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程
還記得最初學(xué)習(xí)語文的情境嗎?字組合成詞,詞再連綴成句。每一個漢字是語文最基礎(chǔ)的元素,一筆一畫都是先人的智慧,音形義中蘊藏的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歷史。以字開篇,讓你從頭開始感受漢語的美妙與魅力。
河,篆書作“河”??梢哉f,這個字從創(chuàng)造以來直到現(xiàn)在并無多大變化,永遠由“水”和“可”兩部分構(gòu)成,屬于形聲字。也不需要怎么解說,我們知道在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河。殊不知,這其實是“河”的詞義擴大的結(jié)果,原本“河”只指“黃河”。《說文解字》說:“河,水。出焞煌塞外昆侖山,發(fā)原注海?!边@是說“河”是水之名,它發(fā)源于焯煌(即敦煌)塞外的昆侖山,最后流入大海。
那么我們今天所說的許多大大小小的“河”又是怎么回事呢?
其實原本是用“川”來指稱這些河流的,《論語·子罕》中有“子在川上曰”的句子。也許是因為黃河曲里拐彎流經(jīng)華北廣大地區(qū),廣為人知,并得到它的哺育滋養(yǎng),被稱為母親河,“河”的形象因此深深地扎根在人們腦子里,于是“河”就漸漸取代了“川”的說法。而后來,“川”就只保留在“四川”這樣的地名和“川流不息”這樣的成語里了。原本的那條大河母親河,因為裹挾著高原的黃土流過變成黃色就被稱為“黃河”。
應(yīng)該說,每一個有點情懷的人對養(yǎng)育自己的母親河一從黃河到長江再到其他大大小小的河流——都是有著深情的,甚至從“奔流到海不復(fù)回”(李白《將進酒》)的河流那里,參悟人生的哲理。
我去年從山西到陜西,來了一次尋根之旅,從尋民族之根到尋姓氏之根。從山西過去,到達黃河壺口,開始見到的是一馬平川的開闊河床,直到走近瀑布,尤其是曲曲折折地走過一個地洞,下到洞底,便零距離地貼近黃河了。一邊被黃黃的水濺濕,一邊聽那瀑布的轟鳴,仿佛貼近了黃河的心臟,聽到了民族的心跳。沒想到,如此簡單的地貌里。卻有如此磅礴的力量和如此張狂的生命力,平生第一回真切體驗到“母親間”的滋味。
沈從文有一篇散文,叫《歷史是一條河》,簡直就是寫給自己夫人的一封信,這里照錄一段:
三三,我因為天氣太好了一點,故站在船后艙看了許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徹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三三,的的確確,得到了許多智慧,不是知識。我輕輕地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我們平時不是讀歷史嗎?一本歷史書除了告訴我們一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
看,沈先生對于河流對于歷史是何等的動情,何等的深情。對自己的夫人傾訴的,竟是從“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河水里觸著了“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
我今年四月去聽過一場古琴的講座,那是在師大音樂學(xué)院和樂樓,主講人是客座教授陶朔先生,主講題目是《傳統(tǒng)是條河流》。這場講座真是另辟蹊徑?!澳巷L(fēng)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fēng)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陶先生一面演奏古琴,一面從漢字切入,以琴曲與文字并輔之以大量圖片,詮釋華夏民族的歷史與文化的傳承。他講文學(xué)和音律體系的發(fā)明,往往預(yù)示著民族的融合和國家的誕生,琴的源頭就是華夏民族的源頭;接下來按時代順序?qū)v史與古琴文化結(jié)合,從大汶口、馬家窯文化到炎黃時期父系家長制、早期奴隸制文化。再到青銅時代陶鬲、酒爵文化……他努力從散亂的隱含的文化密碼發(fā)現(xiàn)并串起一個民族的文明鏈條:原來民族傳統(tǒng)就是一條亙古不變、流淌不息的大河。
人生也是一條河,精神也是一條河。一本書,一個人,一種人生,一樣精神。齊邦媛,一個臺灣的奇女子,寫了一本奇書——《巨流河》。巨流河就是今天的遼河,齊邦媛就在遼河邊的鐵嶺長大。在這本書里,她娓娓講述著從遍地硝煙的東北、北平、南京,到抗戰(zhàn)后方的廣西、湖南、重慶、上海,最后定居臺灣的經(jīng)歷。這是一個知識分子一生的足跡與精神歷練的寫照,卻也正是整個20世紀許許多多知識分子顛沛流離的縮影。她以一個奇女子的際遇見證了縱貫百年、橫跨兩岸的大時代的變遷。從那邃密通透、深情至性的文字里,我們可以讀到一種精神的歷練,那就是堅持與韌性。只要想到在戰(zhàn)火中她仍然弦歌不輟,就足以令我們感奮不已!
說一個“河”字,竟可以如此的發(fā)散,卻也是“河”所蘊藏著的深情。行筆至此,不由得聯(lián)想到運河、人工河等治水工程。這其中可以說道說道的很多,這里只說說我親密接觸過的——
我曾兩次去都江堰,深為李冰治水的智慧與功德?lián)艄?jié)。今年暑假第二次去,一直登到了山上的塔頂。可以俯瞰整個都江堰治水系統(tǒng)的形制全貌——那么安靜,那么美好。此時,真切地覺得余秋雨在散文《都江堰》里說得太絕了:“水在這里,吃夠了苦頭也出足了風(fēng)頭,就像一大撥翻越各種障礙的馬拉松健兒,把最強悍的生命付之于規(guī)整,付之于企盼,付之于眾目睽睽?!边@是何等的智慧!而且,它真的是澤被后世,萬古流芳!余秋雨還說:“它的規(guī)模從表面上看遠不如長城宏大,卻注定要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旄G?。如果說,長城占據(jù)了遼闊的空間,那么,它卻實實在在地占據(jù)了邈遠的時間?!痹瓉砝畋嗡闹腔叟c功德也是一條流淌不變的深情的河!
其實,我老家也有一個類似的治水工程,叫韶山灌區(qū)。按老百姓的話說,這是一個好人修的,這個好人的名字叫華國鋒。韶山灌區(qū)是他20世紀60年代在湘潭擔(dān)任地委書記時主持修建的。它從水府廟引水分流到南北兩個干渠,灌溉了100萬畝農(nóng)田,至今仍惠及湘中的百姓。同時,由于分流,中下游的洪水壓力大大減輕,再加上后來的治理之功,現(xiàn)在的漣水河平緩流淌,繞過龍城。每每回到老家,走在橫跨漣水的橋上,就可以靜對清澈漣水中綠油油的草。此時,不由得想起老家百姓常說的“修韶山灌區(qū)的人,就算其他什么也沒做,光是治水就是大功德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去了的永遠過去了,就如逝去的河水,不管是急流還是瀑布。但眼前,依然在流淌,而且晝夜不息,或奔騰翻滾,或靜水流深,或潺潺涓涓,一如奔流不息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