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尚發(fā)
機緣巧合,我與宋紅嶺同窗于滬上,共學于葛紅兵先生門下,想來已是10年前的事情了。那時,葛門有個傳統(tǒng),堅持每周一次師門讀書會。記得最清楚的,是紅嶺兄高談闊論拉康的鏡像階段、漂移的能指,以及精神分析和拓撲學的糅合等。至今,紅嶺兄縱橫捭闔、揮斥方遒地向我們講解諸多艱深理論的場面,還依舊歷歷在目。沒想到,師兄對博士論文仍舊不是很滿意,竟然沉潛近10年的時間,大刀闊斧,于是有了現在的這本《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正義倫理研究——以“身體政治”為中心》厚重的學術著作。
文學史關鍵詞:身體
治中國當代文學史,名家不少,著作也不少,尤其是幾乎遍地開花的高校教材,蔚為可觀。仔細梳理這些文學史的寫法,可以看出,幾乎是思潮、社團外加作家作品的模式,真正注意于文學發(fā)展趨勢與作品文本細讀的,只有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和陳思和的《中國當代文學教程》,也幾乎代表了中國當代文學史書寫中的最高水平。但兩本著作都出版于世紀之交,距今已經17年左右了,且各自書寫的限制與缺憾也逐漸展露出來。就這十來年的文學史寫作狀況而言,趨勢明顯處則是,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研究越發(fā)朝著細微、實在的方向發(fā)展,注重文學制度、史料等的研究與挖掘,抽象文學作品中的核心要素等。這些看上去甚小的研究,比起規(guī)模宏大的文學史敘事來,雖然顯得太過于專且實,但卻共同形成合力,豐富著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書寫。在這一趨勢中,身體研究、類型梳理、敘事倫理等是幾個比較熱鬧的研究場域,宋紅嶺的《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正義倫理研究——以“身體政治”為中心》,便是這一趨勢中,最新的成果。
從一個較大范圍的角度而言,似乎所有文學作品幾乎都是“關于身體的書寫”。小說中對于人物的塑造,散文中對于情緒的展演,詩歌中對于情感的集中抒發(fā),乃至于戲劇中登臺的亮相,文學無不是在身體的勞作中誕生的耀眼花朵。在文學作品中,從服飾、發(fā)型、相貌等,偏重于形象化的勾勒,到革命、愛情、暴力等,偏重于行動上的描摹,再到怨恨、焦慮、愁苦等的情感上的書寫,幾乎都與身體發(fā)生著這樣那樣的關聯(lián)。正因為如此,從文學作品中對身體的描摹上,可以反觀社會觀念對于身體的目光,從而看到在對身體的塑造上所展現出的人文觀念、社會思潮以及歷史變遷。同樣地,以身體作為關鍵,文學史發(fā)展的歷史進程,其間所經受的轉折、齟齬、趨勢與潮流,也可以清晰地見出——實際上,往淺顯里來說,以身體作為文學史的關鍵詞的研究方式,可以看作是對文學作品的一次大規(guī)模清理,用身體作為線索來勾連各時代的文學樣貌,從而展現出豐富多變的文學史;往深刻里來說,則是以身體為抓手,作一種思想史的勾勒,從文學作品中的身體觀來透析時代思想的發(fā)展,從而抽絲剝繭地追蹤一個時代寫作者的思想中最為隱秘的痕跡,把時代的變遷、歷史的波譎云詭等構建在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中。宋紅嶺的著作恰恰在追求著這樣的效果。
在開宗明義地解釋身體及其與政治的糾葛的第一章,宋紅嶺用了大量的篇幅來論述身體里的政治隱喻。不管是中國古代思想中的貴身論,還是西方思想中的身體本體論,“身體既作為個體軀體,也作為民族體、國家體、社會體而存在”,由此出發(fā),宋紅嶺論述道:
文學中的身體隨著語言的轉換而轉換:在革命敘事中,身體是階級沖突的體現;新啟蒙敘事中,身體代表著人性正義;而在純文學敘事中,身體意味著無聊、孤獨、荒誕、虛無等現代情感;到了消費時代,身體又幻化為價值交換的消費符號。
