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遺民謝枋得《疊山集》中的殉節(jié)思想

(吉林財經(jīng)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遺民是特殊時代的特殊士群，既有共性特征，在節(jié)行上亦有高下之論。有孤臣義士者，如文天祥、謝枋得、家鉉翁、林景熙等；有隱居山林者，如方鳳、周密、劉辰翁等；有隱于學官者，如戴表元、元珽、劉塤等。孤臣義士之所以備受推崇，緣于他們經(jīng)歷了大事件、大磨難的考驗而葆有氣節(jié)。謝枋得誓死不仕元，歷時三年，三封拒聘書洋洋灑灑，激進而充滿斗志。而押解及踐行之作則體現(xiàn)出忠于君臣之綱、為信仰殉道的堅定，其字里行間也透露出其偏執(zhí)揚厲的性格特點。本文以《疊山集》北解前后的作品為中心，探討謝枋得的遺民心態(tài)和忠節(jié)情懷，分析其拒聘全節(jié)的思想內(nèi)涵。

一、卻聘之書：激發(fā)輿論熱情，張揚忠孝節(jié)義

作為組織抗元的地方領(lǐng)袖，加之謝枋得在江南的威望和文名，這兩點使他在元朝拉攏漢人方面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元世祖向江南訪求賢才，前后五次派要員名宦請其出仕。第一次是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鉅夫薦宋遺士32人，謝枋得被列為榜首，他作《上程雪樓御史書》婉言拒絕。第二次是至元二十四年(1287)，近臣同法師林樵、谷春詣江淮搜賢，仍以枋得稱首，枋得抗顏謝之。第三次，次年(1288)，行省丞忙古臺奉旨驛召，親臨訪問，執(zhí)手相勉，謝枋得以母喪堅辭。第四次是該年江西行省參政管如德奉旨搜求江南人才，留夢炎又首薦，謝枋得作《上丞相留忠齋書》堅辭。第五次即在此不久后，福建行省參政魏天祐為了取媚元廷，執(zhí)之至燕，枋得以死自誓，作《與參政魏容齋書》。次年(1289)四月抵大都，以絕食殉國。

宋亡十年后，元朝統(tǒng)治已穩(wěn)定，江南人民也逐漸接受了新政權(quán)。謝枋得之所以引人注目，緣于他在這樣的背景下，仍秉持道義，以遺臣之身的一己之微薄力量對抗新朝的強大勢力。三封卻聘書《上程雪樓御史書》《上丞相留忠齋書》《與參政魏容齋書》見先生拒命之節(jié)，是他與新朝斗爭的輿論武器，在當時產(chǎn)生巨大反響。

《上程雪樓御史書》開啟拒聘之端。謝枋得時居母喪，從為人子的角度闡發(fā)了熱孝在身，不能出仕的理由。93歲老母去世，自己理當盡孝，君主當遵從古禮，當“以道德仁義治天下”“為國家扶綱?！保荒軍Z人孝母之心；且自己乃“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1]2。以孝義出發(fā)而堅辭征聘，譴責元廷征召不仁不義。

《上丞相留忠齋書》是寫給座師留夢炎的，流傳極廣，在當時“雖鄉(xiāng)塾童孺，皆能誦而習之”[2]2181。表面上寫得委婉恭順，實則綿里藏針，令留夢炎無地自容。

