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奧者的朋友

以下凡從別處摘引到此文中的，可能都是斷章取義。

年輕的時候讀《牛虻》，有太深刻的印象。那張插圖——牛虻的頭蜷縮在瓊瑪?shù)谋蹚澙铩偸菗]之不去，我相信每一個讀者都能感覺到他們兩個人顫抖的心跳。幾乎每一個讀者都在期盼他倆的重逢，期盼瓊瑪?shù)膩喩獨w來。然而伏尼契卻安排瑪梯尼“突然回來了”——一場可能的相認又一次葬送。無論怎樣，一樁捅破了的痛苦要比未知和猜測的痛苦好忍受得多。我簡直要詛咒作者伏尼契了，什么時候才能發(fā)善心，讓瓊瑪找回亞瑟，讓牛虻寬宥——自己。雖然伏尼契最終還是發(fā)了善心，讓牛虻給瓊瑪留下了一封信，否則讀者都要崩潰了。然而牛虻已死，他再也不可能變成瓊瑪?shù)膩喩?。亞瑟從那個出逃的漆黑的夜晚開始，就死了，一直都沒有復(fù)活。

瓊瑪?shù)耐?，一直在我的心里始終不能釋然。我不能理解，牛虻為什么竟這樣對待瓊瑪、對待蒙太里尼。不能否認，我也曾迷戀牛虻這種極端的品格，把它讀成隱忍，讀成堅強，讀成男人的象征。后來，我也曾以為還看到了牛虻身上某種“邪惡”的誘惑，那種向著極端的盲目，甚至是一種為了痛苦的痛苦，一種為了自虐的姿態(tài)，以至于是一種極端的自私。我想也許，是這種對極端的迷戀才使得牛虻竟可以如此折磨瓊瑪?shù)念澙?、蔑視蒙太里尼的痛悔、輕踐綺達的愛？——或者說，是伏尼契太迷戀這種極端的品格了，才使他塑造了一個如此的牛虻？

那些故事背后的革命和宗教，都被我的狹隘忽略了。

后來有一天，我讀到了一本《牛虻在流亡中》（又譯《中斷的友情》），講述牛虻制造假死之后流亡他鄉(xiāng)的經(jīng)歷?？梢钥醋鲗Α杜ｒ怠返难a缺。也似乎對牛虻帶著漂泊的傷疤回返家鄉(xiāng)后的行為有了一個解釋。

流亡的十幾年里，牛虻歷經(jīng)千辛萬苦，歷經(jīng)羞辱卑賤，歷經(jīng)生理承受的極限。最后的一段經(jīng)歷是在一個南美洲的探險隊里，這個探險隊里的地理學(xué)家列尼第一次見到列瓦雷士（我們的亞瑟在流亡中使用的名字）時，看到的是一個“骯臟的怪物”“滿是傷痕的光腳”“傷殘的左手，裸露著瘦得皮包骨頭的肩膀，在亂蓬蓬的黑色卷發(fā)下面，瞪著一雙紅紅的惡狼似的發(fā)光的眼睛”，曬黑的皮膚使他幾乎認不出還是一個白人，列尼無法想象一個歐洲人怎么能落到如此地步。后來，列瓦雷士純正的法語發(fā)音、偶爾泄露的典雅詞句、不同尋常的神情，以及他對所有人的輕視和凌辱都不在意，且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為別人干活的機會，能夠忽視別人的弱點，以無比的精力做著超過探險隊里所有人的工作量，還有他的聰明，在遇到危機時化險為夷的勇敢，特別是他忍受劇烈頭疼的極端能力，種種這些，都給列尼深深的震撼，以至于列瓦雷士成了列尼最擔(dān)心最憂慮的人、最惦念的人，甚至超過了列尼最愛的殘疾的妹妹。盡管列尼設(shè)想過，“在這種少有的忍耐精神背后，隱藏著的并非是性格剛毅，也不是高傲和害怕使別人痛苦，而是極端的懦怯心理和使心靈麻木的對人不信任態(tài)度”，然而列尼依然不能克制自己對列瓦雷士的友誼。列尼在列瓦雷士身上，仿佛看到了某種光輝的東西。

