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時期懲貪治吏的思想措施探析

代鵬芳

(武漢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清朝自1644年入關(guān)以來，不斷進行統(tǒng)一戰(zhàn)爭，這一過程一直持續(xù)到康熙中期。自此，中國又一次走向統(tǒng)一，社會秩序逐漸恢復(fù)。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平穩(wěn)發(fā)展，到了康熙末年，各種社會矛盾逐漸暴露，加之康熙后期“以不生事為貴，興一利，即生一弊”的方式治理國家[1](P436)，奉行“寬仁為尚”的原則，以致吏治敗壞，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到了雍正繼位之時，已經(jīng)亟須變革。

一、雍正朝的吏治情況

吏治問題在雍正為藩王時已經(jīng)注意到，他對此有著深刻的認知和強烈的反感[2](P86)，尤其是對官吏中存在的貪腐現(xiàn)象深惡痛絕，“數(shù)十年來，日積月累，虧空婪贓之案，不可勝數(shù)，朕若不加懲治，仍容此等貪官污吏擁厚資以長子孫，則將來天下有司皆以侵課納賄為得計，其流弊何所底止！”表達了對吏治問題突出的不安和擔(dān)憂。相較于康熙，雍正雖自謙事皆不如其父，但“洞悉下情之處，則朕得之于親身閱歷，而皇考當(dāng)日所未曾閱歷者。朕在藩邸四十余年，凡臣下之結(jié)黨懷奸，夤緣請托，欺罔蒙蔽，陽奉陰違，假公濟私，面從背非，種種惡劣之習(xí)，皆朕所深知灼見，可以屈指而數(shù)者，較之古來以藩王而入承大統(tǒng)者，如漢文帝輩，朕之見聞，更遠過之。”[3](P798)再加上其本身果斷堅毅的性格特征，形成了雍正皇帝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治國理念。所以在繼位之后，他便著手整頓吏治。

綜合的說，雍正時期的吏治大致存在這幾個問題：其一，最突出、最敏感的就是朋黨問題，既包括由儲君問題產(chǎn)生的各皇子黨派，也包括朝中滿漢大臣之間的立場斗爭。雍正是儲君斗爭的親歷者，他深知朋黨斗爭對社稷的影響，所以對朋黨問題態(tài)度堅決；其二，貪腐現(xiàn)象常態(tài)化，加速腐蝕著整個官僚階層。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耗羨銀。所謂耗羨銀，就是指政府在征稅的時候附加的銀兩熔鑄損耗費。耗羨銀是一種附加稅，一般由地方政府支配，不統(tǒng)歸中央。由于清代地方官員合法俸祿普遍較低，難以維持高額的日常開支和節(jié)日孝敬之費，所以通過征收“耗羨銀”開拓財源成為很多地方的通例。馮爾康先生在其著作《雍正傳》中根據(jù)現(xiàn)存的資料整理出了清朝康熙后期全國各省的火耗加征率表(表1)[2](P83)。

可以看出，各省的火耗征收普遍比較高，康熙后期對耗羨銀的監(jiān)管進一步放松，這就助長了部分地方官員隨意加收和挪用耗羨銀的不良風(fēng)氣，加劇了官場的腐化程度。

雍正明確表示要“移風(fēng)易俗，躋斯世于熙皞之盛”[4](P280)，力求革除康熙以來的種種弊病，以使國家政治煥然一新。他深知，康熙朝以來在吏治上所造成的問題，不僅是朝夕所成，更是數(shù)百年來的積累形成的痼疾。興利除弊，就必須追根溯源，“澄清吏治”就要“于公私毀譽之間，分別極其明晰，曉諭不憚煩勞，務(wù)期振數(shù)百年之頹風(fēng)，以端治化之本?！盵5](P1205)雍正一改其父堅持的“寬仁”治國的策略，主張“當(dāng)寬則寬，當(dāng)嚴(yán)則嚴(yán)”[6](P2995)，天下承平有年，世人“玩愒已久”，社會“百弊叢生”[6](P2995)，這種情況下再以“寬仁”治國必將導(dǎo)致社會矛盾的爆發(fā)，這體現(xiàn)出了雍正敏銳的政治嗅覺和與時俱進的治國思想。

雍正首先做的就是剪除影響他推行改革或者對其造成一定威脅的潛在勢力，他通過分化、瓦解，清除了允禩、允禵集團，繼而又對諸如年羹堯、隆科多痛下殺手。通過打擊朋黨，他基本上肅清了政治障礙。在此背景下，雍正通過政治、經(jīng)濟等諸多手段，一掃康熙后期以來的“頹風(fēng)”，整頓吏治初見成效，故而時人有“雍正改元，政治一新”之說[7](P158)。因篇幅有限，這里僅從思想文化領(lǐng)域作一探析，不當(dāng)之處，敬希方家指正。

