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閣,彭 駿
(1.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2.四川方舟達律師事務所,成都 610100)
“2003年以后,網絡成為公眾表達利益需求、獲得社會關注的便捷渠道和最佳選擇?!保?]在公民意識覺醒及互聯(lián)網產業(yè)的推動下,網絡民意對刑事立法活動產生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刑法修正案(八)》和《刑法修正案(九)》增設的諸多罪名即是其體現(xiàn)。但網絡民意對刑事立法既有積極影響也有消極影響,其消極影響則主要表現(xiàn)為二者關系的不良互動現(xiàn)象。而學界大多將二者不良互動的原因,歸結于網絡民意的非理性、情緒化等固有缺陷。但是,這種歸因路徑不僅浮于表象、難及根源,而且缺乏足夠的正當性。因為,即使是呈現(xiàn)極端形態(tài)的非理性民意,如圍堵上訪、圍攻國家機關等表達形態(tài),在某種程度上也表達了公眾的特定訴求。因此,對二者不良互動原因的探究,不能武斷地止步于某一方的固有缺陷,還應從主體間性角度予以進一步思考。同時,學界對二者不良互動關系的糾正,也大多從“構建體制”“堅持特定原則”等宏觀層面入手,其操作性有待考證。本文在檢視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不良互動現(xiàn)象的基礎上,從“權利—權力”主體互動的雙向視角探討二者不良互動的原因,并以引導性回應方式與體系性回應限度為基礎,闡述二者走向良性互動的應然路徑。
“民意立法”是我國現(xiàn)階段刑事立法活動所堅持和踐行的理念,這不僅體現(xiàn)在我國目前采取的回應型立法模式中,而且直接規(guī)定在我國的《立法法》中。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良性互動,不僅能夠降低刑事立法成本,而且能夠為刑事立法尋求正當性根據(jù)。但應然與實然并非完全重合,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關系的實然運行卻存在著不良互動。二者關系的不良互動,是指網絡民意對刑事立法的不當干預以及刑事立法對網絡民意的過度回應,這主要體現(xiàn)為罪名的不當增設。
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增設即是二者不良互動的例證之一。眾所周知,網絡民意是增設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一大動因,人們呼吁以刑法規(guī)制惡意欠薪行為的聲音曾彌漫了整個網絡空間。面對網絡民意的犯罪化訴求,刑事立法沒有遵守主體交往理性和自身獨立性,而是以增設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方式過度回應了網絡民意,導致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不良互動。因為,就惡意欠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而言,在刑事立法與網絡民意的良性互動中,是不應當被犯罪化的。首先,惡意欠薪行為雖然侵犯了勞動者權益,但其社會危害性沒有達到應當犯罪化的嚴重程度。究其本質,惡意欠薪行為引發(fā)的是勞動者與用人單位之間的勞動爭議,其行為的危害范圍沒有超出民事或行政法律法規(guī)能夠規(guī)制的范圍,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司法虛置,即是其例證。其次,“責令支付”要素的限制,也從反面說明惡意欠薪行為不應被直接犯罪化。“責令支付”要素的限制,說明惡意欠薪行為只有在行政部門無法治理的時候,才能動用刑法治理。換言之,只有嚴重違反行政命令的惡意欠薪行為才值得刑法規(guī)制。而此時,被犯罪化的是嚴重違反行政命令的惡意欠薪行為,而非全部的惡意欠薪行為。因此,“責令支付”要素的限制,暗示對惡意欠薪行為的治理應是行政法前置,而非直接犯罪化。最后,惡意欠薪行為的間接危害不能作為犯罪化的理由。立法理由認為,惡意欠薪行為“導致諸多社會矛盾,有的甚至引發(fā)群體性事件,成為影響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隱患”[2]。但需要明確的是,犯罪化過程中應當考慮的是行為的直接危害,行為的間接危害應當是影響量刑的因素而非影響定罪的因素,否則將造成對特定行為的間接處罰。以群體性事件等為由,說明惡意欠薪行為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并不合適。
