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視域下祥子命運的悲劇探析

潘有娣

（廣東松山職業(yè)技術學院 圖書館，廣東 韶關512126）

有人總結(jié)新中國老舍研究的優(yōu)秀學術成果時，列舉了新時期學術界對《駱駝祥子》的重新闡釋，以及進行文本細讀，重新挖掘經(jīng)典作品《駱駝祥子》的豐富內(nèi)涵所取得的不菲成果［1］。在尊重歷史、解放思想、回歸藝術的研究背景下，與刪改本或改編本相比，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傾向于認同《駱駝祥子》原作的不可替代性和積極嘗試對祥子悲劇命運的多角度解讀，并在有關祥子人物形象的創(chuàng)作方法、剖析手段、心靈棲息或者說家園意識等方面展開理性的批評與反批評，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矚目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豐富了經(jīng)典的內(nèi)涵，促進了經(jīng)典的閱讀，體現(xiàn)了經(jīng)典的魅力。筆者試圖分析祥子的身世、追求、人生遭際，從祥子的人格特征、社會關系、人生軌跡、歷史宿命以及祥子悲劇的現(xiàn)代啟示等多個側(cè)面進行探討，以期進一步貼近經(jīng)典，感悟人生，啟迪心靈。

一

祥子本應該是個理想的洋車夫，最終卻因為沒能做穩(wěn)體面的高等車夫而墮落了，成了一個“還有口氣的死鬼”［2］358。在長篇小說《駱駝祥子》中，祥子一出場就已成年。他聰明、努力、有志愿、不怕吃苦，“他仿佛是在地獄里也能做個好鬼似的。長在鄉(xiāng)間，失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里來?！保?］4-6祥子的童年、少年、青少年時代是一個謎。他生長的“鄉(xiāng)間”在哪？他何時失去父母？他都有哪些親戚朋友？有無叔伯兄弟、姑舅姐妹？失去幾畝薄田之后，他靠什么生活？他通過什么渠道，得到誰的幫助而“跑到城里來”？他在“鄉(xiāng)間”生活了十幾年，為何沒有一絲一毫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這些都有待細心的讀者從字里行間去搜尋、去思索、去推敲，去假設、去驗證、去破解。

祥子健壯，祥子誠實，祥子進城后幾乎做過“凡是以賣力氣就能吃飯的事”，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2］6。祥子知己知彼，腦筋好使，在進城歷練兩年后，終于認準了自己的理想職業(yè)，迅速做好了職業(yè)生涯規(guī)劃，并且只用了兩三個星期，就掌握了拉車的技能。

祥子天生就是做高等車夫的料。因為敬業(yè)，因為選對了職業(yè)，因為身體健壯又肯動腦子，他理所當然地成為拉車的行家里手。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就在二十二歲那年，他買上了新車。祥子在自己設計的職業(yè)生涯上邁出了成功的一大步！“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這樣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買輛車，一輛，兩輛……他也可以開車廠子了！”［2］15

但是，身處亂世的祥子沒能認清軍閥混戰(zhàn)、社會動蕩、政治失控、信仰缺位的嚴酷現(xiàn)實，明知拉車出城一定有危險，他還是抱著僥幸心理，為了兩塊錢——“平常只是兩三毛錢的事兒”［2］19，出了西直門，結(jié)果連人帶車被混戰(zhàn)中退卻的兵們俘掠了去。他視為命根子的車，沒了！就連穿著的白布小褂和那套陰丹士林藍的夾褲褂都被兵們掠奪了。挨了兵們的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還要給兵們當苦力。這是祥子人生中遭遇的頭一回重大挫折。但憑著機靈、運氣及對兵們退卻時繞了許多天的山路和漸漸出現(xiàn)的平地等周邊環(huán)境的熟悉，祥子逃出了那群只會跑路和搶劫的兵們的掌控，還順手從兵們那里牽走了三匹駱駝，并順利脫手，換來三十五塊現(xiàn)洋，這雖然離他的追求——再弄上一輛車，才只有三成的希望，但畢竟十分幸運了。祥子人生第二遭重大挫折是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攢下的，藏在悶葫蘆罐里，預備著買車的幾十元錢被孫偵探敲詐了去！買車的希望再次落空?？善驮诖藭r，祥子又被攤上了婚事，車廠老板劉四的女兒虎妞不惜和家長鬧翻，硬要貼錢嫁給他。婚后，祥子連熱衷的職業(yè)——拉車，那一點點的自由都受到了限制。雖然最后虎妞拿出私房錢，替他買了一輛二手車；但很快，隨著虎妞難產(chǎn)去世，那輛起初在祥子看來就不吉祥的車，為了給虎妞辦喪事，不得不賣了！這是他人生之中遭遇的第三次重大挫折！從此，祥子一蹶不振?！绑w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自掘墳墓，“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2］361