可是，列尼并沒有得到友誼的“回報”。——列瓦雷士除了在疼痛得神志不清的時候說的胡話里透露出了一點自己的身世，從來沒有跟別人，也不跟列尼說他的過去，列瓦雷士不希望別人向他詢問任何問題，他說“不管怎樣，那只是我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這副生活的重擔(dān)應(yīng)該由我一個人承擔(dān)”。

如同我們在《牛虻》里讀到的一樣，牛虻的“過分孤獨”也是罕見的，牛虻、列瓦雷士，他們是另一種與我們完全不同的人嗎？

等到列尼老了，列瓦雷士依然在他心頭，可那時他似乎已經(jīng)明了這段經(jīng)歷?！杜ｒ翟诹魍鲋小返慕Y(jié)尾處，列尼對即將出征的兒子說：

在戰(zhàn)爭中，你會結(jié)識各種人。倘若你有機會遇到那種使你覺得和你、和其他人都不相同的人……他在我們中間猶如鶴立雞群，宛如耀眼的星辰，……那就千萬不要忘記，認識這種人，是很大的幸福，但是愛上這種人，卻是危險的。

……小小的愉快、悲傷、情誼——這一切，對我們一般人來說，是珍貴的，但這一切對那些人來說，卻太平常，以至于無足輕重，無法填滿他們的生活。當(dāng)我們真心實意地去同他們交往，心想我們的友誼應(yīng)該是牢不可破的了；豈不知，到頭來，轉(zhuǎn)眼間我們好像立刻成了他們的累贅。

不要以為他們是有意欺騙我們。這樣想，只能是小人之見，而那些真正偉大的人總是襟懷坦白的。他們出于憐憫，或出于對我們有幸給予他們的某種幫助，表示感激的心情容讓我們，但后來，當(dāng)我們最后使他們感到徹底厭煩的時候——這遲早要出現(xiàn)的，要知道，他們終究也是人哪——到那時，對我們來說，再從頭開始生活，可就太晚了。

這段話，真是發(fā)人深省。

第一次讀到這段話的時候，我只是震撼，只是隱約感到點什么，卻什么也不甚清晰。聯(lián)想到的，卻是大學(xué)校園里欽和青的故事里的一個片斷：

欽和青相愛著，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欽愛著青。他和她走在夜晚幽暗的校園里，小路上，簡單的、直率的欽滔滔不絕地說著，說她的生活理想，那高高的目標(biāo)，想象著青，要求著青，甚至批評著青，也鼓勵著青……她說的沒有一樣不對，沒有一樣不好，青也這么認為，但青始終沒有應(yīng)答，沒有說話，只是一味地沉默著，沉默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欽說累了，才放青回寢室。

那整整一個晚上的沉默，給欽留下很深的印象，甚至不解，甚至怨氣。直到幾十年后，欽才明白青的沉默里最殘酷的：他當(dāng)然也想要最好的樣子，但并不決定與她一起。欽才懂得，這沉默，是男子漢這個時候最大的善意。

這個情景，很可能與列尼的話不相干，至少離得遙遠。

如果說存在那樣一種“耀眼的星辰”，那么萊雷，倒是可能的一個。他是毛姆《刀鋒》里的男主角，據(jù)說那是以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做的原型，不過這不重要。

萊雷是這樣的，安靜、高挑、謙和，有一種動人的瀟灑風(fēng)度，濃栗色的眼珠給他眼睛以一種特別的光芒。年輕的時候，也喜歡活潑漂亮的女孩子。在一種日常的好心情中，他有了一個叫伊莎貝爾的女友，伊莎貝爾簡單、可愛，性格開朗。對于生活，有著和大家一樣的期望。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飛行員萊雷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了伊莎貝爾身邊。除了退伍帶來的小進項，一間公司里的好職位也在等著萊雷。在一群快樂的朋友和親戚的贊成中，他們就要結(jié)婚了，一切都要就緒?？墒呛鋈?，萊雷說他決定不結(jié)婚了。他要獨自一人出去走走、想想，比如去巴黎；他說他要閑蕩，他要到別處去，他不和女人廝守（這并不意味他不愛一個女人）；他不顧親戚朋友的不解，也不顧伊薩貝爾的眼淚和痛苦。