代替考試罪的增設也是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不良互動的又一例證?!缎谭ㄐ拚福ň牛烦雠_之前,在替考行為是否犯罪化的討論中,“近五成網民強調‘替考入刑’是大勢所趨”[3]。然而,根據(jù)替考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增設代替考試罪并不合適,也是刑事立法過度回應網絡民意的不良結果。首先,代替考試行為本身的社會危害性,沒有達到值得刑罰處罰的嚴重程度?!缎谭ㄐ拚福ň牛纷钚聠柎鹬兄赋觯鶕?jù)前置法規(guī)定,“對替考的人員給予終身禁考、開除、解聘等處理,足以達到懲戒的效果,從刑法謙抑性的角度考慮,不作犯罪處理為妥”[4]。因而,從前置法與刑法的關系而言,如果前置法能夠有效治理替考行為,則說明代替考試行為本身的社會危害性還在前置法的規(guī)制范圍內,而沒有達到值得刑罰處罰的程度。其次,立法理由中,認為代替考試行為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理由并不恰當。立法理由認為,替考行為“破壞考試制度和人才選拔制度,妨礙公平競爭,破壞社會誠信,敗壞社會風氣,同時還誘發(fā)其他違法犯罪行為”[5]??梢姡J為替考行為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理由,是基于行為自身危害的考慮而未顧及行為結果視角的考察,明顯堅持了一元行為無價值論立場。但是,一元行為無價值論會使社會危害性的評價,陷入“在法的名義上強制他人服從自己的價值觀”[6]的道德窘境。因此,不能據(jù)此認為代替考試行為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
雖然法律永遠是多數(shù)人利益和意志的表現(xiàn),但也必須為少數(shù)人權利的保護和救濟提供暢通而有效的渠道和機制,這突顯了立法活動和社會民意之間建立良性互動關系的必要性、緊迫性[7]。因此,解決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關系運行中存在的不良互動現(xiàn)象,構建二者之間的良性互動尤為重要。而不良互動根源的探尋則是尋求出路之前提,也是反思不良互動現(xiàn)象之后的邏輯結果。由于網絡民意的實質是公民的權利表達[8],刑事立法的實質則是國家的權力行使,所以筆者認為,探尋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不良互動的深層根源,應以“權利—權力”的互動為分析框架,以網絡民意自身的缺陷為切入點。
“刑事法治涉及到公眾的切身利益,為了保護自己或者身邊的人的合法權益免受不法侵害,社會公眾往往無需組織、發(fā)動,就會對特定的事項主動通過各種可能的途徑進行監(jiān)督……”[9]但是,正如媒體監(jiān)督權的越位會不當干預司法和行政一樣[10],網絡民意監(jiān)督權的越位也會不當?shù)馗深A刑事立法。從“權利—權力”的外部框架而言,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不良互動的原因,即在于網絡民意監(jiān)督權利的越位對刑事立法權造成了不當干擾。
第一,網絡民意監(jiān)督權的越位,降低了立法決策的專業(yè)性。誠如有的學者所言,“刑法作為最嚴厲的法律,它的適用往往關涉公民最核心的利益,正因如此,刑事立法更應該嚴謹、理性,并排除任何不必要的干擾”[11]。因此,對特定危害行為是否予以犯罪化的決策,應根據(jù)刑法固有的知識體系展開,以保持刑事立法的科學性、專業(yè)性。但網絡民意監(jiān)督權的越位卻不當干預了刑事立法,降低了立法決策的科學性、專業(yè)性,使刑事立法在某種程度上背離了主體交往理性,因為“很多的網絡民意不過是情緒的宣泄”[12]。同時,網絡民意認為特定行為是否應當犯罪化的依據(jù),往往摻雜著道德因素,而過度的道德考量不僅會侵蝕刑事立法的專業(yè)性,而且容易使刑事立法走向偏執(zhí)的法律道德主義。換言之,飽含道德要素的網絡民意越位,會使刑事立法活動因過于偏重道德制約,而輕視對立法科學化、法律體系協(xié)調化的考量,例如作為不良互動結果之一的代替考試罪的增設。代替考試行為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結論,即是監(jiān)督權越位下立法犯罪化評估過度偏重道德影響的結果。
