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傳記中失實故事考

薛德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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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羽傳記中失實故事考

薛德炳

（萬源市茶葉局，四川萬源 636350）

《茶經(jīng)》問世，茶業(yè)大興，推動了茶產(chǎn)業(yè)發(fā)展，標(biāo)志著茶業(yè)升華為茶文化。中唐始征茶稅，成為重要財源。但歷代統(tǒng)治者榷征茶葉貢賦失度，苛政病民，至宋尤甚。不滿之士，嫁接古文，杜撰故事，欲假陸羽而呼“毀茶論”，終歸心虛聲暗，無損陸羽濟世裕民的千秋功德。

陸羽；煮茶受辱；毀茶論；縛奴投火；誹謗

今人了解陸羽，主要憑據(jù)《陸文學(xué)自傳》、《陸羽傳》、《唐才子傳》和陸羽生活圈中文士、僧道間詩、賦唱和留存的信息。然后兩篇傳記中卻有“陸羽煮茶受辱而著毀茶論”之說，其目的何在?今試作考析。

1《茶經(jīng)》問世茶業(yè)大興

開元中，佛門禪宗對飲茶的需求激增，同時吸引了社會各階層參與飲茶，迅速推動了茶業(yè)發(fā)展。陸羽自幼生活在寺院，耳聞目睹，飽享茶香薰陶，青年時即對茶的煮、飲養(yǎng)成了濃厚的興趣。755年競陵司馬崔囯輔贈送其惜愛的“白顱烏犎，文槐書函”給陸羽，助其游歷“巴山、峽川”考察茶樹及茶葉采、制。聞安史之亂，羽作《四悲詩》：欲悲天失綱，胡塵蔽上蒼。欲悲地失常，烽煙縱虎狼。欲悲民失所，被驅(qū)若犬羊。悲盈五湖山失色，夢魂和淚繞西江。流寓吳越，繼續(xù)考察江南茶業(yè)。

760年，得皎然等友人助，“結(jié)廬苕溪，閉門對書，不雜非類，名僧高士，談宴永日。常扁舟往山寺，隨身惟紗巾，藤鞋、裋褐、犢鼻。往往獨行野中，誦佛經(jīng)，吟古詩，杖擊林木，手弄流水，夷猶徘徊，自曙達暮，至日黑興盡，號泣而歸。故楚人相謂，陸子蓋今之接輿也?！盵1]十一月?lián)P州刺史劉展反，羽作《天之未明賦》：此年何日，陰陽無別；今夕何文，長此更深；天雞何在，曷不引吭?上蒼何故，如此混沌?蒼穹一何怨兮，東君失常；既日失常兮，曷不見霄漢斗柄?乃風(fēng)伯常逍遙九垓，未掃東云，由是日月蒙蔽，星漢沉淪；夜梟肆虐，財虎橫行；磨牙吮血，戕殘生靈。大道由茲潛象，周天因以匿形。今明者作瞽，聰者閉聽，吟者吞聲，歌者寒噤，健者臨淵壑而不覺，羸者處蛇虺而無驚。徒知一己，不知萬物；己不見己，如夢魔經(jīng)身。憂何至殷，悲何至極，惟天之未明！

陸羽的詩、賦和更隱苕溪后的生活、社交概況，揭示了陸羽悲天泣民，率性慷慨，欲以術(shù)業(yè)濟世裕民的思想境界。765年，世界上第一部系統(tǒng)的茶學(xué)經(jīng)典《茶經(jīng)》問世。時大唐帝國43個產(chǎn)茶州，陸羽大致評述了32個州茶的品質(zhì)次序，僅11個州未詳；這需要多少經(jīng)歷和辛勞?《茶經(jīng)》全書雖僅七千余字，卻分其源，置其器，別其造，設(shè)其器，名其煮，倡其飲，究其事，評其出，行有略，習(xí)有圖。幾乎包括了其所處時代的全部茶學(xué)內(nèi)容?！耙凉?，陸氏茶”，棄世俗之見，把經(jīng)籍術(shù)業(yè)之著名曰《經(jīng)》，沒有濟世裕民的鴻鵠志，焉能有此膽略氣魄！《茶經(jīng)》流傳開后，贊譽極高，為世所喜愛，爭相傳抄。唐·周愿說：天下（吳越楚湘之地）賢士大夫半與之游。唐·耿湋：一生為墨客，幾世作茶仙。宋·梅堯臣：自從陸羽生人間，人間相學(xué)事新茶。國外學(xué)者讀了《茶經(jīng)》后評述：中國學(xué)者陸羽著述第一部完全關(guān)于茶 葉 之書籍，于是在當(dāng)時中國農(nóng)家以及世界有關(guān)者，俱受其惠……故無人能否認陸羽之崇高地位——威廉·烏克斯《茶葉全書》。