二、利用儒家端正道統(tǒng)，以儒理治世

統(tǒng)一后，由于清人沒有足夠的統(tǒng)治經(jīng)驗，大多采取野蠻武力和思想控制，加劇了民眾和新政權(quán)之間的矛盾。隨著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結(jié)束，新政權(quán)的基礎(chǔ)日益穩(wěn)固，便逐漸采取懷柔的方式處理滿漢問題，推崇文教，將科舉考試作為拉攏漢人特別是士人歸心的重要方式?？滴跤H政以后，開設(shè)博學(xué)鴻詞科，漢族士子反應(yīng)積極，這樣，清政府對待儒學(xué)和漢族士人的態(tài)度才算真正確定[7](P158)。

(一)雍正的儒理治世方針：尊孔以崇儒

作為繼承人，雍正延續(xù)并貫徹了康熙的這一既定方針；同時，作為完全成長在儒學(xué)文化環(huán)境中的皇帝，他不僅完全認可儒學(xué)，也對儒學(xué)有深刻的理解，他認識到儒學(xué)中的某些觀點對加強君主專制的作用，也可以成為其整頓吏治的一種手段，為己所用，所以雍正大力推崇儒學(xué)。推崇儒學(xué)，雍正最先做的就是尊孔?？鬃託v來被視為儒家的創(chuàng)始人，一直受到整個社會的推崇，所以尊孔就是釋放國家重視士人的信號，這樣既能使天下學(xué)人歸心，又借此達到教化的政治目的?？梢哉f，雍正對孔子的尊崇無出其右者。首先抬高孔子的地位，不過彼時孔子早已被封為“大成至圣先師”，已至最崇，所以雍正便決定追封孔子先人五代為王，以示尊榮[8](P118)；之后的十幾年里，雍正通過改“幸學(xué)”為“詣學(xué)”①[9](P227)、指派工部重修曲阜孔廟、要求全國避孔子名諱等方式來表示對孔子的尊敬。

雍正尊孔，不僅僅因為出于自己內(nèi)心對儒學(xué)的熱愛，而更具有實際目的性，他直言：

至圣先師孔子以仁義道德啟迪萬世之人心，而三綱以正，五倫以明，后之繼天御宇兼君師之任者有所則效，以敷政立教，企及乎唐虞三代之隆大矣哉。圣人之道，其為福于群黎也甚溥，而為益于帝王也甚宏，宜乎尊崇之典與天地共悠久也[10](P572)。

若無孔子之教，則人將忽于天秩天序之經(jīng)，昧于民彝物則之理勢必以小加大，以少陵長，以賤妨貴，尊卑倒置，上下無等，干名犯分，越禮悖義，所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其為世道人心之害尚可勝言哉！……使為君者不知尊崇孔子，亦何以建極于上而表正萬邦乎？人第知孔子之教在明倫紀(jì)，辨名分，正人心，端風(fēng)俗，亦知倫紀(jì)既明，名分既辨，人心既正，風(fēng)俗既端，而受其益者之尤在君上也哉！朕故表而出之，以見孔子之道之大，而孔子之功之隆也[11](P905-906)。

他毫不隱晦地說尊孔能夠“正三綱，明五倫”，“為益于帝王也甚宏”，所以要“尊崇之典與天地共悠久也”。同時指出，以孔子為代表的儒教對綱紀(jì)人心、君臣倫理有重要的約束和規(guī)范作用，這些對于為君之人是受益最大的。崇敬孔子以及推崇儒學(xué)還可以表明新朝承繼前明，具有正統(tǒng)地位，這樣雍正利用儒理治世便顯得順理成章。他將孔子視為己師，掌握著儒家道統(tǒng)的話語權(quán)，在尊孔崇儒時特意放大了正綱明倫和闡明君臣義禮、尊卑有別的部分，名之曰“教化”。為了達到理想效果，雍正將重點放在了學(xué)校教育和科舉，因為這兩個部分是國家選拔人才、任用官吏最主要的途徑，這就是從官員選拔的源頭向國家的儲備人才強調(diào)忠君、正己、奉公、廉明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二)頒布《圣諭廣訓(xùn)》和《庭訓(xùn)格言》

為了達到“教化”的目的，他頒布《圣諭廣訓(xùn)》、《庭訓(xùn)格言》并廣泛傳諭，要求庠序之所遍習(xí)。這兩部著作藉忠孝之名卻處處將君臣比作父子，以孝言忠?！妒ブI廣訓(xùn)》實際上是對康熙 “圣諭十六條”進一步解釋而成的書。康熙九年，以上諭的形式發(fā)布“圣諭十六條”，七言對仗，諭文如下：