粗心的伊莎貝爾不一定想得起來，萊雷對自己在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諱莫如深，從不談起。有些話，也曾讓伊莎貝爾聽了有些吃驚。比如：“死者死去時那樣子看上去多么死??！”萊雷還說過：“當(dāng)你一個人飛上天時，你會有許多怪想法?！睂?，怪想法，肯定是這個解釋讓伊莎貝爾釋然，她想，他只要去工作了，在一間公司里有好的職位，他們的生活就將會富裕和平靜。但不管是否想起這些，為時已晚。萊雷已經(jīng)去了巴黎，讀書和閑逛。還四處流浪、思考，去印度，也去紐約。

一個深夜，萊雷因為糊里糊涂地和農(nóng)婦埃麗睡了覺而感到心煩，便趁著與他一同流浪的科施蒂沉睡，悄然離開了農(nóng)場。永遠離開了粗俗的科施蒂——萊雷的流浪伙伴。科施蒂跟萊雷是那么有交情，那么信任和依賴他；科施蒂需要萊雷，要和他一起流浪、干活、打架、喝酒，述說和傾聽，就像原先的伊莎貝爾對他的需要。但科施蒂醒來后的迷惑和失望，不進入萊雷的邏輯。其實，關(guān)于伊薩貝爾的痛苦，萊雷也是連想都沒有想過。萊雷的離去毅然而正常，好像天下雨因此就不出遠門了一樣。

而想要用婚姻去幫助一個酗酒的妓女的——僅僅因為她是他童年的伙伴，也是萊雷。伊莎貝爾當(dāng)然不理解，當(dāng)然要想盡一切辦法不讓萊雷娶她。和那個酗酒的妓女結(jié)婚，在萊雷，說是一種善良，不如說是一種需要（當(dāng)然不是性）。

毛姆寫的萊雷的故事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似乎沒有結(jié)尾。我們不知道萊雷最終怎樣了，不知道是不是會在某一次坐出租車的時候僥幸看見了當(dāng)司機的萊雷，看見他“深層的笑容和深深的眼窩”？

是誰給了萊雷忽略世俗邏輯的權(quán)利？我們應(yīng)該沒有理由忽略伊薩貝爾的痛苦和科施蒂的失望，他們是無辜的。可我卻迷戀那萬籟俱寂的黑夜農(nóng)場上萊雷的腳步——他是一個男人的決然和勇敢？萊雷身上有一種巨大的平靜，使他可以輕易碰碎強大的正常邏輯。似乎這一切再自然不過，無可指責(zé)。他那么純樸、簡單、堅定，又若有所思。對于他做的一切，你似乎只有接受，并且想一想，然后欣賞。也許，這很像列瓦雷士給列尼的感受。他們身上都有那種極端的品質(zhì)，有一種一望無際的沉默，以及從不解釋的決然，還有不可理喻的善良（比如萊雷要娶那個酗酒的妓女），還有靦腆，還有什么？還有，他們從不“觀看”自己的姿勢，他們都不會讓別人把自己當(dāng)作榜樣來學(xué)習(xí)，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是不可學(xué)習(xí)的，連他們自己也無法向自己學(xué)習(xí)。

像伊薩貝爾這樣懷有簡單正常生活觀的女人會愛萊雷，卻永遠不會理解他。而萊雷，也不會去愛理解他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將和他一起面對上帝，這也許是可怕的。萊雷，或許注定會為了“拯救”一個酗酒的妓女而結(jié)婚，然后，注定還要遠去。

萊雷曾經(jīng)是我的一個偶像，我把萊雷的每一次出走，都看作是對“煩”的重視，是對美的損害的不可容忍，抑或是對獨處的強烈向往——他印證了我記憶中那種與眾不同的優(yōu)秀男人的方式，我猜想，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你傾聽的，就不僅僅是人間的聲音。

