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小故事 六個小腳印

文/高 暢

初 心

有沒有天生的醫(yī)者，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

小時候的一次重病讓我和醫(yī)院竟有了“緣分”，現(xiàn)在想來當時得的是“膿毒癥”，接近感染性休克的我能在當時的醫(yī)療條件下活下來，不僅要感謝我火眼金睛鍥而不舍一天帶我去看三次病的父母，更要感謝幫我找到感染灶那位醫(yī)生，盡管我不知道她是誰。

那次病后，我變得無比能吃，因為激素的副作用，我變成了小胖子并且一直虛胖到現(xiàn)在，而且成了醫(yī)院的?？停o士姐姐的噩夢。如果你看見一個淡定的小胖妞一臉認命地看著自己的小手被一針一針地試穿靜脈卻不見回血，還反過來安慰快要急哭的護士姐姐，那就是我。

那時我想，如果以后當了醫(yī)生，是不是就不會生病了？看，我做醫(yī)生的初心就在無數(shù)次的扎針和數(shù)不清的苦藥中發(fā)芽了，于是報考醫(yī)科大學，期間差點轉(zhuǎn)行去當省選調(diào)生，但想想從小到大，選科填志愿都是自己按著醫(yī)生的行頭準備的，實在舍不得白大褂、聽診器，也許是開始愛上了，于是傲嬌地交了半張白卷，收獲了周圍師長的嘆息和畢業(yè)后東方醫(yī)院的錄用通知。

心 驚

對“120”聲和電話鈴的敏感是從輪轉(zhuǎn)ICU開始的，第一晚值班歇在急診樓上的一個好久不用的值班房，高低床，簡單的褥子，沒有枕頭、床單和被子，因為跟著主任值班很踏實，蓋著白大褂的我睡得正酣，突然一聲救護車的聲音把我炸醒，可能因為在急診科的正上方，那尖銳的嘶吼不僅劃破靜謐的天際，更像一把利爪，生生地把我的腦袋撕開了一道口子，寒毛直豎，心驚肉跳，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手機鈴聲響起，電話那端傳來主任簡單的指令“起來，來病號了?！?/p>

之后每次夜班，在凌晨兩點到兩點半之間，“120”的聲音和電話鈴聲都會很有默契地響起，我也從一個開始連呼吸機開關(guān)都摸不著的傻妞，慢慢地學會氣管插管、中心靜脈置管、呼吸機，開始真正意義上搶救病人。取得執(zhí)業(yè)資格后，開始了單獨值班的日子，再也不能像之前那般沒心沒肺地倒頭就睡，電話鈴、救護車的聲音就像是“午夜兇鈴”一般，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停地學習，因為只有把專業(yè)本領(lǐng)練好，才能不那么害怕，才能有底氣面對病人，才能不辜負一個個信任你的鮮活的生命。

我時常在想，要多努力，我才能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面對危重病人不緊張？離那些師長還有多遠的距離？如果以后作為上級醫(yī)生，我是否能給小醫(yī)生們那樣踏實的安全感？

路漫漫。

感 恩

第一個我親自管理的死亡患者至今記憶猶新。那是一位年近九旬的老爺爺，巨大的肝臟腫瘤壓迫膽管，惡性腫瘤和嚴重的梗阻性黃疸讓他無法進食，小兒子陪老人來到醫(yī)院，而我成為他的床位醫(yī)生。

從入院溝通到一次次下病危，家屬的配合與理解超乎想象，家人唯一的要求就是讓父親走得不那么痛苦，拒絕手術(shù)、化療，僅基本生命支持，拒絕搶救。

每天查房，老爺爺都會跟我揮個手打招呼，那么平靜，那晚夜班，我跟他兒子說：“如果大爺實在難熬，就喊我，給他用點鎮(zhèn)痛藥。”半夜三點，值班護士來敲門，輕喚我起床，就像發(fā)生了什么普通的事情，但還沒聽完她說什么，我渾身的汗毛都炸開了——“31床的大爺已經(jīng)開始穿衣服了?！?/p>

我迅速沖到床邊，和我的慌張形成鮮明的對比的是他兒子的淡定，他很抱歉地跟我說：“對不起啊高醫(yī)生，把你吵醒了，我父親走了，挺安詳?shù)?，很感謝你，能不能麻煩你幫我開個死亡證明，然后你就去休息吧，我保證早上七點以前我們就離開?！?/p>