第二,網絡民意監(jiān)督權的越位,降低了犯罪化決策的穩(wěn)定性。刑事立法貫徹科學立法原則,必然要求刑事立法活動應符合刑法屬性。而刑法公正性則要求刑法應當具有穩(wěn)定性[13],因此,刑事立法將特定危害行為予以犯罪化時,應考慮落實犯罪化的刑法條文的穩(wěn)定性。但是,“在網絡上,對于一個單一的事件來說,網絡民意的聚集是階段性的”[14],決定著網絡民意對特定行為是否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評價,是一個短暫的、快速的認知過程。網絡民意的即時性使公眾視野僅限縮于當前背景中,并沒有顧及特定行為犯罪化之后的社會影響和刑法條文的穩(wěn)定性。而監(jiān)督權越位下網絡民意對刑事立法的不當干預,難免使刑事立法吸入不穩(wěn)定因素,從而降低犯罪化決策的穩(wěn)定。因此,網絡民意監(jiān)督權越位造成的對刑事立法的不當干預,必然導致二者互動關系的扭曲,出現(xiàn)不良互動現(xiàn)象。
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不良互動的根源,不僅要從“權利—權力”的外部框架探尋,也應當從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內部結構中探尋。就二者的內部結構而言,二者不良互動的生成根源,還在于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固有屬性之間的矛盾。網絡民意具有群體極化、價值裂化等特征,而刑事立法則具有利益衡量、價值維護等特征。因此,二者固有屬性之間存在矛盾的情況下,刑事立法無視二者的矛盾性,對網絡民意過度回應必然導致二者的不良互動。
具體而言,刑事立法過度回應網絡民意,導致二者不良互動的路徑在于:第一,刑事立法對群體極化的網絡民意的回應,導致二者關系的不良互動。在立法過程中進行利益衡量是必要的,這不僅源于現(xiàn)代社會中多元利益的分化及沖突,還源于主體需要的多樣性和無限性與利益資源有限性之間的矛盾[15]。因此,刑事立法對特定行為是否予以犯罪化的決策,需要通過利益衡量的方法作出,而非依據(jù)表象的推理得出。但是,群體極化下的網絡民意恰恰會忽略利益衡量,造成對少數(shù)人利益的忽視。如有的論者所言,“群體極化意味著意見的高度一致,它拒斥多樣性、分歧和意見的不斷交鋒,它總是追求千篇一律……”[16]確實如此,在實踐中,群體極化下的網絡民意出現(xiàn)單一的價值訴求,甚至形成單方面話語霸權的現(xiàn)象,并不鮮見。因此,基于群體極化的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利益衡量之間矛盾的考慮,刑事立法不應回應群體極化下的網絡民意。刑事立法對群體極化型網絡民意的回應,必然是對網絡民意的過度回應,會打破二者之間的交往規(guī)律,導致不良互動。例如,上文所述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的增設,即是刑事立法過度回應網絡民意而出現(xiàn)的不良互動結果。當社會中出現(xiàn)惡意欠薪行為時,網絡民眾并沒有對此進行辯證的換位思考,好像只有給予惡意欠薪者以嚴厲的刑罰處罰,才是治理該現(xiàn)象的唯一出路。
第二,刑事立法對價值裂化的網絡民意的回應,導致二者關系的不良互動。在社會公眾的一般觀念中,“犯罪無非是越軌行為的一種”[17],而“越軌被界定為,對于某一社區(qū)或社會中被大多數(shù)的人所接受的一套既定規(guī)范的不服從”[18]。簡言之,犯罪是與社會主流價值觀念背道而馳的行為。因此,刑事立法既是規(guī)定、懲治犯罪行為的活動,也是維護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活動,即刑事立法是將背離主流價值觀念的行為予以犯罪化處置的活動。但是,“民意從過去統(tǒng)一的正統(tǒng)價值觀之下,出現(xiàn)了世界觀、人生觀和是非觀的分裂化”[19]。借助網絡表達出的民意也是如此,網絡表達方式的隨意性、價值追求的多元性等特征也易催生網絡民意的價值裂化。而網絡民意價值裂化特征的出現(xiàn),表明網絡民意并不總是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實踐者和維護者。從對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態(tài)度而言,價值裂化的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相矛盾。因此,刑事立法基于對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維護,不應對價值裂化的網絡民意作出回應。刑事立法對價值裂化的網絡民意的回應,會背離自身的價值追求,造成二者關系的不良互動。