留夢炎乃宋狀元宰相，后仕元，官至禮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對于座師留夢炎，謝枋得的情感是很復雜的。謝枋得曾得留夢炎舉薦，至元二十一年(1284)，他在《送史縣尹朝京序》中寫道：“回思少年遇知己，如忠齋留公、敬齋謝公、梅石趙公、則堂家公、實堂吳公、泉石青陽公，皆待以國士，期以邃業(yè)?！盵1]33盡管如此，當做了貳臣的留夢炎向元朝舉薦謝枋得，又“貼書促行”時，謝枋得立刻與昔日恩師反目為仇。在《上丞相留忠齋書》書中，他引述《左傳》語“人各有能，有不能”來表明自己與先生的不同：“先生之所能，某自知，某必不能矣”，批判留夢炎貪圖功名富貴，背棄君臣大節(jié)：“先生少年為掄魁，晚年作宰相，功名富貴”；宋亡后，先生“奔馳四千里，如大都拜見皇帝”，又拜望故宋三宮，這在世人看來是為宋百姓求太平，盡昔日君臣之禮，實則在謀劃自身之計；而“先生此心，某知之，天地鬼神知之，十五廟祖宗之靈亦知之”，全篇反語，句句諷刺。接著又言，先生自己不知廉恥也就罷了，還要推舉別人茍且偷生：“自先生過舉之后，求得道高人者物色之，求好秀才者物色之，求藝術(shù)過人者物色之，奔走逃遁，不勝其苦。……然先生豈有心于害某哉！”[1]5-8一針見血，辭嚴氣直，“夢炎讀之汗下”[3]38。

《與參政魏容齋書》作于1288年，時謝枋得被魏天祐囚禁于建寧(今福建建寧縣)崇真道院。魏天祐，福建人，至元十三年(1276)棄家歸附元朝，任管軍總管兼知邵武軍事。文中，謝枋得再次闡述堅貞的品格，自古“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諷刺魏天祐降元失節(jié)，揭露他強行押解自己是諂媚元朝，是因嫉妒自己能堅守節(jié)操，信中寫道：

魯有公父文伯死，其母敬姜不哭。室老曰：“焉可有子死而不哭者夫？”其母曰：“孔子，圣人也，再逐于魯，而此子不能從。今其死也，未聞有長者來，內(nèi)人皆行哭失聲，閨中自殺者三。此子也，必于婦人厚，而于長者薄也，吾所以不哭。君子曰：“此言出于母之口，不害其為賢母也；若出于婦人之口，則不免為妒婦矣?！毖砸灰?，所居之位異，則人心變矣！某義不出仕者也，今雖有忠謀奇計，則人必以為妒婦矣，恐徒為天下所笑，惟相度容之。干冒鈞嚴，不勝悚懼！[1]12

典故出自《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公甫文伯病死，妻妾有為之殉情自殺者，而其母敬姜不哭，敬姜謂自己之所以不哭，是認為兒子對尊長的情義淡薄而對妻妾的情義深厚。而此言若出于其母之口，則被視之為賢母；若出于婦人之口，則不免為妒婦。再次重申自己乃“義不出仕者也”，魏天祐想出強行押解的“忠謀奇計”是出于嫉妒。

南宋被異族所滅，雖死節(jié)之士眾多，但投降叛國、出賣求榮者亦不在少數(shù)。謝枋得譏諷魏天祐、留夢炎之流，也是對那些降元、仕元宋臣的強烈諷刺。

謝枋得誓死拒聘，面對追逼，他愈發(fā)堅定信念，《與參政魏容齋書》以死立論：“宋室逋臣，只欠一死”“某愿一死全節(jié)久矣，所恨時未至耳”“惟愿速死，與周夷齊、漢龔勝，同垂青史，可以愧天下萬世為臣不忠者”[1]11-12。經(jīng)受了時間的考驗，謝枋得志節(jié)不改，時刻準備從容就義。

三封卻聘書大義凜然，措辭委婉曲折，而心跡自明，如同一封飽蘸鮮血的誓言，在當時盡人皆知，后世亦影響深遠。明遺民劉命清曾作《八聲甘州?謝疊山辭聘書》給予崇高贊譽，清蔣士銓詠《謝文節(jié)祠》嘆道：“三復遺書悲卻聘，至今心事日光明?！盵1]186吳錫麒《憫忠寺新建謝文節(jié)公祠碑》亦贊曰：“一篇三千余字，請讀建陽卻聘之書；五甲六百余人，足耀寶祐題名之錄。”[1]170

