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鬼道神

吉吉泰羅

一

五六歲的時候，跟著奶奶過日子，不怕黑。每天清早醒來，躺在二樓的床上，聞著奶奶用柴火燒飯彌漫出的炊煙味，安心地睜著眼、舒暢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內(nèi)心安寧、平和。之后的好幾年中，都不曾理會鬼神之說。即使村里死了誰誰誰，或是到一處廟跪一處佛。對于小伙伴如何渲染電視劇《聊齋》音樂與劇情的陰森恐怖，或者大人們夸張地談鬼論神，都入不了心。村里的石棺并不罕見，也不抱有畏懼之心，平日里還與伙伴們在石棺上爬上跳下，直到村里后面的排屋里死了一個老婆婆，事情發(fā)生了改變。

這個婆婆的樣子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穿常見的老年人土布對襟衣，腦后梳個黑網(wǎng)罩著的發(fā)髻，咧開嘴的時候露出兩顆鑲金的牙齒，說起話來顯得不夠和善。她住村西頭的孫女和我大表妹同齡，兒媳婦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我還去他們家打過針，見過別的小孩拿了用剩的鹽水瓶插薔薇花、剖開吊過鹽水的塑料管折成金魚玩。這個婆婆的喪宴我去了，露天攤了很多吃食。和隔壁小孩咬了一口豬肝，覺得又干又腥，以至于我好多年都不碰豬肝。倒是裹滿咸菜、筍絲的長油豆腐，咸鮮咸鮮的。旁觀過世者的家屬長時間地干嚎，覺得很無聊，絲毫覺察不到悲痛。

據(jù)說這個婆婆是喝農(nóng)藥死的，至于具體什么原因，現(xiàn)在實在很難回憶起來了。大概是家庭矛盾劇烈，沒有搶救過來。有一次串門，看到死者家黑洞洞的堂屋掛著她的黑白遺像，隱約有了一種恐懼。之后好幾次半夜醒來，仿佛聽到屋外的水井里有晃動的聲響，心里毛毛的，忽然就聯(lián)想到：是不是這個死了的婆婆拿著農(nóng)藥瓶往井里倒藥水呢？到了第二天打水、淘米，也就忘了這事。后來幾個半夜醒來，似乎聽到一墻之隔的木樓梯有吱嘎吱嘎聲，立馬想到是不是那個死了的婆婆一腳一腳邁著腳步，只是聲音總停留在那幾個臺階上，汗毛鼓鼓的。

這樣反復(fù)了一些日子，白天也開始后怕起來。以至于上學(xué)路上看到隔壁村的那個門洞形的水泥墳，從心中往四肢發(fā)熱，都要轉(zhuǎn)過頭去。瞥到之前并不害怕的河邊裸露的白骨，也要懷疑一下到底是不是人骨。下雨天放學(xué)走那條平日不走的路，看到一扇烏黑的小木門，也會懷疑里面住的是人是鬼。原本羨慕的祠堂小學(xué)二樓的教室，對我也失去了吸引力，因為本村的同學(xué)說那里不干凈。他們還說學(xué)校中心的禮堂木臺下葬著很多死人骨，平常人多的時候不怎么介意，當放學(xué)人散后，就開始萌生畏懼。

那段時間晚上一關(guān)燈，我就蒙頭蒙腦地睡。時間一長被哥哥笑話，說我是膽小鬼。有一回奶奶外出禮佛幾日，我住在姑姑家里。她家就在隔壁村，屋后隔著一條河是人盡皆知的墳堆。沒有神鬼意識的時候，還和伙伴們舉著自制的纏滿蜘蛛網(wǎng)絲的拍子去墳堆旁粘過蜻蜓。傍晚，紅色的蜻蜓在夕陽中成群地飛舞著，小河傍著木槿花樹、楊柳，籠罩著一層昏黃的光芒，恬靜、安謐。冬天河面結(jié)冰，一早伙伴們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動，讓不習(xí)慣早起的我感到艷羨又遺憾。到了那時，入夜后沒有路燈的天黑得很徹底，躺在床上、蒙著頭、閉著眼睛，想到那沒有靠近過、沒看清過的墳堆到底葬著多少人，隱約想象到高低不一的墓碑上刻著不同字體的名字，惴惴不安地睡去。