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關系的良性互動,彰顯著法治現(xiàn)代化的時代精神,是保障公民參與、監(jiān)督刑事立法的重要機制,也是刑事立法獲得公眾認同的重要前提。甚至可以將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互動關系,概括為“良則雙贏,不良則俱損”。因此,必須扭轉當前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不良互動的現(xiàn)狀,探索二者關系走向良性互動的具體路徑。筆者認為,二者由不良互動走向良性互動的主要路徑在于,立法者應當引導網絡民意達成理性共識,并以刑事立法的內外體系協(xié)調為限度回應網絡民意。
從刑事立法的角度而言,盡管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互動存在些許不良狀況,但是刑事立法依然應當保持與網絡民意的互動,并逐漸扭轉不良狀況,走向良性互動。立法者應當辯證地看待網絡民意,在認識其缺陷的基礎上發(fā)揮其應有作用。因此,構建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良性互動機制時,立法者應當積極引導網絡民意達成理性共識。立法者只有在網絡民意具有理性的前提下,才能通過客觀路徑的選擇實現(xiàn)二者的良性互動,與非理性對象的互動不可能是良性的互動。
筆者認為,立法者積極引導網絡民意達成理性共識,應著重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立法者應當喚起網絡民眾的集體共識,放棄小團體共識?!懊癖娂w理性的形成必然依賴于社群主義的集體共識,堅持社群主義的哲學立場成為了民意入法的理論基礎?!保?0]如果網絡民眾的立法訴求是基于個體立場,而非來自社會群體的全局立場,則會背離民意之所以能夠入法的哲學基礎。這不僅無益于刑事立法活動的展開,而且會給網絡民意帶來不應有的批判。因此,實現(xiàn)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良性互動,應引導網絡民眾樹立集體共識、放棄小團體共識,使其立足于全民立場而非局限于個人或者小集體立場,理性建言刑事立法。其次,應當建立立法者與網絡民眾的直接交流制度,使網絡民眾發(fā)出理性聲音。立法者僅喚起民眾的集體共識是不夠的,在樹立集體共識的基礎上,立法者還應使網絡民眾知悉專業(yè)人士對特定刑事立法活動的意見,防止網絡民眾認知的極端化、片面化。根據(jù)沉默的螺旋理論,意見一方的沉默造成另一方意義的增勢,如此循環(huán)往復,便形成一方聲音越來越強大,另一方越來越沉默下去[21]。所以,建立立法者與網絡民眾的直接交流制度,能夠使雙方就特定的刑事立法內容互換意見,使網絡民眾獲得對稱性信息。而且,建立立法者與網絡民眾的直接交流制度有著現(xiàn)實依托。早在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次會議中,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就已經與人民網、新華網、中國人大網的網友進行了在線交流,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22]。因此,建立立法者與網絡民意的直接交流制度具有必要性和可操作性。最后,立法者應為網絡民眾提供相互辯論的平臺,引導網絡民眾將單個民意轉化為理性共識。共識的達成在一定程度上離不開妥協(xié)和同意[23]。但在妥協(xié)已被人們普遍貶低化、否定化的觀念影響下,網絡民眾之間很難內源性地通過妥協(xié)就特定刑事立法內容達成共識,這就需要立法者的介入引導。為促進網絡民意理性共識的達成,立法者應為網絡民眾提供廣泛參與、平等交流、相互討論、辯論的網絡平臺。使每個網絡民眾對特定刑事立法內容的不同意見,都能夠得到表達,并傾聽他人意見、經受他人的質疑與批判。只有在廣泛的討論、辯論、交鋒中,網絡民眾才能達成理性的民意共識。
為實現(xiàn)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良性互動,立法者在引導網絡民意達成理性共識之后,仍不能無限回應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因為,即使是理性的網絡民意訴求也不完全與刑事立法的評價體系相吻合。出于主體理性的考慮,刑事立法對理性網絡民意的回應,應以自身所處的內外體系性為限度。刑事立法對超過刑法體系協(xié)調限度之網絡民意訴求的回應,必然導致對自身體系的破壞,造成刑事立法與網絡民意的不良互動。因此,筆者認為,為了實現(xiàn)刑事立法與網絡民意的良性互動,刑事立法對網絡民意的回應,既要以刑法與非正式規(guī)范及其他部門法的外部協(xié)調為限度,又要以刑法體系的邏輯自洽為限度。
1.刑事立法回應網絡民意應以外部協(xié)調為限度