二、北行之作：塑造自我形象，樹立道德理想

宋元鼎革，社會發(fā)生巨大動蕩，方萬山《重刻疊山謝先生文集序》云：“自康王無志中原，長城自毀，綱常之所存興有幾。數(shù)傳至恭、端，禍遂不振。乃文、謝諸君子力持于易侯之波，身任于造次顛沛之際，此天地鬼神為之感動?！盵4]2183稱贊謝枋得“道逢患難正當行”[1]139的精神，雖然宋朝已無恢復希望，但綱常不能棄置，道義存則國仍存。在被羈押北行之際，謝枋得之作不以文采取勝，志在樹立作為宋遺民的高潔形象。

謝枋得力學六經(jīng)，淹貫百氏，常以古今忠義為標榜。西漢龔勝不仕王莽新政，絕食而卒，是謝枋得的精神偶像。至元二十五年(1288)十月十二日，枋得作《崇真院絕粒偶書，付兒熙之、定之，并呈張蒼峰、劉洞齋、劉華甫》：“西漢有臣龔勝卒，閉口不食十四日。我今半月忍渴饑。求死不死更無術(shù)。精神常與天往來，不知飲食為何物。若非功行積未成，便是業(yè)債償未畢”[1]127，以偶像精神砥礪自己。易代之際，遺民作為特殊的士為世人矚目，故遺民往往以非常態(tài)的舉動在日益穩(wěn)定的新朝社會中彰顯自己的存在，亦從歷史上尋求立身處世的精神偶像，尋求自我界定，塑造自我形象。

謝枋得被執(zhí)北行是非常轟動的新聞事件，雖當事人已公開闡明寧死不屈之心跡，但送行者仍反復地表達對謝枋得的道德期許。臨行前，枋得作《魏參政執(zhí)拘投北，行有期，死有日，詩別二子及良友》：“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天下久無龔勝潔，人間何獨伯夷清。義高便覺生堪舍，禮重方知死甚輕。南八男兒終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按《宋詩紀事》卷六十七載此詩，題目作《北行別人》?！剁茌o通志》卷一百一十九亦載，題目作《入燕別親知》，其中“天下久無龔勝潔，人間何獨伯夷清”句有異文，《畿輔通志》錄為：“天下豈無龔勝潔，人間不獨伯夷清”。(見：李衛(wèi)，修《[雍正]畿輔道志》，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37此時距宋亡已12年，在相對和平的氛圍下，遺民要針鋒相對地持身守義，以節(jié)傳世，其舉措、抉擇相對于動蕩之際要艱難得多。所謂“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道理即在于此。為了表達忠臣不事二君的倫理信條，他以寶貴的生命踐行了臣子之義，綱常之禮，維護社會的道德理想。送行者中既有王奕、陳杰、何中等名士，又有門人弟子，眾人賦詩作別。其中張子惠《送疊山先生北行》“此去好憑三寸舌，再來不值一文錢。到頭畢竟全清節(jié)，留取芳名萬古傳”[1]184，力透紙背，以死節(jié)相期，猶似王炎午之《生祭文丞相文》。在巨大的輿論聲中，謝枋得已將自己推上節(jié)義仁孝的至高點，惟殉身以全節(jié)，否則難以收場。事實上，他就是這樣設(shè)定的，也是這樣做的。

擁有非常之志者，所走之路亦非同尋常。據(jù)李源道《故宋文節(jié)先生謝公神道碑》載：謝枋得自幼以辛棄疾為榜樣，欣然有持節(jié)之想，忠貞敢言，觸忤權(quán)貴，成人后更“以植世教、立民彝為任”[1]168，與人論古今治亂國家事，必掀髯抵幾，跳躍自奮，儼然是忠義的代言人。他不隨波逐流，不與世軒輊，不取合于時，始終恪守忠義信條，認為“大丈夫行事，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逆順，不論成?。徽撊f世，不論一生”[1]14。他自信而剛毅，站在歷史的轉(zhuǎn)折點，攬振興綱常之道于己任，擔當起挽救民族大義的使命。

三、與世作別：以生命為代價，完成道德理想

謝枋得不是高官顯宦，也非名儒巨卿，然而他的一生卻走得轟轟烈烈。這既與宋代理學的浸潤有關(guān)，也不乏其性情上的標榜與揚厲，亦是遺民形象自我界定固化之結(jié)果。解赴大都，一切都朝著自我預定與公眾期許的方向推進，謝枋得從容面對，與世作別，端謹中寓有浪漫，嚴肅中隱含夸張與狂傲。