祥子的悲劇具有深刻的個人因素。在宗法勢力仍未退場，民族資本受到買辦資本擠壓，國家、民族深處內(nèi)憂外患生死存亡之際，祥子竟然連“鄉(xiāng)間”鄉(xiāng)親都不聞不問、不理不認，直把謀生的工具（“人力車”）或手段、職業(yè)（“拉車”）當作人生的目的和意義，家國情懷蕩然無存，因此消解了人生真正的價值意義。祥子自始至終沒有“故鄉(xiāng)”、沒有“鄉(xiāng)愁”、沒有家國意識。祥子到底來自何方？為何在全知全能的敘述者筆下，當“生長在鄉(xiāng)間”的祥子陷入“只會跑路與搶劫的兵們”的控制這一困境中，跟著兵們跑東跑西，跑到京西一帶時，僅憑出現(xiàn)的駱駝這一信息，他就能依據(jù)物產(chǎn)、地形、地貌，準確地判斷身陷何處，并精準地規(guī)劃逃跑線路［2］25-26，卻為何不會觸景生情，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呢？或許只能如此理解——《駱駝祥子》確實存在“虛假的城鄉(xiāng)結(jié)構(gòu)”［3］，所謂《駱駝祥子》是講述“一個農(nóng)民進城的故事”［4］純屬偽命題。

二

祥子生活在軍閥混戰(zhàn)、下層勞苦大眾缺衣少食、社會秩序瀕臨失控的亂世，他一心想做順民，憑借個人勞動養(yǎng)活自己，并通過節(jié)衣縮食掙出一輛用于改善生計的洋車。這樣的要求并不過分，這樣的愿望十分美好，只是如此低層次的生活要求和生產(chǎn)愿望與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有些脫節(jié)，尤其是當祥子信心百倍地謀劃他的個人生活和奮斗目標的時候，反差太大。祥子和其他洋車夫們一樣，“他們想不到大家需立在一塊兒，而是各走各的路，個人的希望和努力蒙住了各個人的眼，每個人都覺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業(yè)。在黑暗中各自摸索個人的路。祥子不想別人，不管別人，他只想著自己的錢與將來的成功?！保?］111祥子有的是自信，有的是自尊、自傲與自恃，他沒想到將來可能的失敗，他沒有“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的意識和覺悟，在冰冷的社會環(huán)境中，祥子雖或能略微體會到人間的一絲溫情，但他冷酷的內(nèi)心世界條件反射般地抗拒親情、友情和鄉(xiāng)情。祥子的社會關系出奇的簡單——沒有父母，甚至沒有其他任何親友，連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沒有哪一位遠親或者近鄰能知冷知熱地關心他，給他溫暖。

自尊、自傲又自恃的祥子也有煩惱，也會攤上麻煩事。當被虎妞愛上，情感誤入羅圈胡同時，他覺得自己并沒有什么過錯——“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實，老實就必定吃虧，沒有情理可講！更讓他難過的是沒地方去訴訴委屈……平日，他覺得自己是頭頂著天，腳踩著地，無牽無掛的一條好漢。現(xiàn)在，他才明白過來，悔悟過來，人是不能獨自活著的?！保?］127確實，祥子并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他可以沒有父母兄弟，但他不可能沒有一切社會關系。