“刑法修正案的犯罪化并不是孤立于社會系統(tǒng),相反是對社會系統(tǒng)現(xiàn)狀的反映?!保?4]在整個社會系統(tǒng)中,刑法與其他正式規(guī)范、非正式的道德規(guī)范等共同維護著社會秩序,保障著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一方面,從社會主流價值觀念而言,犯罪的越軌本質要求刑事立法應與外部的非正式規(guī)范相協(xié)調。在非正式規(guī)范視野下,犯罪作為社會越軌行為中的一類,是明顯違背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行為。而刑事立法則是從眾多越軌行為中,分離出一部分越軌行為予以刑罰處罰的活動。因此,從維護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角度來看,刑事立法應維護與非正式規(guī)范的體系協(xié)調,立法犯罪化不能違背社會主流規(guī)范的指引。另一方面,從形成完備法律體系的角度而言,刑法規(guī)范應與其他部門法律規(guī)范保持外部的體系協(xié)調。形成完備的法律規(guī)范體系,被《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作為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重要任務[25]。而形成完備的法律體系,不僅要求法律部門齊全,而且要求部門法之間要協(xié)調統(tǒng)一。因此,刑事立法應保障刑法規(guī)范與其他部門法規(guī)范之間的外部協(xié)調。
問題是,在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互動中,刑事立法如何以外部協(xié)調為限度,回應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換言之,為了實現(xiàn)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良性互動,刑事立法以何標準決定是否回應網絡民意的特定訴求?筆者認為,恪守外部協(xié)調性限度,要求刑事立法回應網絡民意時應把握以下兩點。
第一,刑事立法應以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為標準,回應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保持刑法與非正式規(guī)范的協(xié)調。上文已述,網絡民意存在價值裂化的現(xiàn)象,為了克服價值裂化引起的立法犯罪化的失范問題,以主流價值觀念對網絡民意進行篩選就顯得尤為重要。刑事立法應回應符合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網絡民意訴求,摒棄不符合主流價值觀念的網絡民意訴求。同時,當關于同一立法內容的網絡民意訴求存在分歧時,刑事立法應以對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促進程度為標準,進行利益權衡。此時,刑事立法應對更能促進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網絡民意訴求作出回應。
第二,刑事立法應以其他部門法的治理效果為標準,回應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保持刑法與其他部門法的外部協(xié)調。在法治國家的法律體系中,各部門法之間是相互協(xié)調、有機統(tǒng)一的,這不僅反映在部門法的各自獨立中,也反映在在部門法的規(guī)制范圍中。只有保障部門法的規(guī)制范圍獨立,才能實現(xiàn)部門法的協(xié)調統(tǒng)一,否則將導致部門法之間的沖突。而刑法作為其他部門法的保障法,只有在其他部門法無法有效規(guī)制特定行為,即特定行為超出其他部門法的規(guī)制能力時才能介入。因此,面對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時,刑事立法應以其他部門法的規(guī)制效果為標準,作出是否回應的決定。當其他部門法的規(guī)制能力,能夠滿足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時,出于法律體系協(xié)調性的考慮,刑事立法就不應對此再作回應。
2.刑事立法回應網絡民意應以體系自洽為限度
刑事立法回應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時,必然會將回應結果落實于刑法內部。而“從總體上看,中國現(xiàn)行刑法體系的形式相對統(tǒng)一,內容相對完備,結構相對科學,是一個相對合理、完善的體系”[26]。因此,刑事立法活動也應尊重、保持刑法的體系性,使立法結果滿足刑法體系的邏輯自洽。在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互動中,從結果到行為的反向視角來看,為了保持回應結果與總則、分則規(guī)定的協(xié)調,刑事立法應以刑法體系的邏輯自洽為限度。