伊麗莎白不該愛上萊雷，科施蒂可能成了萊雷的“累贅”……一般來說，我們認為萊雷缺乏道德、無情無義。可我們又傾向于這些事由萊雷做就天經(jīng)地義，為什么？因為他是一顆“耀眼的星辰”??？

牛虻以他的極端的隱忍，萊雷以他不同尋常的對世俗邏輯的忽略（和冷漠）而不是溫和，贏得了人們（女人）的景仰。因為很可能，極端的品格就是不同凡響的標(biāo)志。他們可能就是列尼說的那“耀眼的星辰”。

可惜的是，在日常的生活里，我們只是瞥見過那星辰瞬間的光：當(dāng)我們看見經(jīng)久不息的沉默；看見一個從來道德高尚的人做出的“看來”極其自私的行為——并且不加任何解釋；看到抱緊自己痛苦，決不發(fā)一言的人（卻顯然不是因為怕給別人添累贅）；看到以平凡的姿態(tài)做出義舉的人……我們會據(jù)此想象，我們遇見了一顆“耀眼的星辰”！

我們因為自己的弱小，必然會迷戀那些極端的品格，更容易被那光照得眩暈。其實那些凡人以為不可思議的行為，除了可以用堅強的意志來解釋，還有的也可以以小人之心來度，比如“‘看來極其自私的行為”。而列尼告訴我們“真正偉大的人物總是胸襟坦白的”，于是我們打消懷疑，堅信我們遇見的是“星辰”。

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無疑是理解他們的正確方向，但還不夠。

因為后來，我讀到了下面一段話：

凡深奧者，都喜歡面具；最具深奧者，甚至?xí)骱扌蜗笈c比喻。矛盾不就是上帝的遮羞布？這個問題可真成問題：若沒有一個神秘主義者大膽地在自己身上這么嘗試過，那才奇怪了呢。有些過程其柔無比，所以不妨飾之以粗，讓人難以辨認，愛，慷慨大度，這些行為之后，最可取的做法莫過于抄起棍子，把目擊者痛揍一頓。這樣一來，目擊者的記憶便模糊不清了。有些人懂得要攪渾、虐待自己的記憶，以便至少可以在這位唯一知情者人身上報復(fù)一下：——羞恥使人聰明。最令人羞恥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戴著面具并非只是狡詐——在奸狡中，還有許多善意呢。我能想象一個人，他必須隱藏某種珍貴脆弱的東西，卻似一只有了年頭、重重加箍的綠色酒桶，渾圓的身子在生活中粗野地滾動著：是其羞恥的精致性決定了這一切。一個深陷羞恥之中的人，會在人跡罕至的路上遭遇自己的命運及其寬宥，有這樣的路存在，連他的至友親朋也不知情；無論是起初他陷入生命危險，還是他后來重獲生命安全，這些都絕不能讓他們看見。這樣一個隱藏者，出于本能緘口不語，不斷地回避說出實情，想要而且?guī)椭约旱哪硰埫婢咦鳛樘嫔恚谟讶说男念^和腦海里徜徉；假若他不想要這樣，那么有朝一日他也會恍然大悟，原來盡管如此，友人的心頭和腦海里還是有一張他的面具——這也沒有什么不好。每個深沉的心靈都需要一張面具，更有甚者：在每個深沉的心靈周圍都會不斷長出一張面具來，這可得歸功于對其每句話、每步路、每個生命征象所進行的始終錯誤亦即淺薄的詮釋。

——尼采《善惡的彼岸》第40節(jié)

我發(fā)現(xiàn)，這一段話，幾乎可以一字不改地形容列瓦雷士（比如，列瓦雷士隱藏著的“某種珍貴脆弱的東西”，其中必有對瓊瑪和對蒙泰里尼的愛），形容他的朋友。進而，我們是否可以把牛虻和列瓦雷士和萊雷，甚至青，都稱為深奧者？