很顯然，祥子最可靠的社會關系就是人和車廠老板劉四爺和他的女兒虎妞。人和車廠可以說是祥子的家。在買上自己的洋車之前，祥子拉的是人和廠的車；在買上自己的洋車之后，祥子拉散座時仍住在人和車廠；即便祥子拉上了包月住宅門了，但辭掉包月再去拉散座時，依舊回到人和車廠來住。祥子無論什么時候，只要自己樂意，都毫無疑問地能住在人和車廠。這并非因為祥子與劉四爺有親戚關系，而是因為“祥子是把好手”，只要祥子住在人和車廠，“院子和門口永遠掃得干干凈凈”。祥子勤快，祥子真誠，祥子不講價錢，那發(fā)自內(nèi)心而外化為行動的愛勞動的優(yōu)良品質(zhì)，使他得到了人和車廠老板劉家父女的認可——“當祥子去拉包月的時候，劉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個朋友。趕到他一回來，連老頭子罵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2］51

祥子愛北平，把北平當作自己的家?！皼]有父母兄弟，沒有本家親戚，他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這座城給了他一切……這里有的看，有的聽，到處是光色，到處是聲音；自己只要賣力氣，這里還有數(shù)不清的錢，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保?］45這個家很大，落腳點卻是人和車廠。不論是車被搶、人被拉伕，最后僥幸逃出時，還是從楊宅辭掉包月，或者因為曹宅主人遇上麻煩搬離北平而祥子丟了包月時；他下意識地想到的就是回“家”——除了人和車廠這個家，祥子“沒有別的地方可去！”［2］175

祥子還有其他可依靠或可相互支援的社會關系，其中比較靠譜的是曹宅的主人曹氏夫婦，曹先生和曹太太，以及曹宅的女仆高媽；甚至包括曹宅的鄰居王家的車夫老程。

可是祥子過于自信了。平日里和最后時刻，他都滿不在乎地鄙視、主動放棄或斷然拒絕所有能帶給他正能量，以及可以抱團取暖的緣分與機會。只有當厄運降臨時，他才短暫地、或者說一閃而過地、感到左鄰右舍的可愛，包括平日并沒有什么交情、也不十分佩服的老程，卻能在一閃念之間讓“祥子覺得……完全可愛了。坐在那兒，說不出什么來，心中可是感激，親熱”［2］163。

祥子的悲劇，多半由于沒能正視、更沒能親近那些有缺點、但同樣可愛的“老程”們。

三

祥子具有運動員的體格，這是他恃強的資本。健壯的體魄，靈活的手腳，洋車夫的職業(yè)，是造成祥子盲目自信的內(nèi)外因素。祥子瘋狂的戀物癖——擁有屬于自己的洋車，在自恃健壯、自恃技高一籌的自我期許中使之固執(zhí)、認死理、目空一切、外強中干的性格特點暴露無遺。

祥子是一個矛盾體。在節(jié)衣縮食、攢錢買車上，他意志堅定——“從風里雨里的咬牙，從飯里茶里的自苦，才賺出那輛車……在他賃人家的車的時候，他從早到晚，由東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著轉(zhuǎn)的陀螺；他沒有自己?？墒窃谶@種旋轉(zhuǎn)之中，他的眼并沒有花，心并沒有亂，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可以使他自由、獨立，像自己的手腳的那么一輛車”［2］4，這也反映出祥子戀物癖的瘋狂性；在面對社會沖突、責任擔當上，他意志薄弱——“憑什么？”［2］23“我招誰惹誰了？！”［2］152祥子如此蒼白的質(zhì)問與其說是無力的反抗，倒不如說是欲訴無門的絕望與退縮，恰好反映出祥子性格的軟弱性。當攢錢買車還算順利時，祥子的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他自尊、他自傲、他自戀、他自恃。當攢錢買車遭遇挫折或失敗時，祥子的失落感就甚具破壞性，他自私，但不自怨，反而怨天尤人。他甚少自省，最后唯有窮途末路而自暴自棄。

