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至《吹簫人的故事》解析：人的精神困境

張觜玥

摘? ? 要： 《吹簫人的故事》通過一個愛情悲劇展現(xiàn)了一對年輕人的精神依賴、精神追求的變化以及最終尋求不得的惆悵與迷茫。主人公一步步遠(yuǎn)離大自然去尋覓愛情，想要找到新的精神依賴，卻最終失去自我，發(fā)現(xiàn)原來那只有精魂的簫才是自己最難割舍的東西。

關(guān)鍵詞： 追求的轉(zhuǎn)移? ? 精神依賴? ? 迷茫

一

魯迅評價馮至是“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馮至詩的抒情沒有過于直露而造成的粗暴，也脫離了初期白話詩缺少詩味的不足。謝冕評價馮至：“他的詩沒有初期白話詩那種語言空疏、結(jié)構(gòu)散漫的毛病。意象的密集、詩句的錘煉、章法的謹(jǐn)嚴(yán)，都造出了當(dāng)日中國詩界的新生面”。朱自清稱馮至敘事詩是“堪稱獨步”，他的敘事詩情感濃烈卻有節(jié)制，將情感與敘事融為一體?！洞岛嵢说墓适隆饭倘粚懙氖顷P(guān)于愛情的帶有神話色彩的故事，但是一首好詩絕對不會只有一層含義，那會顯得十分蒼白無力，它“必然擁有某種‘多義性，即它的審美價值必然是非常豐富和廣泛的，以致能在自己的結(jié)構(gòu)中包含一種或更多種的能給予每一個后來的時代以高度滿足的東西”。①馮至的這首《吹簫人的故事》也有多層次含義，除了對愛情的探索，也表現(xiàn)了精神追求的不斷變化與對人最終歸屬的迷茫。

二

我唱這段故事，

請大家不要悲傷，

因為這里只唱到

一個團(tuán)圓的收場。

詩歌一開始便是一個不太美好的開頭——“只唱到一個團(tuán)圓的收場”，那么詩中人物最終結(jié)局如何？詩人采用開放式結(jié)尾：主人公或許獲得幸福，或許凄涼結(jié)束。一切全由讀者去續(xù)寫。雖然詩人將它放置在“古代西方”，讓我們與現(xiàn)實世界保持了一定距離，但是這仍然很像是在敘述真實世界中發(fā)生的事，即只知道過去和當(dāng)下，未來怎樣，無從知曉。即便有著一樣的現(xiàn)在，但不同性格的人做出的不同選擇仍會導(dǎo)向不同的終點。也正因如此，詩人在詩篇開頭告誡那些多愁善感的讀者們“請大家不要悲傷”。

三

在古代西方的高山，

有一座洞宇森森;

一個健壯的青年

在洞中居隱。

四周好像在睡眠，

他忘卻山外的人間。

……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懷恬淡，

他吹他的洞簫，

不帶一些哀怨。

詩人將故事安排在人類生存的最原始環(huán)境——古代、一座洞宇森森、穴居。時間越往回追溯，人類與大自然就越是直接接觸，與自然呈現(xiàn)一種依賴關(guān)系。新月彎彎、松間翕萃、小溪細(xì)語、鳥兒的夢境等等使他的“心境平和，情懷恬淡”，大自然滿足了青年的依賴感，他的靈魂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

詩篇后半段中，簫托夢給青年：“我的腔子里，蘊藏著你的精靈”。好的音樂都有它的靈魂，但賦予音樂以靈魂的人，首先自己要有靈魂。青年在遠(yuǎn)離世俗冗雜的森林里找到了他的精魂，理想追求得以滿足。他熱愛這大自然，熱愛這原始的寧靜帶給他的心靈洗滌，想用心靈去貼近，“他望那深深的山谷，也不知望了多少天，更辨不清春夏秋冬，四季的果子常新鮮”?！八鼌s山外的人間”在這里居隱，因為大自然讓他找到了精魂，即找到了真實的自我，他能感到自我的存在不是虛幻。