他們是深奧者，所以他們可能是星辰，他們是星辰，則必然是深奧者。我把深奧者看作曾在（人性）邊界行走過的人，是瞥見過真諦者，無論是美好還是丑惡。他們曾走過“人跡罕至的路上”，曾經(jīng)“深陷羞恥”，或者看見過“上帝之光”。因此，他們除了對人們對世界可能有一種更高的我們無法設(shè)想的期待，這種期待超越了人間的友誼和愛情；還可能對人們對世界有一種怎么想象也不過分的悲觀，甚至絕望。這情形，有點像柏拉圖說的洞穴，就好像他們曾經(jīng)走出過洞穴。于是他們有緘默的義務(wù)，有緘默的理由，也有緘默的權(quán)力——但必須或者必然懷著善意，必然襟懷坦白。

那么顯然，最深奧者，當(dāng)是哲人。

真正的哲人是很少的，認出他們很難說是幸運。只有你的努力可以把它變成幸運，否則是悲慘的，就好比列尼（不過列瓦雷士并不是一個典型意義上的哲人，最多是一個深奧者）。不過列尼后來終于醒悟了——因此我們讀到了列尼的忠告。

不是說一個人研究哲學(xué)就是哲人。哲人是真正站到了前沿和邊界的人。哲人的經(jīng)驗不在我們經(jīng)驗的范疇里。我們遇見的，一般有兩種人，一種是深奧者，一種是比自己深奧者。

一個別人，朋友，如果你還看不清他（只要不是惡魔，更別說他已經(jīng)有諸多深刻的、獨特的見地讓你受益），那么他就是高高在上的，離你還遠，這時你就不要斷然下結(jié)論——你對不知道的事情當(dāng)然是不能也無法下結(jié)論。那些輕易下結(jié)論的人，眼睛是模糊幾百倍的，不僅沒有看見別人身上閃耀的光，又只憑他們僅能看到的模模糊糊的輪廓而將其混淆于他們?nèi)粘Ｋ?，用已知之物貼上去，自以為那就是他們看到的。那就必然輕視了不該輕視的，錯過了不該錯過的。

我們有過經(jīng)驗的，對在我們之下的東西，我們不僅一目了然，并且知道任何勸說都將無效，除了憐憫。（距離足夠大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雖說按薇依的說法，憐憫是屬神的?！羌热蝗碎g有憐憫這個詞匯，就說明我們可能經(jīng)歷此種感情，至少是某種程度上。）而所謂深奧者，首先，就是在我們之上的。想象一下這兩種不同的情形，就有了敬畏之心，就不敢對可能的在上之物、之人，輕下斷語。就有可能認出比你深奧者，認出深奧者。

遇見深奧者，保持審慎是重要的。因為列瓦雷士的極端，使得列尼有了極端的經(jīng)驗。正如我們可能從列尼的經(jīng)驗里汲取的：當(dāng)你不理解別人（譬如那顆耀眼的星辰）對你或?qū)δ骋患匾氖虑榈膽B(tài)度的轉(zhuǎn)折的時候，一定是發(fā)生過什么事了！在空間或者在心靈（當(dāng)然其實最終只能在心靈），那是你所不了解的，或者你無法了解，或者你沒有能力了解，或者對方不愿意你了解。但是你要確信，無論怎樣，你要接受，毫無怨言地，滿懷善意地，平靜而不焦躁地——接受。你要相信，如果上帝終究要你了解這件事，那么，等到時間過去，等到有一天，你就至少會如列尼般的方式了解到了；還有，在你還沒有認真加以思索之前，不要向深奧者提問題，那是粗魯?shù)模绻銢]有得到回答，那就是所能得到的最大善意；同時也要懂得，在他們面前，你不用害怕露怯，只要真誠就好。他沒理由再“輕視”你，因為你就在他的下面，因為他不需要驕傲于你，因為真正高貴的人，從不輕視別人，你只是走不進他的內(nèi)心罷了。要習(xí)慣被忽略，因為不是故意，因為故意的不忽略依然是忽略。直到你的真誠帶來的閃光被看見。

