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靚
(復旦大學 外文學院, 上海 200433)
“美國印第安文藝復興”浪潮后,當代美國本土裔文學在多元化的文化語境中已取得了長足發(fā)展。多元的語境賦予了美國本土裔文學前所未有的機遇,使其創(chuàng)作在主題、文本策略和文本性上呈現(xiàn)出豐富的態(tài)勢。與美國其他少數(shù)族裔文學相似,被白人殖民文化邊緣化已久的美國本土裔文學,在文本構建中會自然地以傳統(tǒng)民族主義凸顯身份特質,強化主權訴求;而同時因使用英語創(chuàng)作,并受到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化影響,其文本特質、創(chuàng)作手法和主題風格變得更為多樣化。反觀當代美國本土裔作家群體,不僅大多數(shù)作家已是血緣上的混血身份,其所接受的教育背景、文化理念和對傳統(tǒng)本土裔文化的認知均有較明顯的分歧,在阿諾德·克魯帕特(Arnold Krupat)以“大同”(cosmopolitan)的世界觀來嘗試整合本土裔文學批評和創(chuàng)作的特征時,我們需要認識到,美國本土文學本身的文本性因其外在歷史語境和內在的語言載體,在政治訴求和身份構建中呈現(xiàn)出多重的矛盾性。這種矛盾性與后殖民的“雜糅”狀態(tài)類似,并處以動態(tài)的變化之中。當被本質化的本土身份成為了一個無法復得的概念性存在時,當代的美國本土裔創(chuàng)作和批評就無可避免地處于一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困境之中,這也增加了本土文化身份問題的復雜性,同時使得本土裔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處于模糊化的狀態(tài)。
在美國本土裔文學批評中,“民族性與現(xiàn)代性之間的張力是美國印第安文學研究的一個永恒話題”(王建平,2014:3)。這種張力所造成的觀念分歧從政治層面的主權、身份、自治權等概念一直延伸到文學文本中創(chuàng)作策略、風格以及對文本性與歷史性的關系思考中?!斑@些重要的對話取代了此前的‘族裔—形式’批評模式,重新審視文學批評的規(guī)范、程序和范疇,如經典的確定和形成、文本與文學傳統(tǒng)之關系的辨析、批評對象的界定以及文化理論的使用和濫用問題。這些對話還確立了研究和批評的新的格局和關注點——論證部落文學傳統(tǒng)、重新挖掘歷史、重申反殖民民族主義以及后民族主義文化和美學的探索等。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印第安文學本身也被重新定義。在這個政治轉向中,印第安文學的性質、功用和價值評估發(fā)生了移位。印第安文學概念的變化說明印第安文學更具有政治性,但也更加不可預料;更加貼近部落傳統(tǒng),但同時也更具有世界性;更加受大眾歡迎,但同時也更遠離傳統(tǒng)”(王建平,2014:9)。
就美國本土裔文學批評而言,如何把握好世界性與民族性之間的平衡,在現(xiàn)實的多元語境下弘揚民族性特質?如何用殖民者的語言展示自身的本土“民族性”?除了作品主題或創(chuàng)作意圖這些宏觀元素外,世界性或民族性在作品中有哪些具體的文本策略和語言特征?本土文學作品的功用是什么?如何看待當代美國本土作品的文本性和歷史性?
