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社會學視域下敏感熱點輿情演化動力機制探析

余紅+馬雪怡+李瑞芳

【內(nèi)容提要】我國敏感熱點輿情頻繁發(fā)生且摻雜了大量的社會情感，從社會情感的視角分析現(xiàn)階段敏感熱點輿情的發(fā)生演化動力機制，具有一定的意義。轉型中國的社會結構張力使得社會情感（結構性怨恨）醞釀，這是敏感熱點輿情演化的內(nèi)源動力機制，決定了輿情事件的敏感度；多媒體借助悲情/狂歡話語策略，以及片段式框架策略進行情感動員，使得社會情感共振激化；公權力危機傳播（應對速度以及應對方式）起到了社會情感調(diào)控作用。多媒體動員和公權力危機傳播是輿情演化態(tài)勢演化的外源動力機制，決定了輿情事件的熱度。鑒于情感在當代中國熱點輿情中關鍵性的動力作用，研究從“善治”的視角提出敏感熱點輿情的治理體系。

【關鍵詞】敏感熱點輿情

社會情感 善治

近年來，我國敏感熱點輿情事件頻繁發(fā)生，不僅有烈度大、不確定性高、多媒體協(xié)同的特征，而且其演化凸顯出情感邏輯。相較于西方，中國公民社會力量組織化程度較低?！爱斠粋€社會運動的組織性很差時，決定一個運動的發(fā)展往往不是運動積極分子的話語和行動，而是大眾頭腦中普遍存在的基于一個社會文化傳統(tǒng)的一些基本解讀模式?！雹偎?，中國的輿情抗爭行為多半出于臨時的共意行為。情感具有共享性，容易達成共意。情感被看作當代中國熱點輿情事件中的公眾抵抗行為中的“弱者的武器”，是當代中國熱點輿情演化的關鍵性動力。

縱觀我國輿情演化研究，研究取向大多屬于程序流派，研究輿情形成的具體程式和步驟。如提出網(wǎng)絡輿論的演化經(jīng)歷了議題出現(xiàn)、議題的存活、輿論走向三個階段；經(jīng)歷了議題演化、過程演化、路徑演化三個不同的演化過程。這些研究對網(wǎng)絡輿情發(fā)生、發(fā)展乃至消失的過程進行了全景式掃描。但鮮有從情感的視角來探討社會輿情現(xiàn)象。對于情感和社會輿情的關系，一些計算機科學、情報科學的學者主要從其相關學科理論，探討如何開發(fā)通過情感關鍵詞預測社會輿情的網(wǎng)絡技術。而對情感在輿情發(fā)生、高漲等演化態(tài)勢的動力機制缺乏深入探討，也沒有看到我國輿情凸顯情感特征的社會根源。在情感社會學中，情感的社會根源被看作來自社會結構和文化規(guī)范的形塑。情感的社會后果在于其可以調(diào)節(jié)人們的行動，從而對社會控制與群體團結產(chǎn)生影響?！扒楦性谏鐣钪械淖饔谜f明，要對社會行為作完整的理解僅局限于理性行動是不充分的?！雹诨诖?，研究采用情感社會學的相關理論分析社會情感在我國敏感熱點輿情演化的動力機制，并對社會輿情治理提出新思路。

一、社會情感醞釀：社會結構張力

社會輿情演化動力機制是指在輿情發(fā)生、發(fā)展中所遵循的內(nèi)在動力邏輯。鑒于情感在我國敏感熱點輿情演化中所起的支配性甚至決定性作用，本文主要分析社會情感促使社會輿情成為敏感熱點輿情的內(nèi)源動力機制和外源動力機制。社會結構張力矛盾促使社會怨恨情感醞釀積累，是熱點輿情演化的內(nèi)源動力機制，它決定了輿情事件的敏感度。對于熱點輿情事件，絕大多數(shù)參與者與導火索事件沒有直接利益關系，其輿情參與行為主要是借導火索事件發(fā)泄怨恨情感，釋放緊張狀態(tài)。這種怨恨情感是賈斯柏（Jasper）所說的“道德情感”（moral emotion）。公眾對輿情事件之所以會產(chǎn)生積極的反應，是因為一些特殊事件觸犯了人們的道義原則，從而使得目睹者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反應，比如，對個體存在的尊重，對公平正義的追求都是重要的道德原則。