建中三年，茶始什稅其一；之后，歷朝歷代茶稅成為統(tǒng)治集團重要的財經(jīng)資源，且因時事而加碼。宮廷、達官貴族、僧道文士、地主豪商對茶的奢侈日甚；獵奇爭艷，夸斗精品。茶葉貢賦榷征失度累民、病民為害，怨聲時起，唐人詩文多有所見。宋代茶葉稅賦榷征更甚，太祖乾德三年，東南茶利歲入百萬余緡；太宗至道末，鬻茶錢二百八十五萬二千九百余貫；真宗景德元年，茶稅課五百六十九萬貫。熙寧七年以后榷征四川茶葉，始百二十三萬九千余緡；元豐五年除百費外收獲凈利四百二十八萬余貫?！安璺ɡ圩?，課稅累加”，俗論，“地非生茶,實生禍也”。

因此，宋代出現(xiàn)詆毀陸羽的詩文就不奇怪了。如許有谷：陸羽名荒舊茶舍，卻教陽羨置郵忙（767年，陸羽與李棲筠品鑒陽羨茶，薦貢）。晁沖：君家季疵真禍首，毀論徒勞世仍重。明是“后王失其本，職吏不陳”造成的惡果；而不敢怒又不敢言的仕人，轉(zhuǎn)而虛擬陸羽“煮茶受辱”故事，而發(fā)其“毀茶”之潛音。杜撰悚人聽聞的“縛奴投火”事件，發(fā)泄莫名怨恨。真是：“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澄清史實，當(dāng)從陸羽相關(guān)傳記入手。

2《陸文學(xué)自傳》糸友人追念而作

《文苑英華》卷七九三收錄有《陸文學(xué)自傳》，署名陸羽。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八云：唐·《陸文學(xué)傳》注：咸通十五年（874年），意即此時《陸文學(xué)傳》已出現(xiàn)（較前缺“自”字）。晚唐詩僧齊已《過陸鴻漸舊居》（詩題：陸生自有傳于井石；又云，行坐誦佛書，故有此句）：楚客西來過舊居，讀碑尋傳見終初。佯狂未必輕儒業(yè)，高尚何妨誦佛書。種竹岸香連菡萏，煮茶泉影落蟾蜍。如今若更生來此，知有何人贈白驢。據(jù)齊已詩，陸羽“自傳”確曾刻于晚年居址“青塘別業(yè)”?！蛾懹饌鳌吩疲河鹪霸t拜太子文學(xué)，徙太常寺太祝，不就職。但未注明時間。分析可能是因陸羽曾參與顏真卿主持的《韻海鏡源》修訂（數(shù)十參與修訂者羽列前二名），777年顏真卿呈獻朝廷；781年德宗下詔拜陸羽“太子文學(xué)，徙太常寺太?！?，羽辭不受（太子文學(xué)：太子?xùn)|宮的屬官，正九品下，主管經(jīng)籍并撰擬侍奉文章。太常寺：主管宗廟禮樂。太祝：主管祭祀，正九品上）。羽豪放無羈，可能是性格使然，或許是已習(xí)慣閑云野鶴般的訪友、考察茶業(yè)和茶的采、制、品飲，而“辭不受”。因此，陸羽自稱“陸文學(xué)”不妥，而他人稱“陸太?！保?quán)德輿：《送陸太祝赴湖幕》）卻可行。故可證《自傳》非羽所作。

據(jù)《自傳》說《茶經(jīng)》等八篇六十余卷著文于上元辛丑“并貯于褐布囊”，這是不可能的。傳樹勤《茶神陸羽》[2]張?zhí)煤恪蛾懹鹪谡憬牟枋禄顒印穂3]考證：《茶經(jīng)》脫稿于765年，民間即抄寫在絹帛上以掛圖方式習(xí)傳。這與陸羽入住苕溪草堂時間相近：“洎至德初，秦人過江，予亦過江，與吳興釋皎然為緇素忘年之交”。760年結(jié)廬苕溪，方能“閉關(guān)對書”，即謄抄校對考察記錄，著書；而無必要先寫概括一生的“自傳”。據(jù)考：羽762年著《顧渚山記》。764年《天竺、靈隱兩寺記》。765年《茶經(jīng)》完稿。771~772年在湖州著有《杼山記》、《吳興記》、《吳興圖經(jīng)》、《教坊錄》、《占夢》、《江表四姓譜》。774年參與《鏡海韻源》修訂。776~777年著《君臣契》、《源解》、《南北人物志》、《警年》。793著《吳興歷官記》，次年，《湖州刺史記》。795年著《品水》。