從這些問題來審視當代美國本土裔文學批評,我們會發(fā)現(xiàn)批評話語處于民族性和世界性兩者之間的尷尬境地。一方面,當評論家返回傳統(tǒng)的民族性尋求身份定位時,會認為“印第安作家像別的第三世界作家一樣,具有內在的政治性、邊緣性和社會性:為部落的人民服務”(Cook-Lynn,1996a:66),認為作品會以壓迫、流散、殖民、抵抗、文化沖突等主題來反抗白人的文化殖民。然而,這種理想化的觀點會受到諸多挑戰(zhàn):不僅要避免泛印第安化導致的本質性問題(essentialization),而且也會遇到刻意消解自身本土身份,意在超越民族性,弘揚作品文學性的作家——路易斯·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她曾說“我可能來自東部,只不過陰差陽錯地在中西部成長”(同上),完全消解了本土傳統(tǒng)中部落身份和記憶與特定地域的關聯(lián),也使得傳統(tǒng)本土文化中的土地為核心的民族性特質失去了功效。在與筆者的訪談中,她明確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宗旨,“我不喜歡自己被貼上美國本土作家的標簽,這只不過是評論家為了方便而已。我不僅僅是為了本土部落創(chuàng)作,我是為了全人類而創(chuàng)作”(陳靚,2005:35)。如此,原本貼在美國本土文學的政治標簽在這種世界性的多元語境下變得無處安置。另一方面,世界性的多元語境有可能消解美國本土裔傳統(tǒng)特質和文化獨特性。即使將美國本土文學納入到美國文學經典范疇之內,也有可能將美國本土的特質“翻譯到一個早已存在模式”下(同上),成為跨文化研究的一個點綴。
本文擬以本土裔批評家伊麗莎白·庫克琳(Elizabeth Cook-Lynn)①的批評思想為研究對象,分析其內涵和主權構建策略,并同時以此審視在世界性的多元化語境中,美國本土裔文學在創(chuàng)作思想和批評范式上所面臨的現(xiàn)狀。
總體而言,庫克琳強調美國本土裔文學的民族性,并在批評立場上呈傳統(tǒng)的保守態(tài)勢。在評價美國白人對印第安人的殖民歷史時,她的言辭非常犀利。“在歷史上和文學作品中,歐洲人對北美的侵略被描述為在上帝引導下的仁慈之舉,忍受身體上的疾苦,以道義之心奮勇前行,這是全人類的勝利。到了20世紀末,歐洲(以及亞洲和非洲)已滄海桑田,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大多數(shù)主流學界文章中,這種對殖民主義以及在美國誕生前已在北美大陸生活數(shù)千年的不幸的印第安人的描述依然沒有很大改觀”(1996a:29)。她的保守主義言辭引發(fā)不少爭議,有學者指責其觀點“偏頗地讓人絕望”(hopelessly one-sided)(Robinson,1997:406)。從批評策略上看,她將民族主義置于現(xiàn)代語境下進行審視,呼吁忠實于本土創(chuàng)作的世界主義。關于庫克琳所倡導的民族主義思想,下文將結合文本性與世界主義分析其特點及局限。
庫克琳堅持以美國本土文學的民族性為本體,意圖從文學批評的方法論上構建具有本土特質的視角,并且尤為強調本土文學創(chuàng)作的政治性,認為當前美國本土作家的任務就是立足本土性,探求本土或部落主權的意義,并以此建構民族/部落的抵抗文本。從這一點上來說,庫克琳的文學批評思想有著典型的傳統(tǒng)民族主義特征。政治性也成為庫克琳批評話語中的一個關鍵詞。庫克琳曾在訪談中坦承了她對政治的關注。“我來自于保留地的一個政治家庭。對我的家庭來說,蘇族(Sioux Nation)的政治和歷史很重要?!谖铱磥恚瑥谋举|上說,蘇族人也有很強的政治意識,可能是因為這是生存所必須的”(1987:16)。