道德情感是所有激情事件（包括現(xiàn)代西方社會運動）的基礎。而當下中國敏感熱點輿情事件的特殊之處在于，這種道義建構所帶來的激情行為更有可能與社會結構張力相聯(lián)系，成為一種結構性怨恨。結構性怨恨是“由社會結構衍生出來的怨恨、剝奪感或壓迫感”。③在敏感熱點輿情中，很多公眾作為非直接利益相關群體的行動介入，其主要目標也是出于情感的共鳴與對社會公平正義的訴求。這是一種基于區(qū)別于工具理性的價值理性的行動選擇，這種價值理性的普遍存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對轉型期社會結構張力矛盾的反彈。這種社會結構矛盾表現(xiàn)在諸如“官-民”“富裕-屌絲”“弱勢群體—強勢群體”等鮮明的兩級分化，人們在歸因過程中往往習慣性地將社會轉型中的不平等現(xiàn)象歸結為相對穩(wěn)定的外因?！俺鸶弧薄俺鸸佟庇纱顺蔀槿鮿萑后w普遍的、主導性的結構性怨恨情緒。一方面，強勢群體（權力、財富的擁有者）身份自身往往成為引起輿情態(tài)勢高漲的敏感群體。如果事件的發(fā)生與處理又與“官場腐敗”“為富不仁”等敏感的社會問題相關，就能夠引起公眾情感上的共鳴與道德震撼。另一方面，弱勢群體制度化利益表達有效性的缺失，使得結構怨恨情緒只能通過非制度化的渠道釋放，社會輿情事件就為其找到了宣泄口。

二、社會情感共振：多媒體動員

輿情導火索事件往往是與公眾利益非直接相關的、遠距離的公共事件，這意味著公眾對于觸發(fā)性事件和社會情感的感知往往要依靠于多媒體動員。后者是敏感社會輿情演化的外源動力機制，它決定了輿情事件的熱度。

現(xiàn)階段，“專業(yè)媒體”和社會化媒體一起構成了我國新敏感熱點輿情的多媒體動員情境。專業(yè)媒體不僅包括傳統(tǒng)媒體以及其下屬網(wǎng)站和新媒體，還包括商業(yè)門戶網(wǎng)站的新聞頻道，比如新浪的新聞頻道。而依據(jù)公民社會理論，跟“專業(yè)媒體”相對應的是“社會化媒體”或自媒體，如博客、微博、視頻分享網(wǎng)站等。專業(yè)媒體和社會化媒體可以合作或者競爭。他們不是壁壘森嚴的兩個系統(tǒng)，而是如邱林川教授所說的同屬一個“擴展了的媒介生態(tài)體系”。④

對于專業(yè)媒體來說，一方面對輿情事件的報道小心謹慎，另一方面，在媒體道義、專業(yè)主義以及受眾市場追求的促使下，又在公權力管制的縫隙中相機而動，突破固有的宣傳模式，將輿情事件納入媒介議程。在社會化媒體中，意見領袖憑借較強的社會道義感、社會記錄意識和話語表述能力，成為輿情事件中無直接利益者中的中堅分子，通過不斷挖掘事件的真相，展現(xiàn)社會沖突，并激發(fā)起巨大的社會輿情。社會輿情態(tài)勢演化中的多媒體動員是：專業(yè)媒體和社會化媒體借助話語表述對怨恨或訴求進行闡釋和激化，從而促使?jié)撛趨⑴c者的怨恨喚起或做出輿情表達行為的選擇。動員機制其實質是通過情感表達的話語策略，使得社會怨恨情感相互共振激化，這種話語策略主要包括：endprint

第一，悲情和狂歡話語策略。悲情話語就是采用夸張的手法將苦難和悲憫展示出來。一般情況下，社會公眾對弱勢群體有種“集體認同感”，因此悲情話語策略具有較強的情感動員效果。悲情常常還伴有著同情和義憤。⑤對于涉及社會敏感問題特別是弱勢群體的社會輿情事件，媒體多會采用此類動員策略?？駳g策略在表達中注入戲謔和惡搞，拓展出情感釋放的交互空間。它不僅可涉及到對小人物的同情，還可能涉及到對大人物的不滿。對于媒體來說，狂歡策略是以一種“弱者的武器”抗議霸權性的價值觀念，來展現(xiàn)其道義情感的話語策略。