自卑、自傲、自戀、自恃、自苦、自私、自暴自棄，這些都是祥子人格復雜性的體現(xiàn)。“人格是構(gòu)成一個人思想、情感及行為的特有模式，這個獨特模式包含了一個人區(qū)別于他人的穩(wěn)定而統(tǒng)一的心理品質(zhì)。”［5］無論別人如何當面罵他“臭拉車的”［2］199，“受苦的命！”［2］216祥子都我行我素，無怨無悔地堅守他的職業(yè)選擇，毫不含糊地宣誓他的身份認同——“我會拉車，我愛拉車！”［2］219面對虎妞不許他拉車的阻撓，祥子針鋒相對，態(tài)度堅決，目標明確——“拉車，買上自己的車?！保?］228祥子愿意通過付出汗水來養(yǎng)活自己，他不愿意通過任何乞憐于他人的方式來獲取施舍而失去人身自由——“趕到別人給你錢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后，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當個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當人家的奴隸：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仆。一個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鳥，自己去打食，便會落到網(wǎng)里。吃人家的糧米，便得老老實實的在籠兒里，給人家啼唱，而隨時可以被人賣掉！”［2］218-219這時的祥子是何等的清醒！

面對陷于困境、急需他伸出援手的小福子，祥子選擇了逃避——“‘搬走！’他狠了心，在沒有公道的世界里，窮人仗著狠心維持個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點自由?！保?］295面對夏太太的誘惑，“他木在了那里。他的膽氣，希望，恐懼，小心，都沒有了，只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熱氣，撐著他的全體。這口氣使他進就進，退便退，他已沒有主張?！保?］311面對他人的享受，祥子十分羨慕——“我要有更多的錢，我也會快樂幾天！跟姓阮的一樣！”“金錢閃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賣了六十塊錢?！保?］358這時的祥子又是何等的糊涂！何等的墮落！

有人認為，祥子的獨立精神表現(xiàn)在，他雖然獻身于把自己賣做馱別人的牲畜這樣一種“低賤的”工作，卻決不會因此失去人類的尊嚴，這一工作也絕沒有使他感覺到自己比所拉的客人有所不如［6］。這就是人格的力量。其實，職業(yè)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從事任何一種正當?shù)穆殬I(yè)都不妨礙追求人格的高尚，都必須而且能夠維護人類的尊嚴！

祥子的最大悲劇在于他出賣了他人，從而也出賣了自己的人格［7］?！爱斔癃q大一樣賣人得錢的時候，也是他完全喪失道德的時候?！保?］祥子在自暴自棄中完成了自我毀滅。

四

祥子的榮光在于成為高等車夫，祥子的幸福在于擁有自己的洋車。祥子的榮光非常短暫，消逝于散兵、暗探和情感糾葛的多重夾擊中；祥子的幸福同樣非常短暫，失落于兵匪、偵探和身不由己的層層剝奪中。

祥子是窮苦出身，他十八歲之前的事跡已不可考，十八歲之后他都在做苦工，無非做些推、拉、扛、挑的諸般力氣活。最后他無師自通，認準了拉車這一行。從賃車拉散客開始，再拉包月，漸漸成就了高等車夫的美譽。由于勤快，由于健壯，由于拉車技術高人一等，還由于節(jié)衣縮食，他二十二歲時就擁有了自己的洋車，達到了他人生和事業(yè)的頂峰。但隨著洋車的被搶，積蓄的被敲詐，以及再次擁有的洋車不得不出賣，祥子迅速走向自我墮落和自我毀滅。

祥子的人生軌跡表明，倘若生命的意義完全轉(zhuǎn)化為勞動工具，那么物化的生命意志必將吞噬人生，使人生變得毫無意義。

平常人，哪怕就是像祥子似的下層勞苦大眾都有享受生活的權(quán)利，而且，享受生活是過程性的，是線狀的，不間斷的。雖或有起有落，但平常人不求大起大落，也不希望死水微瀾，而渴望保持一顆平常心，即使在大風大浪面前也力求波瀾不驚。祥子有權(quán)選擇自己的生活，但祥子選擇的生活卻像一條拋物線，高拋之后就迅速跌落。究其原因，主要是祥子的快樂具有工具性，而缺乏日常生活性。