在本土裔文學批評中,本土傳統(tǒng)神話、傳說、隱喻、象征、歷史人物和事件等核心元素都被庫克琳視為本土批評話語的基礎。她認為本土批評家應將本土傳統(tǒng)的核心元素運用到現(xiàn)實層面的主權構建中,重現(xiàn)口述傳統(tǒng)中的文體結構和情節(jié),建構帶有主權性質的民族特質。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庫克琳為本質主義(essentialism)辯護,認為本質主義有助于維護美國本土研究的整體性。“在這種情況下,印第安學者已建議將本質主義作為一個防御性的概念。印第安人必須抵抗外來者的通知,以自身的體驗發(fā)出聲音”(1997:20)。
在批評思想中,庫克琳最為關注的是本土裔文學批評的學科化問題,并對新本土裔文學世界主義思想中的新殖民主義意識提出了批評。她認為雖然很多美國高校開設了美國本土研究的課程,設立了相關研究項目,但它依然處于學術研究的邊緣位置,不時會受到一些保守的右翼學者攻擊,且在自身的本土批評話語建構上缺乏自主性。更為關鍵的問題是,在當前的美國學術界,美國本土裔文學批評的話語權被掌握在白人學者手中,且研究問題與當下的現(xiàn)代印第安生活脫節(jié),過多關注西方批評理論中的族裔性、移民、女性主義和后現(xiàn)代文化研究等主題。白人學者以外部的視角消費本土裔傳統(tǒng)文化中的異域元素,并將本土裔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在“多元文化”的名義下納入到美國文學的宏大圖景中,而忽視了本土的主權問題研究,抹殺了本土裔文學批評在批評理念和方法論上的獨特價值,并將美國本土研究作為種族研究的客體之一,這被庫克琳稱為“歷史殖民主義依然在延續(xù)的丑陋現(xiàn)實”(1997:22)。
庫克琳尤為強調本土身份在多元文化中的特殊性及與其它少數(shù)族裔文學的差異?!懊绹〉诎踩瞬皇恰逡帷后w,不是‘少數(shù)’群體,也不是移民或游客,更不是‘有色人種’。他們是這片大陸的原住民。他們是地主,在美國的身份和居民權中有特別的政治和文化地位。自從1924年以來,他們就有了部落居民和美國公民的雙重身份,也是唯一一個不用否定前期民族身份才能取得美國公民身份的群體。……因此,印第安人在學術界從未積極在所謂族裔研究的框架下尋求位置。事實是,族裔研究給美國印第安學術傳統(tǒng)帶來了直接的負面影響,消除了它的差異性,尤其是政治差異性”(2007:86)。此外,庫克琳將本土民族性的整體概念進行了細致的內涵梳理,尤為強調不同本土部落在文化上的差異,凸顯了本土民族性的多樣性,這也從客觀的角度展現(xiàn)了本土部落文化的現(xiàn)實。
庫克琳對當代本土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現(xiàn)狀表達了深切的憂慮,因為其實際上被大部分非本土裔的出版商、編輯、批評家和學者所控制。即使在經過“美國印第安文藝復興”運動之后,白人作家在對印第安題材進行的創(chuàng)作中,依然會扭曲和丑化印第安部落生活的真實面貌。她以白人女作家魯絲·畢比·希爾(Ruth Beebe Hill)的作品《漢塔·尤》(HantaYo,1979)為例,指責作品偏離事實,僅僅為了“博人眼球”,卻被稱為“純正的印第安版本的《根》”(Cook-Lynn,1996a:66)。而在出版界,出版商和編輯會以西方的知識和美學標準來干涉本土作家的創(chuàng)作和出版,要求其作品適應“普通美國讀者”的趣味(1996a:66),這就使得本土作品在創(chuàng)作和市場接受上受到很大約束。