第二，片段式框架策略。美國學者伊揚格提出“片段式框架”（episodic frame）概念?！捌问娇蚣軇t常以講述個人或事件故事的方式報道新聞議題?！雹抟驗槠问娇蚣茏屖鼙娪X得事件的責任應該歸咎于具體的個人，因而始終伴隨著不滿和憤怒。這種“片段式框架”因為符合社會結構矛盾，具有強大的情感動員效果。專業(yè)媒體、社會化媒體通過運用“仇富”“仇官”“社會不公”等片段式框架來點燃公眾的參與熱情，從而獲取強大媒體動員力量，所以敏感社會輿情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出現(xiàn)群體情感的聚集和感染。在李天一事件、李剛事件和藥家鑫事件中，其主導框架都是通過“片段式框架”來展現(xiàn)“仇富”“仇官”的心態(tài)。

三、社會情感調(diào)控：公權力危機傳播

敏感熱點輿情的演化外源動力機制不僅包括挑戰(zhàn)者的情感動員，也包括了公權力的情感調(diào)控活動。對于公權力機構來說，敏感社會輿情的應對實際上就是一種危機傳播。公權力作為輿情情感能量分化者和調(diào)控者這一角色，目的在于運用各種符號資源來解決危機和挽救組織形象。情感調(diào)控實際上要回答的是公權力機構何時介入以及如何介入輿情事件中，去分解社會情感能量或輿情熱度。

何時介入？公權力應對速度和事件持續(xù)時間成正比。如果在媒體激熱互議輿情事件時，公權力被動應對或者應對速度過慢，也就是在輿情壓力面前，公權力機構意識到輿情事件無法隱瞞后，才把經(jīng)過把關過濾的信息通過相關的渠道進行公開回應，這就會喪失“第一時間”的情感調(diào)控的效力，從而在輿情演化態(tài)勢中處于邊緣化的境地，也使得網(wǎng)民的情感無法分化消減。

如何介入？公權力通常采取兩種方式，一種是“軟著陸”的調(diào)控方式，也就是積極配合專業(yè)媒體來引導輿情，在應對時和民眾互動，傾聽民眾利益和情感訴求，這就會阻止網(wǎng)絡謠言滋生，使得輿情和彌漫的社會怨恨情感平息。另一種是構建嚴密的防控體系的“硬著陸”或“含糊其辭”的調(diào)控方式?！坝仓憽笔侵腹珯嗔νㄟ^強行禁止討論、構建強硬的維穩(wěn)處置方式；“含糊其辭”的應對方式是指采取搪塞媒體和公眾以轉移注意力的方式?！坝仓憽被蛘摺昂滢o”的方式可能導致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不僅不能疏導輿情事件中的這些社會怨恨情感，反而使矛盾越來越激化，將沖突進一步擴大化，對公權力機構形成更大壓力并使得公權力機構做出多次調(diào)控；一種情況是可能暫時減少或者消除輿情和情感的熱度，由于公民的訴求未得到滿足，行動的“這些意外后果可以系統(tǒng)地反饋回來，成為下一步行動未被認識到的條件?！雹吖珯嗔C構的這種壓制和推卸責任的社會實踐會成為公眾的集體記憶，而成為制約下一次行動的社會結構張力。所以，將來一旦同類訴求的事件發(fā)生，可能就會再次激起對這個事件的探討，輿情敏感度和熱度加劇。

四、構建基于“善治”的網(wǎng)絡輿情治理體系

目前，我國網(wǎng)絡輿情監(jiān)管體系從技術、法制和管理層面展開，多關注一些重大的、突發(fā)性負面話題和事件，希冀通過功能強大的網(wǎng)絡輿情監(jiān)管體系及時發(fā)現(xiàn)輿情并解決。網(wǎng)絡輿情監(jiān)管體系雖然在控制中國社會輿情方面起著一定的作用，但是過度的硬性管制本身有可能使原本可以釋放的小規(guī)模的和地方性的怨恨積累起來，提升了整個社會的結構性怨恨的平均水平。公眾（包括網(wǎng)絡公眾）的自愿參與和配合，以及公眾自覺創(chuàng)造的和諧穩(wěn)定才是真正的社會穩(wěn)定。鑒于情感在當代中國熱點輿情中關鍵性的動力作用，必須樹立基于“善治”的社會輿情治理體系。所謂善治（good governance），是指“在最大限度地推動社會發(fā)展的前提下，建立政府公共組織與公民社會之間的合作關系。”⑧善治理論的基本價值取向主要包含以下六個要點，即有效性、回應性、負責性、參與性、合法性、透明性。⑨具體到基于“善治”的社會輿情治理體系，應該做到：