有一晚，和姑姑、表妹看完電視劇正要熄燈，斜著身躺在老式木床上，忽然感到一只光著的腳被兩只溫潤的手握住揉搓了一下，滑溜溜的、有點癢癢。直起身子一看，床前的木地板上根本沒有人，姑姑和表妹兩個都在被窩里，頓時覺得事情有點蹊蹺。再抬頭看看木床套，竟然有點犯暈，迷離地自我安慰上面的圖案是可以驅(qū)鬼的。這一夜，整個人在被窩里縮來縮去的，后來竟轉(zhuǎn)到床的另一頭去了，還是姑姑開了燈發(fā)現(xiàn)的，弄得自己很狼狽。從那以后，睡覺時就不敢躺著把腳伸出床去了。到現(xiàn)在也搞不明白，那雙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漸漸的，連白天我也不敢一個人爬奶奶家那道昏暗的木樓梯了。非上不可的時候，就提心吊膽地上去，又盡快地下來。瞥見堂屋墻上掛著的曾祖母的黑白大遺像，心里總毛毛的。夜里開始做有鬼的噩夢。有一個夢好幾次雷同地出現(xiàn)，是站在自己家的后門門檻上，天幾乎黑透，頭頂上從空中伸下一只巨大的手來，手像煙霧一樣的飄渺，醒來一身虛汗。還有一個夢，是將近夜晚的狹窄過道上，迎面幽幽地走來一個瘦長、陰郁的男鬼來，醒來心突突地跳。

去三里外的鎮(zhèn)上，會經(jīng)過一排石棺。那時候白天路過，距離轉(zhuǎn)彎還有一段路的時候，心里就開始不安了，轉(zhuǎn)彎后只想著趕緊走完。路邊還有一個不小的廟，從前有佛事的時候，在里面穿來穿去的，也就是那伸長舌頭的黑白無常有些令人害怕，香火熱鬧并無什么掛礙?？傻搅四菚r候，廟宇冷清，從邊門望過去，狹長的、長草的鵝卵石步道上，似乎飄蕩著一股陰冷的氣息，不敢多看一眼。這條路，在我還未入學(xué)時，我經(jīng)常揣著奶奶給的兩毛錢，路過去買葵花瓜子。小店就在寺廟邊，里面混合著醬油、糖果等百什的味道，倒也清凈。稱好的瓜子被裝到卷成圓錐形的黃色牛皮紙里，被我歡欣地雙手捧回家去。瓜子又香又脆，在那個零食匱乏的年代，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回味?？墒遣恢裁磿r候開始，小店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再沒見它開過。

時間一長，奶奶就覺察出其中的不對勁了。半夜，她拉了床頭的電燈開關(guān)線，坐起來，閉著眼睛，邊打瞌睡邊抱著我?？墒侵挥惺逋叩臒襞莨饩€那么暗，把屋里的東西照得灰暗灰暗，更缺乏安全感，奶奶又是睡著的模樣，不濟事啊。有一個傍晚，奶奶在掃把上搭了一件衣服，叫我站在一邊，不解地見她嘴里輕輕地叫著我的小名，喊我回家。后來我才回過神來，原來是叫魂。最近，母親說起來，我才弄明白老家的“叫小魂靈”是要在燒晚飯時叫的，說是孩子小的時候容易出魂，用這種方法把魂給叫回來。前些時候，母親效法給我的孩子也叫過一次。她還拿出過另一招制“驚魂”的方法，那是我孩子更小的時候。母親在鍋里煮了一個雞蛋，去殼、挖掉蛋黃，在里面放一個我的銀耳環(huán)，裹好，外面包上布，扎緊，輕輕地在孩子的臉上、手上滾動著。滾完以后，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銀色的耳環(huán)黑了很多，母親說“驚”已經(jīng)被滾走了。恍然想起小時候，有一次看到西面隔壁的老人也是這樣給嬰兒滾雞蛋的。