據(jù)《陸羽卒地考》[5]：貞元九年陸羽佐李復(fù)滑臺幕至貞元十三年四月，李復(fù)卒，陸羽回竟陵西塔寺隱居，為收養(yǎng)他的智積師父守墓盡孝至803年陸羽卒。陸羽一生著述廿余篇，但少有傳世；一生未娶，生后事為友人、弟子料理。故《陸文學(xué)自傳》當(dāng)是陸羽辭逝后，友人或弟子追思而作，并刻于青塘別業(yè)井石之上才得以流傳?！蹲詡鳌肺奈簿撸荷显脸髿q子陽秋二十有九日，即761年秋，是“苕溪草堂”修成，靜心著書的時間。

3陸羽因“煮茶受辱”著《毀茶論》是誹謗

《陸羽傳》、《唐才子傳》、《煎茶水記》中有“李召陸煮茶”的故事。

張又新撰《煎茶水記》云：代宗朝李季卿刺湖州，至維揚，逢陸處士鴻漸。李素熟陸名，有傾蓋之歡，因之赴郡。至揚子驛，將食，李曰：陸君善于茶，蓋天下聞名矣。況揚子南零水又殊絕。今日二妙千載一遇，何曠之乎！命軍士謹信者，挈瓶操舟，深詣南零，陸利器以俟之。此故事以陸羽神乎其技的品水功夫作鋪墊，借陸羽之名而品題天下泉水，并未言及實際品茶；且李對陸是尊崇禮敬的。

《陸羽傳》云：有常伯熊者，因羽論復(fù)廣著茶之功。御使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次臨淮，知伯熊善煮茶，召之。伯熊執(zhí)器前，季卿為再舉杯。至江南，又有薦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為禮。羽愧之，更著《毀茶論》，（前引《陸文學(xué)自傳》無這段內(nèi)容）。文中的李季卿“傲慢、無禮”，顯然是晚唐至宋，茶葉苛政累民、病民為害，不滿之士借題生發(fā)，指桑罵槐杜撰的言論。

《唐才子傳》卷三《陸羽》云：初，御使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喜茶，知羽，召之。羽野服挈具而入。李曰：陸君善茶，天下所知。揚子中泠，水又殊絕，今二妙千載一遇，山人不可輕失也。茶畢，命奴子與錢，羽愧之，更著《毀茶論》。辛文房的撰文借鑒了張又新的故事，又參考了《陸羽傳》中的說法，”刪去常伯熊煮茶故事，改“季卿不為禮”作“命奴子與錢”而流傳，屬獵奇好事者類。

之后，還有如：李德裕辨金山下?lián)P子江南零水；歐陽修辨釀泉與幽谷泉水；王安石三難蘇學(xué)士辨瞿塘峽、巫峽、西陵峽水等變異之說。

自宋以降，刊印《茶經(jīng)》的序言中亦有諸多評論。

宋·陳師道《茶經(jīng)序》：…史稱羽持具飲李季卿，季卿不為賓主，又著論以毀之。夫藝者，君子有之，德成而后及，所以同于民也；不務(wù)本而趨末，故業(yè)成而下也。學(xué)者謹之！

明·李維楨《茶經(jīng)序》：…其筆諸書，尊為經(jīng)而人以功歸之，實自鴻漸始。夫楊子云一代大儒，《方言》中說，自可鼓吹六經(jīng)，而以擬經(jīng)，故為世詬病。鴻漸品茶小技，與經(jīng)相提而論，安得人無異議？…李季卿直技視之，能無辱乎！無論季卿，曾明仲《隱逸傳》且不收矣。

明·徐同氣《茶經(jīng)序》：《茶經(jīng)》則雜于方技，迫于物理，肆而不厭，傲而不忤，陸子終古以此顯，足矣。

以“李召陸煮茶”故事客觀存在為前提，分析陸羽沒有著《毀茶論》。其一，唐代文化及茶文化圈沒有因《毀茶論》而出現(xiàn)文字評論，對茶業(yè)也沒有不良影響，《毀茶論》也沒有流傳。其二，事件發(fā)生在《茶經(jīng)》問世，傳抄、掛圖習(xí)練的翌年。而767年羽正往來宜興、常州、湖州等地考察茶事，與常州刺使李棲筠品鑒了陽羨茶，認為“可薦于上”。從此“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768~769年皇甫冉引薦陸羽到越州監(jiān)制茶葉；在所謂“煮茶受辱”之后，陸羽邊著《毀茶論》邊忙于茶事顯然不合情理。其三、再從幾篇文字出世時間順序看：《煎茶水記》827年，《陸文學(xué)自傳》874年，《陸羽傳》北宋中期，元代《唐才子傳》抄錄《煎茶水記》，參“照《陸羽傳》成為新版。