也正是奠定在這樣一種論述的基礎之上,專著把中國當代文學史劃分為這樣幾個時期:革命敘事中身體的隱匿欲望,論述了無性征的女體、國家形象轉化為男性身體的構建、民族身體的構造;新啟蒙敘事中身體作為啟蒙的要素,則分別就傷痕文學中對身體的重新解釋;上世紀90年代末新生代的崛起,及其所代表的身體問題的重新反抗與結構,以身體作為剖析文學秩序變更、時代虛無觀念的表達和日常主體的訴說等的抓手;新世紀以來的70后敘事中,身體被消費的狀況,體現為身體的景觀化、快感的建構等幾個方面;一直到最新的底層敘事中,身體的被邊緣化,甚至可以說身體的被侮辱與被損害。這樣,文學史的發(fā)展就被身體這一關鍵詞給燭照,歸納為身體的隱匿時代、身體的解放時代、身體的重構時代、身體的消費時代與身體的痛苦時代,分別類同于十七年文學與“文革”文學、上世紀80年代文學、上世紀90年代文學和新世紀文學這種較為普遍的文學史時期劃分。雖然有主觀化的嫌疑,但決不失為一種大膽、新鮮而成功的探索。
敘事倫理與正義
與文學史的關鍵詞“身體”類似,“敘事倫理”也是關照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史書寫的重要關鍵詞之一。在宋紅嶺的敘述中,他所憑借的資源既有羅爾斯的《正義論》,也有齊澤克、???、阿倫特以及西方馬克思主義諸代表的理論,從而在建構“身體的正義敘事倫理”這一問題上,以“身體政治學”的視野來勾勒文學史的發(fā)展。因此,在論述的過程中,革命敘事中的“人民正義”不斷將“身體正義”擠壓在一個狹小的范圍,革命者的身體在流血、戰(zhàn)爭、死亡等的文學塑造中,呈現出一種光輝的所在,以至于在革命之后,帶著金色的光環(huán)成為“大寫的父親”,而女性的身體則逐漸喪失了其所擁有的性別特征,統(tǒng)一地朝著男性的身體靠攏,“兩性的性別界限被模糊了,女性被賦予了男性英雄一樣的身體,塑造成具有身體政治學意義的階級符號?!保≒61)但到了“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情形為之而反轉,“身體正義”借助“人性、人道主義”“主體性”等成功地摒棄了“人民正義”的國家想象的敘事倫理,知識分子的身體擺脫了被批判的歷史遭遇,開始重新獲得肯定并進而走進文學敘述的中心,他們“身體的共同特點是干凈、衛(wèi)生、舉止文雅,是現代文明的化身,這與勞動美學中高大、粗壯、汗流浹背的身體形成明顯的對比”。(P97)關涉著身體的性欲、食欲、情感等也一躍而成為敘事倫理中關注的正義要素,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肯定。新生代敘事中對于身體的塑造,顯然是一次抵抗新的“身體正義倫理的宏大敘事”的文學行動,他們要打破啟蒙敘事話語中“大他者的父性秩序”,還原身體為“形而下”的感官存在,因此對身體的“本能沖動”“欲望釋放的快感”以及“身體釋放后的失落感、荒誕感和虛無感”,就格外地關注了。個體在這里獲得了絕對的“身體正義”,它們的存在從“人民”和“啟蒙”中逃離開來,進入“私人”的范疇。可以看出,這三種形態(tài)的身體正義的敘事倫理模式,實際上存在著一個“中心—抵抗—新中心—再抵抗”的邏輯發(fā)展關系。直到70后的“身體消費敘事”的出現,才擺脫了“身體正義論”的政治性意圖,但同樣存在著“身體被異化”的嫌疑。宋紅嶺將這種“身體正義論”的敘事倫理概括為“身體的優(yōu)雅描繪、性快感的自由釋放、對身體消費之物的迷狂,構成了符號勝過實物、表象勝過本質的景觀社會”。(P180)實際上,如果說這四種關于“身體正義論”的文學敘事還是文學作品自身呈現出來的“身體核心”的建構的話,那么底層敘事則更多地展現為“對正義的身體化吁請”,它的意思是,如何讓身體重新在文學中,被置于正義的光環(huán)之下,被正義之光所照耀——它是問題化存在的敘事倫理問題,而非是敘事倫理的問題化展現?!靶率兰o以來的底層寫作更多體現出受侮辱與受損傷的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受創(chuàng)傷之后無可奈何的悵惋和向死而生的絕望、悲憫情緒?!保≒221)也正是在這種新的“身體正義論”的敘事倫理分析中,宋紅嶺的一顆拳拳赤子之心,于焉清晰可見,他憤怒于社會對底層的視而不見,批判“缺乏深度的人文關懷和價值信仰,……無視廣大民眾深層的物質苦難和精神創(chuàng)傷”。(P231)因此,關于文學史的“身體正義論”的敘事倫理分析,便呈現為一種批判性的視角,被帶入到具體的寫作之中。