招魂后我的情形并不見好，有一天奶奶帶著我去隔壁村一個老太婆家里。老太婆住一個矮小、昏暗的房子，關(guān)起門來、點一炷香、閉著眼睛、念念有詞地咕嚕一通，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從那里出來后，看到屋邊的水溝邊開著白色的薔薇花，與之前的情形形成強烈的反差，倒有幾分愉悅。走出一段路后，奶奶有點自言自語地嘀咕：哪里有什么鬼、什么菩薩，本命年流年不利而已。低頭走在家門前的寬泥路上，我大為詫異：平常吃齋念佛的奶奶不是很信佛的嗎？后來學(xué)校里老師講到要破除迷信，我才明白之前奶奶是帶我見巫婆去了。后來，東面隔壁的鄰居去了一處寺廟，回來說她被菩薩附身了。不久，她家的頂樓閣樓豎了一尊不大的觀音像，隔三差五的有人去向她求助。聽說她要請神了，我也跑去看過幾次。只見她點一炷香，閉著眼、裝腔作勢地咕噥一陣，說是菩薩已經(jīng)到她身上了，當事人就通過她和菩薩對話了。有一個鄰村的男人被她糊弄得信以為真，我的大奶奶根本就不買她的賬。后來我讀初中離開了村里，菩薩也漸漸遠離她了。

長時間的怕鬼、神思恍惚，在外地的父母也終于有點顧慮了。有一回父親回來，帶我去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也不知掛了什么科室，接診的是個中年男醫(yī)生，他也沒多問什么話，問了我也不回答。同去的還有父親的一個熟人，他們也不說什么，就從醫(yī)院出來了。到家后，父親問我是不是無緣無故看到屋里冒煙了，我不置可否地沉默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地被擱下了，漸漸地我似乎也沒有那么怕鬼了。

夜里大人們再講起鬼怪的時候，會朝我這邊顧看一下，看我是不是緊張，發(fā)現(xiàn)并無大礙，就接著講他們的軼事。姑父說有人在走夜路時看到過一閃一閃的鬼火。父親說有兩個人比賽誰膽子大，夜里膽子更大的那個敢躺在石棺里等著另一個人到墳地，突然跳出來嚇唬他。母親說她年輕時有一次做完夜工，和同伴在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一塊沒有人煙的空地，隱約看到路邊有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她們兩個都看見了，一聲不響地繼續(xù)往前走。我聽了大為不解。

二

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我的同桌講起，有一天夜里她仿佛感覺到她過世的爺爺朝她靠近，并將要伸手去摸她，我還沒什么遐想。直到我爺爺手術(shù)一段時間后病情復(fù)發(fā)，臨終的時候，大大小小一家子在床前跪了一地。我眼見著爺爺咽氣，也并無太過害怕，只知道他永遠地離開了人間、離開了我們。入殮前幾天，爺爺新漆的厚木棺材暫時停放在我家的堂屋里，除了不敢靠得過近，也無太多的嫌隙。不過，爺爺?shù)倪z體停放在堂屋的那兩個晚上，真如大人們所言，家里的貓避得遠遠的，不見蹤影，甚是奇怪。大家留心著地上點著的油燈，不讓它熄滅，好照亮爺爺在陰間的路。我的姑姑按照習(xí)俗，早就哭得啞了嗓子。姑父愣頭愣腦地說，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點了嘴上的香煙，莫不是爺爺見他辛苦點上的？在那個光景說這番話，我都覺得有點不合時宜，難怪姑姑朝他翻了翻眼睛。葬禮最后的儀式，是每個親人手里拿一支香，從爺爺?shù)膲災(zāi)棺呋丶?，為他照亮回家的路，誰也不愿意走在最后，畢竟陰陽兩隔、讓人浮想聯(lián)翩。

爺爺過世后，在奶奶清理遺物時，我悄悄地藏了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家堂前坐著的爺爺、奶奶身后站著他們的子女；一張是爺爺、奶奶坐著各抱著一個孫女，地上站著表妹，我被奶奶抱著。能留下這兩張照片，動用了我那時少有的主見和勇氣。奶奶在一邊堅定地銷毀那些與爺爺有關(guān)的東西，出于未亡人對亡人的一種禁忌。后來不時地能夢見爺爺，在夢里和夢醒后多少有些不安。大人們都說，夢見已故的人，只要對方不講話就沒關(guān)系，不然可能就是一種不好的預(yù)示。還好，每次夢見爺爺，他都是默不作聲的樣子，像他生前就對我話很少的樣子。據(jù)說夢見棺材，預(yù)示著升官發(fā)財，這我從來沒夢見過；夢見發(fā)大水，則是預(yù)示著要敗財，我也沒夢見過；夢見蛇，則預(yù)示著好運將至，我倒是夢見過很多次，那些好運大概就是長大以后回味起來的美好童年吧！