在本土創(chuàng)作領域,在庫克琳看來,很多當前受歡迎的本土作家,以混血、絕望、同化或流散等主流文化欣賞的主題來取得關注,沒有及時承擔歷史責任,發(fā)揮文本的政治性功能,為爭取現(xiàn)代本土部落的主權而努力。她認為“美國印第安文化復興”運動以來,美國本土詩人和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一方面雖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性,然而另一方面,對美國主流的學術界影響甚微。“很遺憾的是,雖然本土裔作家的作品在不斷涌現(xiàn),而最受歡迎的依然是非本土裔作家創(chuàng)作的印第安故事”(Cook-Lynn,1996b:58)。很多本土知識分子僅僅從“本土文化的缺陷、同化或以自我為中心的個人主義”角度看待問題……因為他們很大程度上被學術精英階層同化,遠離了家鄉(xiāng)尋求自由的政治抗爭,忘記了保護土地是維系我們生存的正當理由”(Cook-Lynn,1999b:22)。因為在方法論和批評視角上的不足,很多當代本土作品在被融入到美國多元文化語境中后失去了自身特質,無力發(fā)揮主權構建的政治性作用。
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庫克琳堅持她的傳統(tǒng)本土立場,認為本土作品有其自身部落語言和風俗等獨立的內部語境,有其自身的文學發(fā)展歷史。西方文學以獵奇的眼光肆意借用本土傳統(tǒng)元素,以殖民者的視角對它進行消費。庫克琳號召以本土的審美標準來審視當代的美國本土文學。她欣賞以N. 斯科特·莫馬迪(N. Scott Momaday)和馬蒙·萊斯利·西爾科(Marmon Leslie Silko)為代表的早期美國本土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認為《晨曦之屋》不僅再現(xiàn)了部落的口述文化傳統(tǒng)、典儀、語言等傳統(tǒng)元素,更重要的是它探索了傳統(tǒng)的本土價值,從“部落現(xiàn)實主義”的框架揭示本土價值的真相。在對文本和歷史的關系上,庫克琳與西爾科相似,具有較強的現(xiàn)實指涉意識,認為文本應當在身份構建中發(fā)揮政治有效性。在文本構建的政治性上,庫克琳和西爾科在很多理念上不謀而合。認為西爾科的《死者年鑒》(1992)具有鮮明的反殖民性質。在著名的西爾科與厄德里克的論戰(zhàn)中,路易斯·歐文斯(Louise Owens)批評西爾科“在自己的小說中沒有能構建一種異質性的文學,以展示印第安體驗、生活和文化的豐富多樣性”(Cook-Lynn,1996b:66)。庫克琳認為歐文斯的言辭過于激烈,稱西爾科有強烈的現(xiàn)代本土民族意識,并以《死者年鑒》為例,認為西爾科以此展示了現(xiàn)代語境下的印第安民族主義內涵,而西爾科作品中所展示的政治性正是本土民族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
庫克琳強調無論是本土作家還是批評家,都應該有敏感的政治意識。面對21世紀以“跨文化”為名的學術融合,本土作家更要凸顯其自身的本土性價值或部落主權。在對本土裔部落主權的闡釋中,庫克琳重點闡述了她批評思想中的一個關鍵詞:飛地(enclave),強調在美國主流白人文化下美國土著民族在文化上的獨立性,并兼具一定的政治獨立內涵。在對本土特質的闡釋中,庫克琳尤為強調土地精神的重要性。她批判了19世紀法國哲學家厄內斯特·勒南(Ernest Renan) 1882年對民族的概念界定,厄內斯特·勒南認為在民族的形成中,土地僅僅是一個支撐,“而人才是民族這個神圣團體的靈魂”(Cook-Lynn,1996a:88)。庫克琳針鋒相對,批評他忽視了土地在本土部落傳統(tǒng)中的重要性,為世界主義和現(xiàn)代性的殖民化進行辯護,并進而闡釋部落特質與特定的地域相關聯(lián),神話和語言與特定的地域無法分割等核心觀點。
據(jù)此,我們可以看出庫克琳本土批評理念有兩個特點:一是對民族性的重視使得她的視角更為貼近美國傳統(tǒng)本土文化的原貌。在對美國本土文化的審視中,庫克琳的分析細致而客觀。她針對主流殖民文化提出的一系列問題真實展示了美國本土性的特質,以及本土作家用英語的語言和文體進行創(chuàng)作時本土性所面臨的挑戰(zhàn),提出的問題非常貼近本土特質,如“我們如何以小說的結構、風格和情節(jié)來塑造印第安(民族/部落)歷史?‘小說的謊言’對我們原住民會不會是一種危險?”(Cook-Lynn,1995:50)
