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馬振君整理本《王若虛集》"/>
王 永
(中國傳媒大學 文法學部,北京 100024)
王若虛(1174—1243)是金代著名學者、文學家和批評家。他的《滹南遺老集》也是金人僅存的幾部珍貴文集之一,地位與同時代趙秉文《閑閑老人滏水文集》和元好問《遺山集》相頡頏?!端膸烊珪偰刻嵋や锬霞嵋吩疲骸敖y(tǒng)觀全集,偏駁之處誠有,然金元之間,學有根柢者實無人出若虛右。吳澄稱其‘博學卓識,見之所到,不茍同于眾’,亦可謂不虛美矣?!盵1]2200此書初刻于元初,歷代皆有流傳,當代有胡傳志、李定乾《〈滹南遺老集〉校注》,為學界所重[2]。中華書局于2017年10月出版了由馬振君先生點校的《王若虛集》,此次整理又大有版本推進之力、補輯要籍和遺文搜檢之功,將大有裨益于學界。相較王若虛《滹南遺老集》以前各種版本,正如薛瑞兆先生在該書序言中所言:“在輯入《尚書義粹》這部散佚已久的王氏著述后,稱之為《王若虛集》就比較合理了?!盵3]2《王若虛集》是目前王若虛作品最為全面精良的一部別集整理本,下面分敘該書優(yōu)長之處。
王若虛《慵夫集》已佚,現(xiàn)存《滹南遺老集》46卷中37卷是“辨惑”之體,另有“詩話”3卷,其余6卷為詩文作品,可見這部書的學術分量。金代文史研究學者一般認為《滹南遺老集》諸版本以《四部叢刊》本為最精,筆者在撰寫《〈滹南遺老集〉版本源流考》時雖已注意到《畿輔叢書》本“收條最全”的狀況[4],但對于何本更為優(yōu)良也未遑詳考。馬振君最初也是以《四部叢刊》本為底本進行比勘整理,但在進行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了《畿輔叢書》本的諸多長處,遂決心從頭再來,重新整理,這一點頗得薛瑞兆先生的首肯和贊賞。
根據(jù)馬振君的翔實考辨,《畿輔叢書》本《滹南遺老集》系清代光緒年間王灝據(jù)康熙年間吳焯所藏抄本刊刻,而吳本又源自明代祁氏淡生堂抄本,由于是書元刻已無傳,淡生堂抄本最古,后世諸本則多出于吳本。對于這部文集,吳焯曾親自校出錯誤數(shù)百處,光緒十二年吳重熹據(jù)此刻收入《石蓮盦匯刻九金人集》時又糾正吳焯校本數(shù)百字,之后光緒二十四年又有李子丹以《九金人集》為底本的單行校勘記《滹南集校錄》稿本存世。
底本選定后,用叢刊本、吳本、校錄本(吳重熹校本、李子丹校本)、薈要本等版本對校,并參校了文淵本、文津本及相關文史著作,校勘記比以叢刊本為底本減少了三分之一以上,從而證明底本選擇的正確性。這項工作是繼清人和胡傳志、李定乾之后又一次對《滹南遺老集》的全面整理。
當然,版本優(yōu)劣是相對的,只能說從總體上看《畿輔叢書》本更好,但也并不是說此本無有不足,他本無有優(yōu)長。現(xiàn)以《王若虛集》四卷《文辨》為例,對比底本及叢刊本,見表1。
表1 《王若虛集》第四卷《文辨》中底本及叢刊本??庇洷容^
第一例用“編集”和“編輯”皆通,叢刊本作“編輯”稍長。第二例則用“推稱”,從王若虛反駁杜甫對庾信的大力贊揚這一語境來看,較“雅稱”稍好。第三例中兩個校記,前一例以叢刊本作“文”為優(yōu)長,后一例作“仿”或“效”皆可。第四例引邵氏語并加以評論,用判斷詞“是”肯定其說之“妄”,而用“自”則像是邵氏聽從了別人之說而發(fā)之,與語境不符,以底本為優(yōu)。第五例中“未云何龍”句之“云”,吳本、叢刊本作“雩”。按,若作“雩”,當讀作“yù”,訓為“虹”,與下句“不霽何虹”之“虹”義重,不若作“云”為佳。今檢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亦用“云”字[5]9。其??庇浽疲骸啊丛啤鳌傣А瑩?jù)《全唐文》卷七四八、文津閣本改?!?吳在慶校注本所用底本為《四部叢刊》影印明翻宋刊本《樊川文集》。此書校本有:景蘇園影宋本《樊川文集》(簡稱“景蘇園本”)、朝鮮刻本《樊川文集夾注》(簡稱“夾注本”)、《全唐詩》本、《全唐文》本、馮集梧《樊川詩集注》本(簡稱“馮注本”),以及《唐文粹》《文苑英華》《唐詩紀事》《又玄集》《才調(diào)集》所收杜牧詩文等。[5]10可見清人及當代學者都傾向于作“云”,“雲(yún)”與“雩”形近,明人刊書本粗疏,故在翻刻時出現(xiàn)手民之誤也是可能的。第六例中“爾”與“耳”皆為句末陳述句中肯定語氣詞,明成化本《蘇文忠公全集·東坡續(xù)集》卷三《颶風賦》即用“爾”字。