送走爺爺?shù)哪莻€春節(jié)，一天晚上母親讓我去喊奶奶吃晚飯。外面又冷又黑、起著霧，我猶豫著出了家門。走到奶奶家門口，見奶奶已經(jīng)熄了燈、關(guān)了門，正遲疑著要不要叫她時，屋子西側(cè)的弄堂里忽然傳出“嗷”的一聲，低沉、短促，像男聲，又不太像。瞬間被嚇到，拔腿就往家跑?；厝ヒ矝]跟母親說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說奶奶已經(jīng)睡了。之后回想起來，還是琢磨不透。后來，就不愿多抬頭看看奶奶家堂前并列掛著的曾祖母和爺爺?shù)倪z像。樓上爺爺?shù)拇苍缇捅徊鸪?，就是不敢直視那塊空間。晚上睡覺，蒙著頭從被窩的空隙望出去，立在墻腳的大竹匾竟然有點像爺爺?shù)念^頂，就不敢再多看了。這些秘密都被我默默地藏在心里，好多年。

三

爺爺過世后一段時間，奶奶開始和村里人張羅重建指津寺。從記事起，我都沒見過這個寺廟，村里人都喊寺廟遺址那塊空地“大庵頭”。據(jù)說寺廟曾經(jīng)頗具規(guī)模、香火鼎盛，后來讀汪曾祺的文字，自然而然地將寺廟前身想象成他的鄉(xiāng)土小說里的樣子。然而，現(xiàn)實只有邊上的兩座墳，蹤跡少得無法讓人展開過多的聯(lián)想。寺廟前方的跨湖橋，也被俗稱作“大庵橋”。橋面上的水泥欄桿剝落、損壞得嚴重，一看就是年深日久。兩邊橋堍被挖走了很多石塊，看上去幾乎要倒塌了，據(jù)說是捕蛇人搞的破壞。我和堂弟還在橋腳邊兜過小魚，和堂妹在河邊摸過黃蜆，和奶奶在岸邊采過草子葉做面疙瘩吃。岸邊曾經(jīng)有個渡口，我還乘過渡船，到后來就沒有了，只閑置著一艘小小的捕魚船，跨進船晃得厲害，才知道它的穩(wěn)定性是那么差。

在好多個暮色中，奶奶和人商量著募捐建廟的事，空中隱約飛舞著忽閃忽閃的螢火蟲。在備置祭拜用具的時候，奶奶要我在布上畫上蓮花、蓮藕、蝙蝠之類佛教元素的圖案，一邊說童女的手筆更顯誠意，聽著很是安慰。寺廟的籌建進行著，奶奶說起她要學(xué)《彌陀經(jīng)》。村里時有坐兩三張八仙桌的老太婆湊到一起念佛的，念的都是平常經(jīng)段，像《心經(jīng)》連小孩子都能念。

《彌陀經(jīng)》是寺廟里的和尚在大儀式上才念的，倔強、好強的奶奶說要學(xué)會就要學(xué)會。但奶奶識字不多，姑姑把生僻的原文改抄成淺顯的白字，寫在自己用厚白紙折疊成的冊子上，叫我每夜讀一段給奶奶聽。一段文字重復(fù)幾個晚上背，直到奶奶全背下來，再讀下一段，這樣持續(xù)了好一段時間。夜里二十瓦的燈泡光線暗淡，靠著老式木床床頭，覺得麻布蚊帳又厚又悶，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三藐三菩提”“恒河沙數(shù)”之類的字句到現(xiàn)在還有印象。奶奶學(xué)成的時候，獎勵了我十塊錢。要知道那時候五毛錢就可以在小店里買到很多零食，十塊錢是一筆巨款，拿在手上是很開心的。