二是對政治性的過度強調使得她忽視了本土作品的文本性,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單一片面的政治化特征。對于文學性,庫克琳更是將其與歷史責任做了直接關聯(lián),削弱了文本性的意義?!拔也淮_定一門藝術如果忽略了自身的歷史意義,還能不能被稱為藝術?!?1996b:72)。以她對自傳體作品的批評為例,在評價本土作者的自傳文體時,庫克琳認為“區(qū)別本土智識主義(intellectualism)和其它知識體系的標準是它是否有部落本土性,這會使‘生命故事’、以‘自我’為中心,與部落無關的故事看起來無法辨識,甚至無足輕重,沒有部落性和關聯(lián)性”(1996b:66)。從這個評價中,不難看出庫克琳因強烈的主權訴求,在對文本價值的判斷標準上過于側重本土標識和政治性,而忽視了作品的語言特質和內在文本價值。
庫克琳的傳統(tǒng)主義民族性觀念也使得她的思想與多元文化語境有諸多不契合之處。在她看來,多元文化從本質上與美國本土的主權問題是相沖突的,因為本土主權從本質上是封閉的、獨立的。她認為美國本土批評的學術話語的構建只能從本土文化內部產生,無法以外部的所謂客觀和科學的方式完成。以“混血兒”為主題的創(chuàng)作為例,在庫克琳看來,以“混血兒”為主題的文學現(xiàn)象并非從部落文化內部產生,因為大部分的作者都在城市化或通婚的方式偏離了“純正”的本土文化傳統(tǒng)。因此這種文學現(xiàn)象已脫離了本土的傳統(tǒng)。以白人概念中“混血”為特征文學作品更多地聚焦城市等現(xiàn)代環(huán)境中的文化沖突,而忽視了本土部落主權回歸的傳統(tǒng)主題。這種文學趨勢必將被融入到“美國政治和帝國主義驅動下的文化研究”的同化進程中(1996b:70)。
隨后,庫克琳對“混血”(Mixed-blood)這個概念從本土文化角度做了重新界定?!拔覀冊谡Z言中的確有‘混血兒’這個詞,只不過不會像英語這么翻譯。這與血統(tǒng)比例沒有關系。印第安語是‘eya-ska’,翻譯過來就是‘說話的時候像個白人’?!?許多本土部落都有這樣的觀念。人們可以很快地簡單依靠語言來辨別‘話語’的真假”(1987:19)。因此,她宣稱,“以混血兒為主題的本土文學是對本土部落-民族傳統(tǒng)的解構……它不能被視為是部落故事的延續(xù),也無法傳承本土部落的文學傳統(tǒng)”(1996b:69)。她將以混血兒為主題的作品僅僅視為作家的個人創(chuàng)造,與美國本土文化現(xiàn)狀無關,從而無法承擔相應的文化反抗責任?!爱斪髡?、研究者或教授宣傳以混血的視角聚焦個人主義和解放時,他們往往沒有對本土文化的內在發(fā)展理論作出貢獻,因此,他們也沒有原住民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實踐貢獻任何觀念”(1996b:70)。
對主權及政治性的過度關注,使得她的理論趨向于傳統(tǒng)歷史主義,將文本與現(xiàn)實分別視為可以互相關照和影響的整體,并抵制具有解構特質的后現(xiàn)代批評。這種傳統(tǒng)的學術視角使得她在多元化語境下顯得格格不入。如在對新歷史主義的批評中,庫克琳認為“作為一門學科,(新歷史主義)運動阻礙了美國本土研究的發(fā)展,因為它無法提供一個新的方法論框架”(1997:18)。同樣,對于后殖民主義,庫克琳也認為無法適用,認為當前印第安民族依然處于殖民統(tǒng)治之下,后殖民主義會造成一種錯覺,即原住民已經擺脫了早期的殖民主義統(tǒng)治,然而當前的現(xiàn)狀是殖民主義概念中的經濟和法律領域的統(tǒng)治和后殖民主義概念中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同時存在?!坝〉诎驳耐恋匾廊惶幱谥趁裢泄苤?,這破壞了部落的經濟;印第安國度(Indian Country)的法律和秩序依然受制于聯(lián)邦和政府的法律,更重要的是在土地和資源方面的經濟和知識霸權滲入到了印第安生活的各個角落”(1997:19)。