此外,《文辨一》中第二十九條至三十二條為叢刊本、四庫諸本所未收。所以,盡管底本在脫訛之處也參酌了其他諸本及各類文獻增補訂正,但確定《畿輔叢書》本為底本,一定是《滹南遺老集》當代刊刻傳播中的一個重要選擇。
雖然金代文學盟主代不乏人,如蔡珪、黨懷英、趙秉文、元好問等,但說到經(jīng)史之學,也僅趙秉文、王若虛與李純甫三人建樹較高,其中又以王若虛為最優(yōu)。王若虛是金章宗承安二年經(jīng)義進士甲科出身,金哀宗正大二年官至翰林直學士,與當時通經(jīng)之士交游廣泛,后成為金末經(jīng)義之學的領袖人物。然而王氏的重要經(jīng)義著述《尚書義粹》一書早亡,只常熟圖書館現(xiàn)藏有此書輯本,這是清人張金吾從明人黃諫《書傳集解》中輯出,共百余條,原本8卷,現(xiàn)存5卷。由于該抄本查閱不便,一直未被學界重視和利用,馬振君利用受邀于中華書局整理《滹南遺老集》的契機,將現(xiàn)藏《尚書義粹》校訂標點后面世??梢哉f,這部闡述《尚書》義理的學術著作是金人僅存的經(jīng)學專著,對于經(jīng)學史的研究無疑是不可或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更為重要的是,這次整理的重要成果之一,是發(fā)現(xiàn)了明人李濂的《尚書義粹序》,“那篇書序驅(qū)散了王氏《尚書義粹》傳播過程中的迷霧,將其中一些失落的環(huán)節(jié)銜接起來,向?qū)W界揭示了金代產(chǎn)生的這部學術著述是怎樣保存下來的”[3]序2。這對于金代經(jīng)史成就的研究必將是一個極大的促進。李濂之序除了在書名、版本、卷數(shù)等問題上提供了諸多重要信息外,對于這部書的功能價值也有重要的論述。據(jù)李序,該書初本蓋著成于金末元初,名《滹南書義》,62篇,元刊曾名《經(jīng)義新式》,明刊二次所刊本名《尚書義粹》,“文辭醇雅,析理明鬯,務舉業(yè)者尚之”,李濂家“世業(yè)是經(jīng)”,年少時“誦是編甚習”,老來“漫一閱之,益覺新思疊出,發(fā)揮明盡,而深嘆近時經(jīng)義之弗爾也”[3]893-894。明代曲家李開先在《唐荊川批選名賢策論序》中也將它列入舉子必讀書目[3]20??梢娺@部書是元明時期舉子課業(yè)的重要經(jīng)學參考書。清人張金吾在《輯錄尚書義粹緣起》中云:“王氏《五經(jīng)辨惑》辨《尚書》者止一條,殆以已有專書,故不具論歟?”[3]588我們借此也可上推王若虛的著作緣起,應是為金末自己教授生徒所做的教案、提綱。從這部書在元明時期的流傳情況看,當代經(jīng)學研究史著述對王若虛的經(jīng)學地位評價不足。
當然,此版《王若虛集》在《尚書義粹總目》下不設頁碼,內(nèi)文中《尚書》原文僅加粗而未變字體等也給閱讀帶來了一定的不便,似應于再印或再版時加以修訂。
《滹南遺老集》的手稿本曾經(jīng)作者親自整理,且自言這是一部議論雜著。在元代經(jīng)過董彥明、王復翁刊印,對詩文進行過初次增補。當代胡傳志、李定乾校注本補入《緱山廟》《行唐縣重修學記》《萬戶張忠武王勛德碑》(殘)。馬振君《王若虛集》附錄一“詩文補遺”在《校注》本基礎上或?qū)埼挠兴鲅a,如《萬戶張忠武王勛德碑》或增補了多篇(條)新佚文??梢哉f,《王若虛集》中的“詩文補遺”集當前學界王氏詩文輯佚成果之大成,具有全而新的特點。