奶奶會念《彌陀經(jīng)》，成了她在佛友面前的得意事，還逢人說是我這個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的孫女教的。我聽著有淡淡的喜悅，卻也隱隱擔心被人誤會我小小年紀就跟迷信牽扯得太多，何況我認的有好些是白字，當不起師傅一說。村東面的一個老太婆聽了，說小輩是不能給長輩當師傅的，罪過罪過。我聽了后，就更不自在了。但奶奶對文字和書本卻有著相當尊重的態(tài)度，沒空白紙的時候，她不允許我從書本上撕一頁空白頁，更不用說印有鉛字的了。

老太婆們被聚邀到一家念佛的時候，遠遠聽著木魚、鐘磬聲有節(jié)奏的韻律，繚繞的香煙有種閑定的氣息。她們各自桌面上用念佛珠串盤一個佛字，身上系一條黑色的布裙，有各自嗡嗡聲一片碎念的時候，也有齊聲念同一段經(jīng)文的時候，還有休息的片刻，有點像學(xué)校里學(xué)生各自背課文的模樣。明白了怪不得和尚念經(jīng)有做功課一說呢！老太婆們念一天佛是有工錢拿的，還管中飯。我曾經(jīng)吃到過一種咸菜筍絲素面，味道還很不錯。

鄉(xiāng)間還有一種男人念的佛，叫“男拷佛”。只是我沒怎么見過，偶爾聽到覺得有點別扭。它不像人死后的喪禮上道士一邊尖聲唱著、一邊舉著燈籠走天橋那樣，富于儀式感、情節(jié)感。念佛用的佛珠是路邊就能看到的草菩提籽串的，再串上幾個彩色的、圓潤的珠子，打上漂亮的結(jié)，就成型了。我曾經(jīng)摘了，串著玩過，只是珠子都不夠圓不夠大。也見過奶奶用黑墨汁一樣濃的水漿染過黑布裙，撈起新染的布，晾干后烏黑簇新。也有奶奶一個人在家門口輕聲念佛的時候，我喜歡靜靜地看她用黃紙折元寶、紅紙剪成有荷花等圖案的佛花，粗糙的手做起這些靜悄悄的。

指津寺結(jié)頂上梁的時候，奶奶叫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成員，四點就出家門，去寺廟觀摩儀式。不習(xí)慣早起的我發(fā)現(xiàn)，東邊的天已經(jīng)快全亮了，天空是青灰色的，貼著灰白的云，太陽還沒從地平線升起來，略有寒意。那幕景象，很多年過去了，都不曾遺忘。那時候，我跟隨奶奶去過了七塔寺、阿育王寺、天童寺等名剎，隨著她拜大大小小的佛，心中并無太多的寄托與信仰，不過是小孩子沒主見的隨從而已。

四

初中，我轉(zhuǎn)而在父母所在的城市升學(xué)。城市的夜晚在路燈光的照耀下，看不到清澈的星光，是混沌不明的模糊，少了鬼魅的蹤影。但是，夜晚終究要深沉，夜闌人靜時分總有些小小的玄想，于是獨居的我夜夜開著臺燈睡去。這樣，臺燈的損壞率很高，不明真相的母親以為是我天天做作業(yè)用壞的。若是遇到下雨，躺在床上聽著雨水落在雨篷、樹葉上，倒是有種安撫神經(jīng)的感覺。鄰居開空調(diào)的時候，外機的轟轟聲、滴水聲雖有些擾人，卻也使深夜不過分死寂。那時候，看動畫片奧特曼，有一集放到一個怪獸是藏在仙人球里，沒有影子。恰好家里養(yǎng)了一盆，看了那集后，看到仙人球有點怪怪的感覺，有意無意地看看路上的人有沒有影子。

中學(xué)的寒暑假幾乎一個不落地回村里去過一周、半月的，夜晚降臨仍是心有戚戚。鄉(xiāng)下的夜那么暗、那么靜、那么長，著實有點難熬，睡得并不是很踏實。有一個晚上，和表妹躺在奶奶家陽臺上納涼。床是搭在兩條長凳上的門板，年深日久被磨得光滑。入夜后并無涼風(fēng)刮過，仰望星光稀疏的夜空，表妹說起廣袤遙遠的宇宙，說是要能搭著宇宙飛船去遨游那該多好，姐妹兩個人的心里滿是地理書上宇宙的圖片。夜?jié)u漸深起來，一塊不規(guī)則的淺灰的云遮住了本就不明亮的月亮，月光若隱若現(xiàn)，月亮和云層疊在一起，像一匹狼狗的頭像，讓我不敢多細看。側(cè)臉碰到表妹散開的長發(fā)，在倦意中睡去，希望沒有鬼魅擾夢來。