當代文學的身體正義論
構建一種全新的文學史論觀,是每個治文學史的學者都夢寐以求的事情。作品中心的鑒賞模式、趨勢分析的構建沖動、文學勾連的網絡分析、史料堆積而成的“文學史事實”等,無不是這種努力的嘗試和累累碩果。但不管哪種觀察角度,實際上都是對文學史發(fā)展的管窺,貴在能夠“窺一斑而知全豹”。從這一點上來說,宋紅嶺的《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正義倫理研究——以“身體政治”為中心》一書,其所存在的缺陷,也就顯而易見,并且提請新的改進的呼喚。著作中,在新生代敘事、70后敘事和底層敘事中,身體正義論的貫徹逐漸開始顯得力不從心,雖不至于跑偏,但總有一種顧此失彼的感覺。至少可以說,他在對上世紀90年代文學的景觀進行抓拍時,突出了新生代,而虛化甚至忽略了更多的文學風景的存在。這樣的瑕疵同樣存在于關于70后作家的分析中。作為一種代際稱呼,用衛(wèi)慧、棉棉等人,顯然無法涵蓋這一群體。而且在具體的分析中,跑到了“耽美”的各種分析中去,有些“名不符實”的感覺。尤其是在底層敘事中,可以看出種種對“身體正義論的敘事倫理”的文學史觀念,貫徹的不夠徹底,有底層文學分析和為底層吶喊的嫌疑,真正落實在學理化的理性分析,顯然不如第二章和第三章那么充分。
這部著作最令人醉心的,仍舊是關于中國當代文學史的“身體正義論”的構建工作。這本身就在提醒文學史研究者注意,偏取于文學存在要素的一端,難免出現各種各樣的研究漏洞,而整全的文學史宏大敘事又難免將細節(jié)掛一漏萬,重要的不是面面俱到,而是深入肌理和骨髓的深究。正是奠基于當代文學中的“身體”現象,從而牽扯出“身體政治”諸種問題,進而從敘事倫理的角度,將之上升為“身體正義論”的文學史構架上來,這無疑是對當下文學史研究的一種拓展,也是有意義的全新嘗試。自然,圍繞著“身體正義論”的文學史構建,還有許多工作有待開掘,這不僅僅是如何將“身體正義論”落實在文本分析上,也同樣應該落實在創(chuàng)作者的境遇上,亦即“作家的身體的在場”狀態(tài)。這還包括文學制度對創(chuàng)作者的身體規(guī)訓——下放、關牛棚、批斗等;文學市場對創(chuàng)作者的身體消費——包裝、宣傳、走秀,甚至是研討會、形象策劃等;文學作品的身體書寫所起到的啟蒙作用——閱讀者從這種身體中所獲得的種種關于身體的啟蒙,比如愛情的啟發(fā)、性欲的懵懂、春夢的挑逗等;甚至還包括,影視改編中,演員的身體塑造與文學中身體書寫的交互關聯(lián)等。更為重要的是,在這種種文學史的“身體正義論”構建中,這些文學的“身體政治”,到底如何在敘事倫理的層面上,關聯(lián)著正義論的方方面面,如何借助“身體正義論”深化我們對文學乃至社會的思考?正義論角度的加入,使得身體政治的分析更顯深度和高度,但如何將之放入更為適恰的解釋框架中,也亟待研究者的考量。雖然“身體”“正義論”“敘事倫理”和“文學史”完美地融合為一,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但一俟打開這扇大門,更為輝煌的文學史研究領地,將會展現在研究者的面前。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研究生。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2016年度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培育資助計劃”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