善良的人。但是老米堅信他可以好起來，哪怕是十年、五年、一年，都是希望。老米說想去天安門看看太陽，那個十一月的天無比陰霾而寒冷，老米的愿望終究落空。老米的主治大夫說這就是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無奈之處，藥物可以延續(xù)生命卻讓人毫無尊嚴，無法進食無法安睡，甚至，連走到屋外看一看都不能達成，這種比囚禁更不如的生活你們確定要讓病人一直繼續(xù)嗎？我無法回答醫(yī)生，轉(zhuǎn)過頭，嗓子里的淚涌到臉頰。我也想問，面對一個剛剛50歲的善良父親，一個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十歲幼子的男人，一個即使受盡放化療折磨整天與疼痛為伍依然求生愿望強烈的病人，你如何告訴他放棄？老米一生貧困，19年的鄉(xiāng)村教師生涯耗光了他所有的青春卻沒有為他留下一分積蓄、一份保障，在老無所養(yǎng)、病無所依的情況下老米一直在北京的各個建筑工地上奮戰(zhàn)，他想把最好的、最值得的都給他愛的人，你如何讓他去迎接接下來的死亡？

所有的闊達和智慧不過是書本上的字，當(dāng)你面對一個真切的、深愛你的親人求生的眼神，能選擇的只有隱瞞，哪怕自己背負著良心的折磨。我曾設(shè)想過，如果老米是一個垂暮的老者，大概我們會比較自在地談?wù)撍劳鲞@件事，我也會帶著深深的祝福去比對治療和放棄的結(jié)果，雖然也會不舍也會心痛但是終歸會選擇對他最好的。而老米的情形卻截然不同，在苦苦思索了四十多個日夜后，在看著老米一波又一波的掙扎后，老米帶著遺憾和不甘離開了。

我用盡了我彼時彼景所有的力量去救治老米，我耗盡了我彼時彼刻所有的心力去照顧老米，但是我終究沒能找到一種方式引導(dǎo)老米去走向那個死亡的童話，如果我找到了，老米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痛苦和不甘。

記住，便是重生

少年時期初嘗愁滋味，文人說“傷心，就只是傷在心里”。等到長大，及至老米，我才越發(fā)體會傷心與悲痛是深植在心里的根，是無法逾越的溝壑，是千人萬人的歡聚都無法改寫的荒原，是萬水千山都沒能帶來的春天。

很久，我都找不到一個理由去解釋這件事，為什么一個你原本可以觸摸到、可以看到、可以言笑的活生生的人，就此消失了。我去嘗試了各種理論，請教了各種老師，但是心里的痛還是會在午夜時分如瘋長的藤蘿，枝枝蔓蔓又絲絲，每一寸牽扯都是肝腸寸斷。

就像那幅眾人拔蘿卜的漫畫，小狗、小豬、小羊和小貓，眾人齊心協(xié)力都拔不出來的蘿卜，在來了一只小老鼠后忽然就拔出來了。是的，之前所有的探索和努力都是有效的，之前所有給我關(guān)注和親近的朋友老師都是成功的，只是那只小老鼠代表的時機一直沒有出現(xiàn)。而這只小老鼠無疑就是那部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你去搜這部電影的簡介，會說講述了一個小男孩勇于沖破家族阻力追求音樂夢想的故事，可是你真的去看了，你帶著探究的心去感悟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遠遠不是。死亡不過是到了另外一個地方，當(dāng)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忘掉你，你才會真的消失。而有多少人記得你，談?wù)撃?，感激你，絕不取決于你的財富或者美貌，而是你對家人、朋友或者陌生人，付出的愛有多少，就像影片里那個“歌星”，因為他的歌聲帶給了千千萬萬人希望和慰藉，所以在他死后很多年依然被人們所牢記。而記住這個離開的人，那么這個人其實便一直生活在我們周圍，以另一種方式守護著我們。

多么美的一個死亡引導(dǎo)童話，又是多么真實的一個多維空間解讀，我們總說“時空”，可這個人離開了不過是空間的消失，那么在時間上，在你曾經(jīng)的記憶里，他一直都留在那里，要知道時間要先于空間而存在，所以才稱之為“時空”吧。那么如此，生死這對孿生兄弟才是真正的和諧相處吧。

很感謝，這些想法已經(jīng)不再是臆想，臨終關(guān)懷、緩和醫(yī)療、信仰引導(dǎo)，各種的各種，已經(jīng)在研討如何讓病人有尊嚴地走下去，雖然各自理念有所差別，但終究是對于一個禁錮的信念的破局。如果早一點明白這些，我大概會按照當(dāng)初寧教授的建議去告知老米，我大概會更好地陪伴他走接下來的路。在失去至親面前，所有的安慰都會徒勞無功，但如果能給離去的人一個重生的機會，那悲痛終究會成為力量。

去記住，記住那所有給你溫暖與愛意的人，那些離去的人在你的記住里重生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