我高考回到原籍，在著名的春暉中學(xué)完成。學(xué)校的清幽、偏隅和深厚的文化底蘊，一直令我心馳神往。當我初次走近學(xué)校，贊嘆她被包圍的山水，感喟保存完好的李叔同、朱自清、豐子愷、夏丏尊等先師故居，驚喜于校園內(nèi)保留下來的民國風(fēng)韻的長廊、屋舍。我借宿的是當時云墻黛瓦的女生宿舍西雨樓，管宿阿姨鐵面嚴肅。我的宿舍是一樓廢置已久的房間，蒙著厚厚的灰塵、散發(fā)著霉味，窗戶背靠著一株纏滿藤蔓的大樹，采光很暗。一邊打掃，一邊擔心夜晚怎樣安然入眠。到了晚上，一到熄燈的點，我就拉了線爬到上鋪去躺下，也不敢睜開眼多看看屋內(nèi)，耳朵塞個耳機聽新買的磁帶。在一個沒有別人拼住的空蕩蕩的宿舍里，挑一個靠近開關(guān)的上鋪，無意識當中是想選一個更有安全感的床鋪。不過熄了燈，一片漆黑，忍不住開始玄想偌大的屋子里可曾住過什么樣的女生，百來年過去應(yīng)當不缺已不在人世的老學(xué)姐，我是與一團裹挾著何種氣息的疑團共處著？窗外茂密的大樹上又是否棲息著何種生靈？遺憾的是，我的高考是失意的，或許跟我那幾夜無法安睡的睡眠有一點牽連。

高考后，懷著可能要落榜的心事，在村里住了一些日子。白天和兩個表妹一起看電視、玩耍，夜里打開收音機偶然聽到來自臺灣或者美國的講讀《圣經(jīng)》的頻率，內(nèi)心得到了稍稍的安撫，表妹家后面小河邊墳堆的陰森被無聲息地驅(qū)散。信佛的奶奶是不允許我們?nèi)ソ烫玫?，更不允許我們信仰耶穌，她說那是野教。有一個暑假，年少的好奇心讓我瞞著奶奶，和我的發(fā)小偷偷去了鎮(zhèn)上的教堂。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和電視劇里的教堂相差太遠了。教堂的外觀跟普通的民房沒什么不同，室內(nèi)擺放的桌椅竟然有點像村里設(shè)宴的樣子，唱圣歌的聲音土里土氣的。這讓我那憧憬在教堂舉行自己婚禮的發(fā)小也大為失望。兩人呆了一陣，就離開了。

高考后，奶奶并沒問起我考得怎樣?，F(xiàn)在想來，以奶奶的閱歷、智慧，早就從我日常的神情與舉動中有所察覺了。果然，等到我接到錄取通知書、準備家宴謝師的時候，奶奶說要去指津寺還愿。在這個豐富奶奶晚年的寺廟里，我跟著她一處一處地拜著，心里如釋重負。

五

上大學(xué)后，寢室室友熱衷的是讀言情書，聊中學(xué)時各自的看鬼片經(jīng)歷。這兩樣我都不沾邊，對于她們讀言情書高漲的興致，我無動于衷，但鬼故事卻多少能入心里去。于是，半夜一個人上無人的廁所便有所忌憚。盡管一個宿舍上下鋪十個人，當其余人都熟睡了，躺在上鋪還是不由得想到床頭會不會伸過一只毛茸茸的手來。班上有個信仰基督的女生，聽說用餐前她都會默默做禱告。在與她交談后了解到，她的入教也是與其他教友一般，伴隨著生活的苦痛與開悟的深切。大二前的暑假我終于走進了我?guī)锥嚷愤^、想要近觀的寧波江北天主教堂，在莊嚴、肅穆的哥特式建筑內(nèi)，體驗到了一種寧靜、深邃的靈魂釋放的奇妙，讓我折服教義的所在。