四

一夜他已有幾分睡意，

濃云將洞口封閉，

他心中忐忑不安，

這境界他不曾經(jīng)驗。

……

他輾轉(zhuǎn)枕席，

總是不能入睡。

他順手拿起洞簫，

無心地慢慢吹起，

為什么今夜的調(diào)兒，

含著另樣的情緒？

……

誰把他的心扉輕叩，

可有人與他合奏？

簫聲異乎平素，

不像平素的那樣質(zhì)樸。

風(fēng)雨雷電是大自然常有現(xiàn)象，“濃云將洞口封閉”，將他心愛的“如水月光”遮蔽，把給他心靈安全感的大自然隔離開來，他只好等待，等待濃云散去。羅蘭·巴特在他的《戀人絮語——一個解構(gòu)主義的文本》里這樣寫道“人總是在等待，處于一種移情狀態(tài)……因此，可以這說，哪兒有等待，哪兒就有移情。我依賴并介入另一個存在，而這個存在的實現(xiàn)又需要時間——整個過程像是在克制自我欲望，銷蝕我的需求。”青年在等待大自然從濃云后面再次來到他面前，再次回歸依賴，但是在等待的過程中，原來被大自然給予的心靈滿足感所壓抑下去的人的社會屬性、人渴望與同類接觸與交流的欲望被再次喚醒，他開始渴望“誰把他的心扉輕叩，可有人與他合奏？”，尋覓知己或者伴侶。他有了新的欲望、新的追求，于是簫聲“異乎平素”。大自然滿足青年的依賴感所而孕育的“靈魂”和另一種欲望所孕育的“靈魂”自然不同，大自然給人們的是平靜與質(zhì)樸，而相對的，人類文明的產(chǎn)物所給的更多呈現(xiàn)是一種躁動與繁華。

五

他好像著了瘋癲，

他吹著簫，

披著布衫，

奔向喧雜的人間。

簫離不開他的唇邊，

眼前飄蕩著昨夜的幻像，

銀灰的云里烘托著

一個吹簫的女郎。

……

她好像是云中的仙女，

卻含有人間的情緒;

他緊握著他的洞簫，

他要到人間將她尋找！

青年像著了瘋癲地下山尋找“昨夜的幻象”，他為什么“瘋癲”呢？因為他的“云中仙女”也吹簫。他最喜歡的大自然為他孕育出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友人，怎能不激動？他的仙女“含有人間的情緒”，于是便吹著簫去往人間，“簫離不開唇邊”。就像伯牙會尋著琴聲來到鐘子期身邊，他希望通過簫來袒露自己的靈魂、自己的志趣和心聲，使他的知音聞聲而來，一同合奏。

至此，青年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新的欲望銷蝕點——尋找知音、尋覓他的夢中情人。他的精神依賴發(fā)生了移位，但是卻還沒有歸位到新的依賴點（愛情）上，這也就為他后面的悲劇埋下了伏筆，當(dāng)他逐漸遠(yuǎn)離大自然（原來的精神來源），他的簫聲（即他的精魂）也將隨之逐漸衰弱，逐漸失去自我——“在他的簫聲里/漸漸失去山里的清幽/和松間的風(fēng)趣”。（人間的大自然會被人為地改造，青年與大自然被隔離，他只能間接接觸，有時甚至可能接觸不到，而大自然恰恰是他的精神來源）

六

在古廟里的松樹下，

有一座印月的池塘，

他暫時忘去他的尋求，

又感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復(fù)平淡，

簫聲也隨著和緩

相似的環(huán)境可以引起相似的情緒。古剎老松，如鏡池水映著月亮，這些意象列出來就給人一種清幽寧靜之感。它與大自然給青年的那種依賴感很接近。至此，詩人給疲憊的青年安排了一個短暫的安慰與心靈回歸，他的“心境恢復(fù)平淡，簫聲也隨著和緩”，青年又打算回到自己以前的那種理想追求，精神皈依。但是如果這就結(jié)束了整個詩篇，那么它所傳達(dá)的思想感情就略顯單薄了?！皬?fù)雜行動要比簡單行動好。所謂復(fù)雜行動指其中的變化有發(fā)現(xiàn)或突轉(zhuǎn)、或此二者伴隨的行動”。②愛情要真正降臨了，他即將遇到那個他理想中的完美戀人——一個有“簫”，與他有著相似靈魂的女子將逐漸靠近這個執(zhí)著追尋的青年。

七

樓上窗內(nèi)的影兒，

是一個窈窕的少女，

她對誰抒發(fā)幽思，

訴說她的衷曲？

他仿佛又看到

一年前云中的幻像，

他哪能自主，

洞簫不往唇邊輕放？

月光把他倆的簫聲

溶在無邊的夜色之中;

深閨與深山的情意

亂紛紛織在一起。

少女的簫也能訴說故事，她的簫里也有精魂，她纏綿的幽思勾起青年的美好幻象——這是他的月中仙女。他聽懂了少女的簫聲，聽懂了簫聲里的心聲——“他哪能自主，洞簫不往唇邊輕放？”合奏，心靈的交流。他們的簫聲交織在一起：青年的簫聲撫慰了少女;少女的簫聲（愛情）圓滿了青年殘缺的靈魂（此時的他，因為長期脫離了自己的精神來源，簫聲已日漸衰頹，即便古廟使他的簫聲一度有了原來的意境）他們的“魂靈兒合在一起”，心與心相互貼近，“深閨與深山的情意”找到了依靠，愛情的沖動在月夜中萌動。

八

父母才有些活意，

無奈她又病不能起;