從一定程度上說,庫克琳將美國本土的主權問題從文化層面剝離,而將其置于政治層面,然而,政治層面上的主權具有鮮明的排它性,這就導致庫克琳本土裔批評思想對多元文化的抵制。她認為多元語境下的“文化研究”掩蓋了本土裔文學的族裔特質。以多元化的理念研究本土思想中的美學、意識形態(tài)和身份觀,只會“損害本土研究的主權模式” (1996b:69)。這種抵制,從學術層面來說,具有一定的本質主義和分離主義的特征,這使得庫克琳嘗試在世界性語境中重構本土裔批評的努力困難重重。
庫克琳對美國本土裔文學的思考也折射了在世界主義沖擊下當代美國本土文學的復雜處境,具體可從以下幾個角度展開:
首先,從語言載體上看,傳統(tǒng)美國本土文化中認為語言具有現(xiàn)實性的力量,賦予了抽象的語言以強大的現(xiàn)實指涉力,并將這一語言哲學運用到詩歌、典儀、禱告等現(xiàn)實生活中,而采用了英語語言作為新載體的當代美國本土文學從語言觀、表述邏輯等方面有著明顯差異。因此在對傳統(tǒng)本土民族性的展示和重構上勢必會呈現(xiàn)復雜的態(tài)勢,也無法完整復制及還原在傳說、歌謠和神話中蘊藏的相關主題。雖然不少本土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通過模仿本土發(fā)音,以英語單詞創(chuàng)建一些詞匯來保護本土核心概念,彰顯自身的文化獨特性,但無力在整體的語言表述系統(tǒng)中進行本土性(indigenousness)的完整重構,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當代美國本土文學從誕生起就充滿矛盾。
其次,從語言形式上來看,以美國本土口述傳統(tǒng)為根基的傳統(tǒng)本土文學是建立在口述傳統(tǒng)基礎之上,在發(fā)展中逐漸從口述文學成為書面文學。借用文學倫理學批評中的“腦文本”概念,這個轉變也是從“腦文本”到書面文本的轉變。在轉變過程中,傳統(tǒng)口述文學中的敘述結構、思維特征和表達方式等勢必會發(fā)生變化。這不僅僅是兩個不同文本性質的差異,更是兩種不同語言體系的差異。蘊藏在口述傳統(tǒng)中的本土性也勢必會發(fā)生改變。因此,在新的書面文本中展示傳統(tǒng)本土語言思維也會導致文本構建層面的復雜性。
同時,我們要注意到本土文學作品和西方英語作品因為思維差異而產生的文本性質差異,不可以將兩者簡單類比。以口述傳說為例,本土口述傳說的結構是開放式的,即聚焦一個核心人物(意義),在傳播過程中可以產生不同的敘述版本,但不同的版本也有其自身的核心人物(意義),如同點狀發(fā)散的神經元細胞結構一樣,末端的意義會最終匯聚到中心的核心意義本身,以強化中心意義。從這個角度上看,口述傳說的結構是建構性的發(fā)散結構。與之結構上類似的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意識流手法,由中心意義出發(fā),對外發(fā)散不同的意義支流,但從性質上來說,意識流的發(fā)散結構是解構性,即對一個理性、連續(xù)、穩(wěn)定的意識進行破碎性和非連續(xù)性消解。兩者性質上的不同,就造成在文本表述上的意圖和作用不同。例如《愛藥》的文本結構雖然在形式上是發(fā)散的,但在意義構建上卻有強烈的內聚力。庫克琳曾對西方學者將厄德里克與??思{的作品進行比較表達不滿,認為這種比較沒有認識到厄德里克作品在文本上的本土特質,從這一點上來說,庫克琳很準確地抓住了本土性中語言的特質。