畢竟是成年人了，對于鬼神的意識越來越淡薄了。大學(xué)期間印象深刻的一次經(jīng)歷，是2000年春在蘇州觀摩實習(xí)期間。全班同學(xué)住宿在蘇州中學(xué)墻外的招待所里，陰暗的平房里棉被有點霉潮。夜深人靜時，旁邊小區(qū)的某屋的陽臺上不時傳出風(fēng)鈴的聲音。要是在白天，倒是很悅耳。到了晚上，就有點瘆人。于是，開起隨身聽抵擋風(fēng)鈴聲。第二天，同室的郭說起夜里的風(fēng)鈴聲怕人，才舒了口氣，原來并非是我一人膽小。

后來的幾年，似乎與鬼神絕緣了。在婚房里，起初的半夜起來，都是摸著黑上衛(wèi)生間的。時間久了，才有點起膩，覺得開著的房門后面攏著一團什么，要關(guān)起來才能安心。有一回，菜市場邊上在賣瓷器，看到冰紋的青色香爐并不貴，買下來捎給奶奶。奶奶將它放在陽臺上，日日燒香用，以至于后來我考上研究生時，姑姑說那是奶奶每日用它燒香所致，而我自己清楚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得以錄取的，也沒有什么好分辯的，清者自清。只有奶奶日復(fù)一日地在陽臺上上香拜佛，延續(xù)著用兩個火柴盒占卦的習(xí)慣。站在奶奶家微微向前傾斜的陽臺上，想起很多年前奶奶說過，爺爺還在世的時候他們兩人聊到誰先過世的話題，結(jié)果應(yīng)驗了爺爺?shù)脑?，他走在了前面?/p>

幾年前，我的姑父突發(fā)腦溢血過世。他心寬體健的樣子，很難讓我相信他家堂前掛的是他的遺像。只是過年留下來睡在他生前住過的房間，會有一點點的不安。后來碰巧在一篇文章中讀到，對于黑暗的恐懼是源自于人類進化中深遠的基因，這樣才對那些害怕鬼怪的日子得以釋然。幾個月前，父親的腳摔折了。在老家的奶奶聽說了，說是背后有不干凈的東西推的。這和小時候，她自己感到不舒服了，就說是爺爺?shù)幕昀p著她一樣，如出一轍。

前些日子，重逢了音訊中斷多年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曾經(jīng)他坐在我的后桌，畢業(yè)后一直保留著他當初年少的印象。二十年后，本應(yīng)是年華正好的時候，不幸患了腦瘤，幸好治愈了?？墒牵谖颐媲暗乃麉s是一副干癟、瘦弱的小老頭模樣，連聲音都走音了，心中很不是滋味。大病初愈的他坦言，經(jīng)過這次病變，性情大改，還和他母親皈依了佛教。他說跟著和尚什么經(jīng)都念，我就問他念《彌陀經(jīng)》么，他說也念。這部經(jīng)書在我念初中前的暑假，我還替奶奶重新抄了一遍，只是她已經(jīng)開始嫌棄我有點潦草的字跡了，后來也就再沒重抄過。她曾經(jīng)說，和尚們念經(jīng)像唱歌一樣好聽。在我還年少的時候并不覺得，這些年開始有同感。我也開始聽一些用通俗唱法錄制的佛曲，撫慰煩躁的心。

又值一年農(nóng)歷的七月半?，F(xiàn)在我已是孩子的母親，開始有意地不在這一個月里，帶他去冷僻陰暗的角落，畢竟孩子怕黑是常情。作為母親的我，也在孩子入睡后，扶正他的鞋子。父親從前對我也多次說過，睡前要把鞋子擺正，不至于做夢時絆腳。祭祖的時候，也默默地和他站在一邊，不讓他去觸碰桌子和椅子。從小我們都被大人警告不可以在祭祀的時候碰到桌椅，以免受到祖先的懲戒，被唬得心里慌慌的。雖然這些后來我都并不信以為然，但身為父母的心是一樣的，希望孩子平安無事。遇到孩子害怕的時候，我也是壯著膽鼓勵、保護他。因為我已經(jīng)完成了人生角色的大轉(zhuǎn)變，告別了那些疑神疑鬼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