北解途中，正值冬天，謝枋得貧苦日甚，行于風雪之中。至元二十五年(1288)十二月十日，抵達龍興。其時天氣嚴寒，已投降元朝的舊交呂師夔贈與一襲寒衣，這使謝枋得極感受辱，堅定地拒絕，有詩作答：“身不絲綿二十年，后山凍殺分宜然?！盵3]38謝枋得與呂師夔絕交于宋亡之際，二人各自站在宋、元立場對壘軍前。面對變節(jié)者所贈寒衣，他以陳師道拒絕連襟趙挺之(變法擁戴者)的皮衣、凍病而死的典故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勢不兩立，絲毫不能因此而玷污名節(jié)。

北行途經(jīng)小孤山，小孤山位于安徽宿松城南的長江之中，四無依傍，如一座陡峭的孤峰。謝枋得感此，即興賦《小孤山》詩：“……堅如勇士專場立，危比孤臣末世難。明日登峰須造極，渺觀宇宙我心寬。”[1]144由小孤山之獨立聯(lián)想到末世孤臣的艱難，盡管如此，無怨無悔，要留聲名于世間。

被執(zhí)后，謝枋得曾先后兩次絕食，第二次絕食時，途經(jīng)采石，作《絕粒偶書》(二首)，其一云：“丹府金童善主家，百神聽命靜無嘩。從今何必餐松柏，但吸日精吐月華?！盵1]151早年參習道教，學辟谷養(yǎng)氣，宗教的信仰亦給他以支撐，在對現(xiàn)實絕望之時達到一種相對安寧的境界，超然等待死亡。

《沁園春·寒食鄆州道中》是其現(xiàn)今僅存的一首詞，也是目前所見的最后作品。該詞作于北解途中，時在至元二十六年(1289)寒食節(jié)，途經(jīng)鄆州(今山東鄆城)。謝枋得百感交集，自德祐元年(1275)臨危受命，兵敗易姓名而轉(zhuǎn)入建寧唐石山中，后又隱居閩中，一直未能回到故鄉(xiāng)江西弋陽，而今年的寒食節(jié)卻將成為永別之期。其詞上闕有“十五年來，逢寒食節(jié)，皆在天涯。……天笑道，此不由乎我，也不由他”句，漂泊流離十五載，人生境遇全然改變，但他從未怨天尤人，反而激發(fā)了性情中的剛烈和無畏。下闕“浮生蟬蛻，豈戀黃沙。……又何必，待過家上冢，晝錦榮華”[1]153，一反上闕鄉(xiāng)土之思，抒發(fā)為國效忠，絕不戀身求生，屈節(jié)茍活的志向。這首詞是謝枋得思想的凝煉，他熱愛國家，忠于大義，最終以生命為代價完成了“大丈夫生于亂世，消息盈虧，惟天所命，窮則晉處士，達則漢丞相，吾俯仰無愧怍”[1]92的人生諾言。

四、余論

宋亡入元后，統(tǒng)治日趨平穩(wěn)，生活日漸安定，因而迫使遺民接世、就范的外力也更加強大，一些遺民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隱微的變化。保持內(nèi)外品性，堅守遺民意志，維護遺民形象，是抉擇，更是考驗。這既有自身的秉性，更有來自于外界的道德壓力。當死節(jié)的意義與價值遠遠超出生存的意義，思想堅固、持身嚴苛的遺民毅然決然殉節(jié)，完成自我證明。謝枋得如此受到后世敬仰，是因為他始終恪守儒家忠義道德，在道德理想上完成了自我，實現(xiàn)了自我。雖時代久遠，謝枋得其人其事對于砥礪民族精神，振奮浮華世風，仍具有借鑒和啟示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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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謝枋得.謝疊山全集校注[M].雄飛,漆身起,黃順強,校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

[2] 紀昀.欽定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7.

[3] 佚名.昭忠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5.

[4] 祝尚書.宋集序跋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