真的很感恩那一家人，讓我第一次單獨面對死亡時那樣坦然，沒有想象中的慌亂，沒有哭喊和無理取鬧，一切都是那樣自然。

懷 疑

一次周末值班，從燒傷科轉(zhuǎn)來了一名嚴重頭面部和呼吸道燒傷的病人，腫脹、焦皮、滲液總之面目全非，就在我準備和家屬談話的當口，原本生命體征還算平穩(wěn)的患者突然出現(xiàn)了血氧飽和度下降，直線下降。

我第一個反應是“糟了，窒息?！?/p>

一面聯(lián)系耳鼻喉科準備急診氣管切開，一面拿起插管包和50ml注射器沖到床邊，“不能等了，先試插，不行穿環(huán)甲膜?！?/p>

當喉鏡進入口腔時，我還是被震驚了，看不見舌頭，只有腫成水皰的粘膜擠在一起，中間隱約看到一條縫隙隨著艱難的呼吸一開一合，于是對準那條縫隙，送入導管，插管成功了，隨著呼吸機的連接，病人的氧飽也逐漸升高，正巧耳鼻喉科的老師趕到。

治療了三天，病人的病情逐漸平穩(wěn)，家屬也從各地陸續(xù)趕來，有他的父母、子女、姊妹，可他們的決定讓我乍舌，家屬集體選擇放棄治療，簽字拔管，拒絕進一步任何救治！

我沒有資格站在道德高地去指責他們，因為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但當看到奄奄一息的病人，我還是有一種被“幫兇”的感覺，那天查完房，我早早跟主任請了半天假，逃一樣的跑回出租屋，腦子里卻總也揮之不去病人那奄奄一息的樣子，以至于至今那張床的周圍我都不想過去駐足。

我很難過，家人為什么要放棄他，醫(yī)生不是應該救人，我們又在做什么？也許換做現(xiàn)在的我不會再逃避，但依舊會扼腕，因為和疾病甚至死亡做斗爭，是需要醫(yī)患攜手的。

無 力

那是一名多發(fā)傷的病人，他干活的鐵锨掉進混凝土攪拌機里，當他下意識去抓那個鐵锨時，并沒有先叫停機器，于是悲劇發(fā)生了，他被順勢卷進了機器，一側(cè)眼球損毀，半張面頰被掀開，肋骨多發(fā)骨折，多處臟器毀損，血肉模糊，送到我們科后立即建立高級氣道，看著前來急會診的各位主任集體嘆氣，我知道他的離開只是時間問題。

很快，心跳歸于一條直線，面對匆匆趕來的家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張會讓家屬崩潰的臉盡可能地縫合。午餐時間，耳鼻喉科的孫老師二話不說就下來了，我們都知道這個簡單的縫合對于生還毫無意義，但至少能讓他盡可能完整地離開。之后我拉著嚇傻在一旁的護工阿姨說：“阿姨，我們一起給他擦擦吧?！碑敯巡∪私唤o家屬時，一種面對生命逝去而無可奈何的無力感襲來，也許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喜 悅

這是我最樂道的搶救案例，一次中午班，接到了急診急會診電話，一個20歲的男孩子，慢性腎衰，常年透析，在公交車上突然意識喪失送來了，查看無意識無脈搏，嘆息樣呼吸，果斷心肺復蘇，氣管插管，5分鐘復蘇成功，意識清醒，考慮很可能是高鉀所致，因為無法耐受氣管插管，遂拔管，自主呼吸好?？墒莿屿o脈瘺閉塞了，只能再行深靜脈置管，同時聯(lián)系血透室做好透析準備，給病人糾酸，控制高鉀血癥，雙側(cè)股靜脈因為反復置管。全是瘢痕，穿刺難度極大，就在穿刺中病人再次出現(xiàn)意識喪失，立即心肺復蘇，建立高級氣道，20分鐘后復蘇成功，意識恢復，更換頸內(nèi)靜脈穿刺成功，穩(wěn)定生命體征后透析，高鉀血癥酸中毒逐漸糾正，透析結(jié)束時順利脫機拔管。

短短一下午，兩次CPR，困難置管，最終復蘇成功完成置管，及時透析并挽救生命。

當置管成功時，腎內(nèi)科的醫(yī)生激動地說：“暢，我好想抱抱你哦。”我說：“我也是?！?/p>

但我們并沒有擁抱，也許是多年臨床實戰(zhàn)讓我們更趨于“冷靜”，或者說是一種內(nèi)心波濤洶涌，外表波瀾不驚的職業(yè)狀態(tài)，但類似的喜悅與成就感足以擊敗一切的猶豫、懷疑、還有可怕的無力感。

也許我們還會面對很多質(zhì)疑、變革、不公甚至傷害，但只要還想做醫(yī)生，我們還是醫(yī)者，就一定會留下一串堅實的腳印。

關(guān)于成長，關(guān)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