1.轉變對網(wǎng)絡輿情應對的理念思路。不能寄希望于畢其功于一役而達到永遠解決輿情危機。由于社會轉型帶來的社會結構變化以及風險在中國還將長期保持一個較高的水平，所以必須根據(jù)社會現(xiàn)實追求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中，尋求不斷開拓社會輿情引導或危機治理的新思路。只有這樣，才能提高對敏感熱點社會輿情引導和社會治理的有效性程度，也才能實現(xiàn)由事后的處置轉向事前預防為主。

2.搭建良好的公權力與公眾的輿情互動機制。公權力機構必須對網(wǎng)絡輿情和怨恨情緒表達做出合理的回應。第一，及時應對，加強與公眾互動。擅于吸納網(wǎng)絡輿情中正面、積極的建設性意見，將之納入公共決策體系，建構“善治”政府形象，提升政府公信力。第二，建構各種民間話語與官方話語對話平臺和制度化溝通渠道。如構建網(wǎng)絡問政、政府新聞發(fā)言人制度、政府門戶網(wǎng)站、政務微博平臺等商談平臺和制度，提升它們作為弱勢群體有效的怨恨釋放和利益表達機制的功能。

3.加強專業(yè)媒體構建負責的引導模式。“情緒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影響個體的行為方式，同時情緒是對我們?nèi)绾谓忉屖澜绲姆磻??！雹馍鐣购耷楦械膯酒鹩蓪Щ鹚魇录臍w因偏向導致，專業(yè)媒體在主觀層面上引導這種歸因偏向的矯正就成為了關鍵所在，在網(wǎng)絡輿情的動員過程中構建引導模式。一方面，專業(yè)媒體的報道通過第一時間介入社會輿情事件報道，并進行框架設定，這比較容易把握住社會輿情的引導權。另一方面，專業(yè)化媒體對網(wǎng)絡輿情的引導固然重要，但是要以事實為依據(jù)。實際上，很多專業(yè)化媒體在輿情事件中的動員中成為虛假信息的制造者，導致非理性情感的傳播，因此規(guī)范專業(yè)化媒體的職業(yè)道德建設就尤為迫切。endprint

4.培育成熟的社會化媒體參與主體。社會化媒體是公眾參與的重要渠道，由于既有的社會結構和制度安排沒有為常態(tài)化的民意表達與情感疏導提供足夠的渠道，所以民眾從心理文化到行為方式上難以獲得公民化的塑造。這表現(xiàn)在公民一方面在網(wǎng)絡輿情中往往憑借道義情感動員參與的過程中，卻在另一方面做出暴力語言（如各種謾罵攻擊的語言）、暴力行為（人肉搜索時對普通公民隱私的侵犯）等違背社會倫理的行動。因此，培育網(wǎng)絡參與主體成熟的參與意識和參與行為，就顯得尤為重要。這種成熟的網(wǎng)絡參與主體可以通過加強媒介素養(yǎng)教育、建立防止網(wǎng)絡參與“數(shù)字鴻溝”的機制等途徑來實現(xiàn)。

注釋：

①趙鼎新.社會與政治運動講義[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228.

②王鵬、侯鈞生.情感社會學：研究的現(xiàn)狀與趨勢[J].社會，2005（4）.

③Smelser， Neil， J. Theory of Collective Behaviour. New York： Free Press， 1962.

④Qiu， J. L. （2008）. Mobile civil society in Asia：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People Power II and the Nosamo movement. Javost-the Public，15（3），39-58.

⑤楊國斌.悲情與戲謔：網(wǎng)絡事件中的情感動員[J].傳播與社會學刊，2009（9）.

⑥夏倩芳、黃月琴.社會沖突性議題的媒介建構與話語政治：以國內(nèi)系列反“PX”事件為例[J].中國媒體發(fā)展研究報告，2010.

⑦[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M].李康、李猛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68.

⑧俞可平.權利政治與公益政治[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⑨俞可平.治理與善治[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10-11.

⑩莊錦英.決策心理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178.

作者簡介：余紅，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馬雪怡，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2014級博士研究生；李瑞芳，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

編輯：孟凌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