附錄中所收“辨惑”13條分別輯自華壽《難經(jīng)本義》卷下、陳天祥《四書辨疑》、李治《敬齋古今注》、趙德《四書箋義·論語》卷一附錄、祝允明《祝子醉知錄》卷一《刺孟》、周炳中《四書典故辨正》卷十三。以陳天祥《四書辨疑》所存8條王若虛“辨惑”文字最多,由此書可知陳氏深受王若虛影響,繼承了王若虛的獨立批判精神。關于王若虛“辨惑”體的諸多問題,筆者將在他文專門論及。
這些輯佚成果有利于更全面地認識王若虛。如“辨惑十三條”之第一條:“清者,體之上也,陽也,大也?!峨x》中之一陰降,故午后一陰生,即心之生血也,故曰‘清氣為榮’。天之清不降,天之濁能降,為六陰驅(qū)而使之下也。云清氣者,總《離》之體言也。濁者,體之下也,陰也,水也?!犊病分兄魂柹?,故子后一陽生,即腎之生氣也。故曰‘濁氣為衛(wèi)’。地之濁不升,地之清能升,為六陽舉而使之上也。云濁氣者,總《坎》之體言也。”[3]580-581此條證明王若虛除長于經(jīng)史之學外,對醫(yī)學也有所涉獵,這在此前研究中是沒有發(fā)現(xiàn)的。所以,這樣的發(fā)現(xiàn)意義就不同尋常了。
再如《寄題南京高特夫景蘇齋》詩(輯自《永樂大典》卷二五三六齋字韻)[2]575-576,其中推舉歐、梅云“歐梅幸前輩,余子安足數(shù)”,推舉蘇軾云“才名塞天壤,忠義傾肺腑”,貶抑王安石云“緬惟熙寧間,當國王介甫。要功作新法,欺世惑人主”,甚至認為“微公(蘇軾)捝橫潰,溺者十六五”,非常同情蘇軾的貶謫遭遇。在今天看來,其對王安石的評價從政治上說是含有偏見的,然而這并非王若虛的一家之言,在金代士人中有一定的代表性。
對《校注》本已收的《行唐縣重修學記》,則選擇了孫德謙《金源七家文集補遺》而非《金文最》作為版本來源,又提供了《修學記》(輯自乾隆二十八年吳高增纂刻《行唐縣志》卷十四《藝文志上》,是《行唐縣重修學記》一文的簡本)?!度f戶張忠武王勛德碑》則輯自蘇天爵編《國朝名臣事略》卷六而非《校注》本所輯的《金源七家文集補遺》,因為《補遺》中此文的來源即蘇書,這是文獻溯源方面更勝。這個版本增加了兩個段落,尤其是“公將南渡也,語于眾曰:‘吾戰(zhàn)爭二十年,殺人多矣,寧無冤濫?自今非對壘不復殺?!淙缙溲?。遇他將俘囚將被戮者,亦曲為勸諭而活之。降人親屬散落他所,則百方購求,必得而后已?;蚯笥谖?,未嘗不與也”[3]580一節(jié),對于我們?nèi)嫔钊胝J識張柔乃至王若虛、元好問等金末人物的人格理念都是重要的。
馬振君博士讀碩期間即選擇《趙秉文詩校注》作為論文題目,讀博期間,已有《趙秉文集》(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這樣填補空白的整理之作,2017年5月,他與王昕合作的《閑閑老人滏水文集注》由中國商業(yè)出版社出版,現(xiàn)在又有《王若虛集》這一整理成果出版,其為學之篤實和勤奮令人敬佩。此書在底本選擇、要籍補入、作品輯佚方面都有優(yōu)長之處,值得研究金代學術史、文學史等領域的學者關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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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胡傳志,李定乾.滹南遺老集校注[M].沈陽:遼海出版社,2005.
[3] 馬振君.王若虛集[M].北京:中華書局,2017.
[4] 王永.滹南遺老集版本源流考[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1):32-35.
[5] 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一)[M].北京:中華書局,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