然而,二者互動下的刑事立法如何保持刑法的內部體系性,如何以刑法的邏輯自洽為限度,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筆者認為,刑事立法以刑法的邏輯自洽為限度來回應網絡民意,應遵循以下兩個步驟。第一,以分則的既有規(guī)定,審視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修訂后條文之間邏輯合理、不存在矛盾沖突是對立法修訂的最低要求?!保?7]105維護犯罪化在刑法內部的體系性,必然要實現(xiàn)新犯罪化罪名與既有罪名之間的協(xié)調。面對網絡民意對特定行為的立法訴求,刑事立法予以回應時,應當考量犯罪化之后的條文與既有規(guī)定是否矛盾。同時,出于刑法精簡化的考量,刑事立法回應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時,也應考量犯罪化之后的條文與既有規(guī)定是否重復,對與既有規(guī)定相矛盾或相重復的立法訴求,則不能予以回應。第二,以總則性規(guī)定,審視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靶谭倓t是刑法典原則性規(guī)定的集成,奠定了刑法的基調,也直接作用于分則條文的適用。”[27]104因此,如果分則的既有規(guī)定無法直接滿足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則應進一步結合總則的規(guī)定予以考察。只有在總則與分則的綜合考量中,均無法滿足網絡民意的立法訴求時,刑事立法才能對此予以回應。
最近幾次的刑法修正中,網絡民意推動刑事立法的現(xiàn)象逐漸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似乎回應網絡民意已經成為刑事立法獲得公眾認同與外部正當性的重要方式。但必須認識到,在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溝通中,既有良性互動而獲得雙贏的情況,也有不良互動而導致俱損的情形。其中,因網絡民意不當干預刑事立法,或刑事立法過度回應網絡民意而引起的二者不良互動現(xiàn)象,不僅會侵蝕刑事立法的正當性基礎,而且會磨滅網絡民意的存在價值。尤其是在網絡“民粹主義”悄然抬頭的當前背景下,些許的不良互動結果更容易使正當?shù)木W絡民意遭致批判與否定。因此,必須推動二者由不良互動走向良性互動。
而學界關于二者不良互動原因的探索,大多停留在網絡民意的固有缺陷層次,而沒有深入本質探究缺陷背后的原因。沒有探討為什么網絡民意的固有缺陷會導致二者的不良互動以及通過什么方式導致了二者的不良互動。而且,也沒有對網絡民意的固有缺陷進行由表及里的剖析,沒有認識到網絡民意的情緒化、非理性等特征背后隱含的合理成分。同時,學界對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如何走向良性互動,如何協(xié)調關系的論述,多以原則、機制、制度等宏觀視角為主,鮮有論者探討二者走向良性互動的具體路徑。值得深思的是,從操作意義而言,單純的宏觀調控建議,對二者關系的協(xié)調并無實質性影響。
從主體間性角度審視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的不良互動現(xiàn)象則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不良互動的深層原因在于,網絡民意的監(jiān)督權越位造成對刑事立法權的不當干擾以及刑事立法對群體極化的、價值裂化的網絡民意的回應。而實現(xiàn)二者走向良性互動的具體路徑在于,立法者應積極引導網絡民眾達成理性共識,并以刑法的內外體系協(xié)調為限對該共識予以回應。至此,網絡民意與刑事立法關系走向良性互動的路徑初步顯現(xiàn)。
然而,在批判性反思二者關系之后,如何矯正價值裂化的網絡民意,如何消除網絡民意的群體極化現(xiàn)象等,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但此類問題的解決,僅從刑法自身領域難以找到妥當答案,還應將刑事立法置于整個社會科學領域視野中予以再認識,并借助傳播學、社會學中的相關理論框架,由表及里地深入剖析網絡民意的特征、內容與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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