生活是豐富多彩的，祥子也曾領略一二。祥子愛北平，愛天橋，就是因為“這里的說相聲的，耍狗熊的，變戲法的，數(shù)來寶的，唱秧歌的，說鼓書的，練把式的，都能供給他一些真的快樂”［2］213。但是祥子尋求快樂的動力缺失，感悟快樂的能力有限，創(chuàng)造快樂的活力不足，其實平淡的日常生活為祥子的安身立命預留了足夠的生存空間。人和車廠可以存身，曹宅可以存身，就是像雇傭老程做車夫的王家那樣的宅門都可以存身。不過，祥子沒往這方面想，更沒有放棄買車的“野心”，他不愿謹小慎微地挨過“寒冬”，而意氣風發(fā)地為實現(xiàn)買車的目標傾盡心力。

當然，主觀的愿望離不開個人的努力和客觀的條件。即便祥子就是一把好手，要想在精明的劉四爺眼皮底下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事也得長長心眼，要不然，劉四爺會毫不客氣地“把祥子攆出去”［2］60。而要在曹宅或像王家那樣的宅門存身，大體的情形也類似：人要可靠，做事要勤快什么的。這些，祥子完全做得到，可是祥子卻沒往這方面想。

因此，祥子的悲劇還在于他一門心思地想著如何賺錢，卻從沒考慮過該怎樣享受生活。如果說祥子樸實、勤勞、沒有機心、不會作偽的性格是與生俱來的，那么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性格，才使得唯利是圖的劉四從心底里認可并接納了祥子。祥子在劉四經(jīng)營的人和車廠中走進又走出，走出又走進。這中間，無論是否租賃人和車廠的洋車，祥子都可以住在人和車廠，劉四也巴不得祥子一直住在人和車廠。這件事，對于劉四來說，是有利益考慮的。因為祥子不是白住在人和車廠。祥子是閑不住的人，他有一種舍我其誰的強烈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連祥子本人都沒有自覺地意識到，而成了他的一種生活習慣。一回到車廠，汗一落下，祥子就當仁不讓地做好洋車的清潔維護和車廠的整潔衛(wèi)生工作。這一切在祥子看來，又是天經(jīng)地義的，毫無討價還價的余地。在這件事上，劉四和祥子的認識截然不同，前者算計利益，后者卻毫無心機。

勤快而又毫無心機的性格可以確保祥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住在人和車廠。不過，沒有心機的祥子卻因為缺乏明確的生活目標而被動地卷入了利益之爭，最終遭到劉四掃地出門的報復。只是那些由劉四女兒虎妞強加給祥子的“利益”卻是祥子無論如何想不到，也不會去想的。祥子性格耿直，意志薄弱，又不善于揣摸他人心理，更不會對他人進行設防，最后被拋出了由他自己設計的沒有明確生活目標的人生軌道。

五

祥子似乎因為不求穩(wěn)妥守成，極力張揚個性而注定失敗；又似乎因為看不到社會變動，一味固守傳統(tǒng)而導致最后失敗。

祥子的張揚個性不在公共領域而在私人領域。公共領域需要個性的張揚，力量的統(tǒng)治，但不是祥子式的個性與力量。經(jīng)濟層面的公共領域，無論是買辦資本、還是民族資本，都在尋求力量的統(tǒng)治：技術的、管理的、市場的，機械化的或半機械化的，但不是祥子式的僅限于身體的、手工的、個體的、勞力的；政治層面的公共領域——這時主要體現(xiàn)為軍事斗爭，不管是蔣桂馮閻，還是奉、直、魯系［9］，各路軍閥都在展示肌肉，比拼鐵拳，但這些又不是祥子可以理解的，因為《駱駝祥子》中“所有的人都沒有革命的要求”［10］。祥子的個性和力量完全是個人主義的，與當時從封建半封建社會中萌生出來的資本主義及其倡導的個性與力量不可同日而語。