敦孝弟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穆；

和鄉(xiāng)黨以息爭訟，重農(nóng)桑以足衣食；

尚節(jié)儉以惜財用，隆學(xué)校以端士習(xí)；

黜異端以崇正學(xué)，講法律以儆愚頑；

明禮讓以厚風(fēng)俗，務(wù)本業(yè)以定民志；

訓(xùn)子弟以禁非為，息誣告以全善良；

誡匿逃以免株連，完錢糧以省催科；

聯(lián)保甲以彌盜賊，解讎忿以重身命。

可以看出，其核心就是儒學(xué)所宣揚的三綱五常，要求世人要重人倫秩序、講求節(jié)儉、務(wù)本守法。在雍正看來，“圣諭”“自綱常名教之際，以至于耕桑作息之間，本末精粗，公私巨細”[12](P266)，這些對普通民眾有教化作用，還可以被用來教育官吏。為了讓“圣諭”能夠最大范圍的普及，雍正以通俗易懂的語言對“圣諭十六條”逐一解釋、擴充，“尋繹其義，推衍其文”[12](P266)，最終形成十七篇文章，包括一篇序文和十六篇釋文，洋洋數(shù)萬字，以《圣諭廣訓(xùn)》名之。雍正對“圣諭”的解釋，實際上是寄托自己對天下百姓、大小臣工的期望，比如解釋“圣諭”第一條時就聯(lián)系到儒家“宗圣”的話：“居處不莊非孝，事君不忠非孝，蒞官不敬非孝……皆孝子分內(nèi)之事也?！盵13](P593)根據(jù)皇帝的要求，《圣諭廣訓(xùn)》成為科舉考試的項目。

此外，雍正又不遺余力地親自撰寫《庭訓(xùn)格言》一書。此書成于雍正八年，共一卷二百四十六條，所記載的主要是康熙晚年對諸皇子教導(dǎo)的話，包括治國為政、統(tǒng)御臣下等為君之道和諸多日常瑣語，是根據(jù)雍正的回憶收輯編纂而成的，這些內(nèi)容是實錄之類所沒有記載的。雍正在《庭訓(xùn)格言序》中說道：

皇考圣祖仁皇帝性秉生安，道參化育，臨御悠久，宇宙清寧六十載，圣德神功超越萬古，凡為史臣所記注，黎獻所見聞?wù)?，固已備編于實錄……天顏怡悅倍切，恩勤提命諄詳，巨細悉舉。其大者如對越天祖之精誠，侍養(yǎng)兩宮之純孝，主敬存誠之奧義，任人敷政之宏猷，慎刑重谷之深仁，行師治河之上略，圖書經(jīng)史禮樂文章之淵博，天象地輿歷律步算之精深，以及治內(nèi)治外，養(yǎng)性養(yǎng)身，御射方藥，諸家百氏之論說，莫不隨時示訓(xùn)[14](P613-614)。

“庭訓(xùn)”，取自《論語·季氏篇》中所載陳亢和伯魚的對話，伯魚回憶自己“趨而過庭”時其父仲尼對自己的諄諄教誨，后人將此稱之為“過庭之訓(xùn)”或“庭訓(xùn)”[15](P176)。所以，《庭訓(xùn)格言》這本書的含義就是將康熙對自己的教誨當(dāng)作準(zhǔn)則一樣傳授下去。

他于《庭訓(xùn)格言序》中說自己：“四十年來，祇聆默識，夙夜凜遵，仰荷攢承，益圖繼述。”[14](P614)以此來證明自己從小就受到康熙皇帝的耳提面命，表明統(tǒng)治的合法性，同時“益圖繼述”也表明了其“格循祖訓(xùn)”，繼承和堅持其父的施政方針并發(fā)揚光大的意志。正如書名一樣，雍正有意不提政治，拋去“皇帝”的光環(huán)，而是以一個普通兒子的身份來記述父親生前對自己的“叮嚀告誡之言”，這是對康熙的一種夸大式的褒揚，實際上也是雍正對自己的一種鞭策——繼承圣人遺志，再造一個圣人。從另一個角度思考，這本書表達了整頓吏治的決心，故曰：“司馬遷有‘百稱皇帝，其文不雅馴’之說，蓋其識不足以知圣人，故所述不盡合本旨也。是編以圣人之筆，記圣人之言，傳述既得精微，又以圣人親聞于圣人，援受尤為親切。垂諸萬世，固當(dāng)?shù)渲冇?xùn)誥共昭法守矣?！盵14](P637)