李季卿乃左相李適之之子，肅宗時遷中書舍人，以公事坐貶通州別駕；代宗即位，征為京兆少尹，尋拜吏部侍郎，俄兼御使大夫，奉使河南、江準宣慰振拔幽滯，進用忠廉，時人稱之?！杜f唐書》評價云：“有宇量，性識博達，善與人交，襟懷溪如。其在朝以進賢為務(wù)，士以此多之”。李季卿有如是德行，《煎茶水記》與《陸羽傳》、《唐才子傳》所記又大相經(jīng)庭，顯然：杜撰陸羽“煮茶受辱”而著《毀茶論》，是北宋中期士人不滿“后王失其本”，茶葉貢賦榷征失度，苛政病民，但“職吏不敢陳”；而假《陸羽傳》發(fā)出微弱的“毀茶論”呼聲，終顯底氣不足。

4陸羽“縛奴投火”是惡意詆毀

南宋《蠻歐志》[4]云：陸鴻漸采越江茶，使小奴子看焙，奴失睡，茶焦?fàn)q。鴻漸怒，以鐵索縛奴投火中?！缎U歐志》著者不詳。云：引自唐·馮贄《云仙雜記》；據(jù)張邦基《墨莊漫錄》考訂，為南宋王铚偽托。明·屠隆《考槃余事》說：嘗考《蠻歐志》云：陸羽釆越江茶，使小奴子看焙，奴失睡，茶焦?fàn)q，不可食。羽怒，以鐵索縛奴而投火中，殘忍若此(不辨真?zhèn)?，盲?。由南宋至明，故事情節(jié)更完善了。

而事實是：768年積公圓寂，陸羽悲憤而作《六羨歌》。為緩解陸羽之困，皇甫冉薦其去越州?；矢θ接形逖越^句《送陸鴻漸赴越》及序為證。其序云：君自數(shù)百里訪，予羈病，牽力迎門，握手心喜，肯涉旬日始至焉。究孔釋之名理，窮歌詩之麗則。遠墅孤島，通舟必行。漁梁釣磯，隨意而往。余興未盡，告去遐征。夫越地稱山水之鄉(xiāng)，轅門當(dāng)節(jié)鉞之重。進可以自薦求試，退可以閑居保和。吾子所行，蓋不在此。尚書郎鮑候，知子愛子者，將推食解衣，以拯其極。講道游無閑，勸其晨裝，同賦送遠客一絕?；矢θ绞顷懹鹌跤阎两?，在病敦時邀陸至丹陽（三年后去世，殷殷友情可見），欲薦陸去浙東尚書郎鮑防處；因深知陸寄情山水，潛心儒佛經(jīng)典研究、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而境況維艱，又擔(dān)心其不肯“為五斗米折腰”，特說明：越地乃山水之鄉(xiāng)，鮑侯“知子愛子”是能“推食解衣”的朋友，知你不為“自薦求試”，但“講道游藝，以凌其深”是可去的。

陸羽在越州助鮑防督制越州茶，僅一年光境。而到南宋時才曝出悚人聽聞的“縛奴投火”奇聞；是嘩眾取寵，是惡意誹謗，已不重要。陸羽似儒、似僧、似道，“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臺”?！靶凶b佛書”?！胺蛉赵略葡紴樘鞓?biāo)，山川草木為地標(biāo)，推能歸美為德標(biāo)，居閑趣寂為道標(biāo)”（陸羽《四標(biāo)詩》）。且以此為基礎(chǔ)，升華為“精行儉德”的茶道精髓。有這般高尚精神境界的陸羽，不會因“茶焦?fàn)q”，而“以鐵索縛奴投火中”。

[1] 阮浩耕,沈冬梅,于良子.中國古代茶葉全書[M].杭州:浙江攝影出版社,1999:12.

[2] 傅樹勤.茶神陸羽[M].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4.

[3] 張?zhí)煤?陸羽在浙江的茶事活動[J]茶葉,1993,1:5.

[4] 陳租椝,朱自振.中國茶葉歷史資料選輯[M]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1:268.

[5] 裴治國.陸羽卒地考[J]茶業(yè)通報,2016,2:87.

（責(zé)任編輯：蔣文倩）

2018-01-31

薛德炳（1953-），男，重慶市人，高級農(nóng)藝師，從事茶業(yè)技術(shù)推廣。Email：baobaoxue0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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