祥子看不到社會變動，認識不到順應生產(chǎn)關系變革發(fā)展潮流的必然規(guī)律，這和他所接受的教育有關。他是文盲，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他能夠從出賣力氣的苦活累活中，認準拉車這一行更適合他，已屬難能可貴——他根本不可能從洋車夫與汽車夫的日常沖突中感悟或判斷出一種迥異于自己所熟悉行業(yè)的、新生的、更加進步的、更有發(fā)展前途的生產(chǎn)關系，并改弦更張、重新選擇職業(yè)。在這一意義上說，祥子的悲劇主要是社會造成的。因為即使祥子認識到做汽車夫比做洋車夫更有前途，而擺在他面前需要他去克服的困難也還很多。首先，他必須改變固執(zhí)、認死理的性格。如果他一味認定拉車更適合自己，那就不需要其他理由，祥子依然是洋車夫。因為只要祥子內(nèi)心抗拒，又沒有人非要他成為汽車夫，那么所謂祥子命運的改變，一切都無從談起。其次，祥子要為轉(zhuǎn)崗在金錢上做好必要的積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社會沒有為祥子轉(zhuǎn)換職業(yè)崗位提供必要的條件和渠道，比如社會沒有為祥子轉(zhuǎn)崗提供培訓的機構(gòu)、設施、設備、教練，以及相應的資助和可以上升的通道，等等。

社會的急劇變化引起新舊道德觀念的交織、沖突與磨合。適應社會的變化，新興的各階層的思想意識、行為規(guī)范和評判標準都在和民風民俗、傳統(tǒng)規(guī)范爭搶市場，攻占輿論陣地，奪取話語權(quán)。清初民末以來，國門初開，域外文化入侵，各種思潮交相激蕩，在此背景下，受傳統(tǒng)倫理規(guī)范管束的祥子無法適應新的倫理道德觀念的變化。新的觀念令他炫目、迷惑，不知所措，又躍躍欲試?！八约杭认駛€舊的，又像個新的，一個什么擺設，什么奇怪的東西；他不認識了自己?！毕樽友壑械幕㈡ぁ耙彩羌扰f又新的一個什么奇怪的東西”［2］207-209。這些猶如意識流般的敘述無疑包含著對虎妞，同時也對祥子自己不可理喻行為的否定。虎妞可以無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擅自主張，坐上花轎，“沒和父親過一句話，沒有弟兄的護送，沒有親友的祝賀”［2］207，徑直把自己嫁了；而祥子根本就不是這一類人——哪怕在劉四盛怒之下，也認同祥子——是個老實人：“老頭子有點純?yōu)榛樝樽佣樍耍闹泻尴樽硬⒉幌窈夼畠耗敲磪柡?，就是生著氣還覺得祥子的確是個老實人”［2］200。不僅僅是祥子在處理與虎妞關系上，態(tài)度的曖昧或者行動的猶豫不決而令所謂的 “糾纏”越纏越緊，最后變得無法收拾；更重要的是，接受了小資產(chǎn)階級倫理道德熏陶的虎妞，與固守傳統(tǒng)倫理道德規(guī)范不甚徹底的祥子，兩人根本無法對話。他們分屬于不同的陣營，在思想道德、倫理行為上沒有共同語言。祥子的悲劇，起碼在道德層面存在不按同一規(guī)則出牌、而使之為舊道德所綁架的因素。

造成祥子悲劇的社會土壤雖然一天一天地被鏟除，但即使到了今天，祥子悲劇仍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意義。祥子的悲劇不僅為我們做好當前的社會公德、家庭美德、個人品德和職業(yè)道德建設提供了素材，而且具有重要的警示作用和啟示價值。祥子悲劇的當代啟示，體現(xiàn)著經(jīng)典作品的藝術形象超越了時空的限制，必將擁有永恒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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