藥餌俱都無效，

更沒有氣力吹簫。

夢里洞簫向他說，

"我能醫(yī)治人間的重病;

因為在我的腔子里，

蘊藏著你的精靈。"

他醒來沒有遲疑，

把洞簫劈作兩半，

煮成一碗藥湯，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假設(shè)我們設(shè)身處地地想對方所想——叔本華稱之為同情，而更準(zhǔn)確的說法的有難同當(dāng)（痛苦中的結(jié)合，因為痛苦而結(jié)合）……我為之動容，憂心如焚;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在受苦受難，真是樁可怕的事情”③戀人會將對方看作自己十分重要的人，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去愛，去奉獻(xiàn)自我。詩歌在這里似乎達(dá)到了一個高潮——青年為了追求愛情，以自己的精魂去拯救少女的性命，他犧牲了自己的精神追求、犧牲了自我，去挽救自己的戀人。換個角度講，青年為了追尋新的精神依托，徹底放棄了自己原來的追求。

九

人雖是正在欣歡，

她的洞簫卻不勝孤單。

他吹她的洞簫，

總是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

感到難言的悲戚。

……

她最后把她的簫，

也當(dāng)作惟一的靈藥--

完成了她的愛情，

拯救了他的生命。

少女的簫聲因為有青年的合奏而有了更多的活力，現(xiàn)在又變回了以前的孤獨傾訴，沒有人能用簫聲回應(yīng)她（即心靈上的交流與相知）;青年的精魂因為已經(jīng)奉獻(xiàn)給了愛情，留下的只有空虛與悲戚。當(dāng)青年義無反顧地為了另一種精神追求犧牲了自己原來的精神依賴時，就有可能會導(dǎo)致現(xiàn)在這種悲戚的境地。人在追求新的事物時，不可避免地會放棄已有的事物，但是誰也無法保證到底哪一種會更適合自己;當(dāng)自己拋棄了已有的東西時，以后是否還能重新?lián)碛小?/p>

十

我不能繼續(xù)歌唱，

他們的生活后來怎樣。

但愿他們得到一對新簫，

把簫聲吹得更為嘹亮。

詩篇的最后，兩人都為了愛情未來了自己的精魂，接下來的他們將何去何從呢？簫聲所代表的原來構(gòu)建起的“自我”，是不是就是他們最真實、最貼近自我本真的追求呢？亦或是愛情會孕育出一對新“簫”，讓他們的靈魂重新得到依靠？詩人沒有給出明確答案，這里摘錄的是馮至修改后的結(jié)尾，原來的結(jié)尾是：“剩給他們的是空虛/還有那空虛的惆悵———/縷縷的簫的余音，/引他們向著深山逃往?！瘪T至是在北大求學(xué)期間寫下的這首詩，接觸了大量中國古典文學(xué)和西方文學(xué)，待他極好的繼母的去世加重了他的悲傷?；蛟S那時的他正如詩中的“青年”，在大自然（象征著馮至的繼母）突然被濃云（象征著死亡）隔開之后，正追尋著新的心靈撫慰——友情知己，愛情，（吹簫少女或許想著這些）來填補(bǔ)自己因傷痛而空虛的心靈。

十一

人的欲望和需求，此消彼長，人也會在不斷的更替選擇中逐漸迷茫，失去對自我的把握。有人很幸運，在幾次選擇后停了下來，選擇最適合他的（在他嘗試過的幾種中），并一直這樣下去，避免了陷入迷惘的泥潭，雖然他未嘗試過的或許更好，但是學(xué)會滿足不失為一種使自己活的輕松一點的辦法;那些心靈總是會時不時躁動的人，則可能會不斷變換自己的精神依賴、精神寄托。雖然他們會比前者嘗試到更多的新鮮感，但不斷的變化也可能會帶來顧此失彼的尷尬境地。原來的精神寄托喪失了，將要追求的精神依賴也沒能得到，在脫離其中一個轉(zhuǎn)到另一個的過程中的空檔期，是人最脆弱，最易被打倒的時候，或許就此踏上新途，或許就此迷失在交錯的岔路口，這是人的一種普遍精神困境。人們找尋各種東西來填補(bǔ)心靈的空缺，但在變換中會遇到各種無法預(yù)料的情況，像海上的大浪將船只打翻。欲望能促使我們不斷創(chuàng)新再造，去滿足不斷變化著的欲望和需求;同時也可能會使人陷入迷失自我的痛苦，“終于積成難于醫(yī)治的重病”。

注釋：

①勒內(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xué)理論·第18章[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2.

②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xué)[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7.第10章，第13章第15條注釋.

③羅蘭·巴特，著，汪耀進(jìn)，武佩榮，譯.戀人絮語——一個解構(gòu)主義的文本[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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