最后,從語言的歷史語境上看,經歷了白人殖民文化影響和多元性現(xiàn)代文化的沖擊,語言和現(xiàn)實關系也發(fā)生了改變。如果說傳統(tǒng)的本土語言旨在展示完整的本土現(xiàn)實的話,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的完整性已經被殖民文化和多元文化所打破。而面對多元的世界性,當代本土文化的重構該采用什么樣的策略來維持自身的本土性。從美國傳統(tǒng)本土裔文化中的地域觀來看,它有很強的封閉性,并抵制宏大的全球化理念。在當前全球化的浪潮中,鮮見美國本土裔文化的聲音,因為美國原住民“對大規(guī)模的社會結構,如國家或現(xiàn)代社會,有著根深蒂固的懷疑。他們對知識的抽象和智力形式有著矛盾的視角,強調身體和感官體驗,并注重小規(guī)模的部落和經濟體”(Heise,2008:385)。與此類似,庫克琳也強調了蘇族酋長坐牛(Sitting Bull)的地域觀,“神把我造成了一個印第安人,把我放在這里,在這片土地”(1996a:87)。如此,我們不難理解包括庫克琳在內的傳統(tǒng)本土學者在批評視角上的保守性。然而,在以口述傳統(tǒng)為基礎的本土文化中,語言已經進入到生活實踐層面,這種具有現(xiàn)實指涉力的語言特質已經賦予了美國本土文化以鮮明的特征。在現(xiàn)代語境下,如果要談對本土性的堅守,也需要依賴語言來重構歷史及現(xiàn)代的本土主權。而庫克琳對語言政治性的強調也使得她的本土批評理念忽視了語言在現(xiàn)實層面的構建功效,以及在多元語境下對文本策略的挖掘。
從某種程度上說,庫克琳對當代多元文化中的本土民族性設想有一定的理想主義色彩。她在很多場合號召美國政府將殖民時期奪走的土地還給印第安人,因為“對被殖民的人民來說,沒有什么比土地更為重要,其次,原住民的道德、宗教、生活和生存都與土地維系在一起”(1999a:106)。在她的學術設想中,“只有通過民族解放和部落自治,我們才能有希望。作為本土人,民族主義的重要性不容置疑”(1999a:22) 。
可以說,庫克琳的批評理念在堅守本土性的同時,注意到了當下美國本土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中本土話語權缺失等問題。然而,對政治性的過度強調也使她忽視了后殖民語境下流散、雜糅等特質在語言層面對主體性的有效構建,忽視了文本構建中語言策略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這就使她僅能提出“我們需要依賴部落的口述傳統(tǒng)來發(fā)展我們的方法論”(2005:172),并提出其功能應具備三個特點:“防御性、調節(jié)性轉換性(defensive, regulatory and transformative)”(1999b:22-23)等宏觀指導理念,而在文本操作層面顯得捉襟見肘。
另一方面,庫克琳對世界性的理解也因其對傳統(tǒng)主權觀的固守受到局限。她將世界主義定義為“主流文化的品味和興趣”,而民族主義則是“在發(fā)展、延續(xù)和保護某個連貫的民族主題中,該民族的創(chuàng)造力和政治統(tǒng)一”(1995:46)。從這兩個定義不難看出,庫克琳在后者強調民族性的政治性和內在連貫性,而將世界性理解為與民族性對立的外在力量,并展示出較激進的一面,抵制多元文化,認為本土主權應“以本土的條約和權力來代替白人主流文化中的平等權和民權……以本土性和主權為原則,拒絕文化接觸(或殖民主義)、多元主義,多樣性和移民”(1997:25)。
因此,可以說庫克琳在對當代本土裔作品的批評中,將批評視野拓展到世界性的多元語境中,致力于建構具有本土視野的學術批評方法論和認知范式,但在批評方法上依然受到后殖民主義早期的二元對立模式局限,無法在實際的文本策略中有效構建具有獨立性質的主體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正如歐文斯對西爾科的批評一樣,庫克琳同樣沒能在多元語境中構建一種異質性(heterogeneous)理念,這使她的批評思想處于實踐困境之中。
注釋:
① 伊麗莎白·庫克琳(Elizabeth Cook-Lynn,1930-),美國印第安蘇族評論家、小說家、詩人和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