當(dāng)然，也許，你永遠也走近不了理解不了那個別人（深奧者或者哲人）——如果你一直也達不到某種靈魂的境界——那個別人或許就在那個境界上；還也許——這樣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你將如同那個別人，像那個別人似的，理解他自己，并可能做出如他一般的舉動。那個時候，你也就是另一顆耀眼的星辰了。這后一種情形幾乎不出現(xiàn)。

我們遇見的深奧者，更多的時候不是活著的人，而是書里的人物，就像萊雷，或者是作品的作者，他們的作品很少有真正的讀者，他們跟古人說話，正如等他們死后將來的人也會跟他們說一樣。這樣的作品的作者，就是哲人。這種人，要遠遠高出深奧者，尼采曾經(jīng)描述過他們：

極少數(shù)人——作為最完善的等級，擁有極少數(shù)人的特權(quán)：它代表幸福，代表美，代表地上所有的善。只有那些最具精神性的人，才獲準(zhǔn)追求美，追求美的東西；只有在他們身上，善才不是軟弱?！鳛樽顝娬?，最具精神的人，在別人只能看到毀滅的地方，在迷宮中，在對自己和他人的艱苦磨難中，在嘗試中，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他們的快樂就是自我強制：在他們身上，苦行變成了天性、需要、本能。他們將艱難的工作看作是特權(quán)；在他們這里，應(yīng)對那些壓垮他人的重負成了一種休養(yǎng)……知識——一種苦行的形式。他們是最值得景仰的人，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成為最開朗的人，最具生命價值的人。他們統(tǒng)治，不是因為他們想要統(tǒng)治，而是因為他們存在；他們不能隨心所欲地退居其次。

——尼采《敵基督》，第57節(jié)

哲人在邊界行走，會看見無限風(fēng)光，更可能遭遇險境。哲人并不以他們看到無限的風(fēng)光而驕傲。真正的哲人不會驕傲，他們知道其實他們只遭遇險境，險境才是他們要遭遇的，企圖遭遇的。他們也像被追趕的先知，有擺脫不掉的使命。

哲人我們幾乎無緣遇見。但了解這一點是必要的。

列尼懊悔于自己對“牛虻”（列瓦雷士）的愛，但他絕不能否認這樣的經(jīng)歷帶給他的幸福。毛姆說，萊雷的存在，就是為了“讓幾個像飛蛾飛向燭光那樣在他周圍彷徨的靈魂，及時地來共享他自己的閃耀著光芒的思想——”，因為“極樂只能從精神生活中得到”?。ㄒ栔袨槊氛Z），我看這正是深奧者對于我們的意義。

我以為我一定隱約見過這樣的深奧者或哲人。

還是以欽為例，曾經(jīng)設(shè)想過一個可能的小說中的場景：

一次，欽把列尼給兒子的那一段話拿給一個欽“隱約見過的這樣的人”，一個疑似深奧者看，他看過之后說：

“如果一個人拿這段話給我看，就意味著這個人與我之間，可能會發(fā)生真正的理解，或者愛情。”

欽就沉默了。但在心里說：

“不會。也不要?！?/p>

見過青，又讀到過牛虻和萊雷的欽，已經(jīng)慢慢學(xué)會從隱約中分辨——真的深奧者會怎樣說；而且深知，不可輕易愛上他們。而哲人——那最深奧者——更甚，據(jù)說，他們“不會特別關(guān)注任何人，除了他的朋友們，即那些現(xiàn)實地或潛在地有智慧的人”（施特勞斯《理性與啟示》）；據(jù)說，他們從他們的苦行中得到的樂趣是人生中最大的，超過情愛。

“深淵是深奧之人的去處，溫柔和顫抖為高貴之人所有?！保岵烧Z）

凡人有凡人的痛苦，承受的極限很低。愛不愛上都行，重要的是讀到過列尼的教誨。于是該會在那耀眼之下，不眩暈，不氣餒，享受那如驚鴻一瞥的精神之光。而分辨和認出，既不是幸運也不是不幸；能否學(xué)會做他們的朋友，則全看我們的孜求和機運。

2005年—2017年

2017年7月12日改訂

陳希米，作家、編輯，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讓“死”活下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