這種用文化進行吏治教育的方法的確能夠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如果單純依靠文本教育來整頓吏治恐怕是不夠的。雍正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大力宣傳儒家忠君敬業(yè)、廉政愛民的思想之外，他還極力宣傳“清官”，鼓勵臣民以他們?yōu)榘駱?。這種更為直接的教育方式，與文本教育互為呼應(yīng)，相互補充。

三、宣傳“清官”的政治榜樣，進行政治教化

雍正借助乃父“清官”之風(fēng)留下來的政治遺產(chǎn)，以“清官”作為政治榜樣，實行政治教化。然而，雍正對于什么是清官、清官的性質(zhì)、清官的作用等都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我們從具體的分析闡述中可窺見一斑。

(一)“清官”含義及其演變

所謂“清官”，與“貪官”有著相對立的含義，指為官清正廉潔的人。但實際上，“清官”的概念一開始并非如此。中國古代典籍里最早出現(xiàn)“清官”的說法是《三國志·虞翻傳》[16](P1317)。不過在《三國志》中，“清官”的含義僅與“濁官”相反，意指“清貴簡便之官”。[17]人們在表達理想中的為官者時往往用“賢”。《說文解字》曰：“賢，多才也，從貝臤聲?！盵18](P204)如孔丘之“見賢思齊”，又如諸葛氏之“親賢臣，遠小人”之類。到了兩宋時期，市民階層的崛起帶動了通俗市民文化的發(fā)展，如宋話本等。在這些民間文化中，人們?yōu)榱吮磉_對吏治的理想，始以“清官”這一詞為載體，將其賦予了“清正廉潔、辦事干練”的意義，大概類似于古之“賢”。至此，“清官”得以今義開始流傳。

因為人的個體差異和環(huán)境所限，對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很難求得道德和能力的雙贏。統(tǒng)治者們在人才選拔中總結(jié)經(jīng)驗，探索對選拔官吏時“德”和“才”之間如何權(quán)衡。如北宋著名政治家、歷史學(xué)家司馬光就認為，“夫才與德異，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謂之賢，此其所以失人也?！奔慈藗兺ǔⅰ暗隆焙汀安拧被煜谝黄穑@導(dǎo)致了人才選拔的失誤。而他將人分為四種：“圣人”“愚人”“君子”“小人”，“才德全盡謂之‘圣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盵19](P15)明末的李卓吾就按照這種人才鑒別的思想認為被一些史學(xué)家所稱道的海瑞也不能算嚴(yán)格意義上的“清官”。他說：“世有清潔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棟梁者，如世之萬年青草，何其滔滔也！”[20](P162)他認為海瑞潔己卻能力欠缺，故而可以稱其有“德”而不能說其有“才”，所以不能稱之為“清官”。

(二)清朝的“清官”及康雍任人比較

“清官”一詞真正被官方和民間普遍使用要到清康熙以后[9]。此時，“清官”已經(jīng)漸趨偏離了宋以來的含義，以“德”而非“才”論之，正是因為這樣，康熙以來被人稱道的“清官”才被很多學(xué)者詬病。如前李卓吾所云，“貪官之害，但及于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兒孫”[20](P162)。這里已經(jīng)很明確地對“清官”做出了批評。而雍正正是受到這種觀點的影響，將自己對“清官”的偏見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雍正對人才選拔很是注重，稱“從古帝王之治天下，皆言理財、用人，朕思用人之關(guān)系，更在理財之上。果任用得人，何患財之不理，事之不辦乎？”[21](P685)更言“治天下唯以用人為本，其余皆支葉事耳”[22](P708)。他如此重視用人，是為其政治改革服務(wù)?？滴跻浴暗隆睘槭?，所以用人取才皆以道德論高低，忽視了對官員行政能力的考察，所以康熙朝多“清官”，卻難見辦實事的人。雍正深以為弊，故其用人并不援例其父，反而更加看重才能，并多次在公開場合中表達對部分“清官”的不滿，認為這些人不是自守清高而無所作為，就是沽名釣譽、表里不一，故曰“節(jié)己而不奉公之清官巧宦，其害事較操守平常之人為更甚”[23](P51)，所以他“寧用操守平常之能吏，不用因循誤事之清官”[24]。不過，以才任人往往帶來人事的頻繁變動，他自己解釋道：“事無一定，又不可拘執(zhí)……是故或一缺而屢易其人，或一人而忽用忽舍，前后頓異，蓋朕隨時轉(zhuǎn)移，以求其當(dāng)者，亦出乎不得已?！盵25](P481)又言“緣目擊官常懈弛，吏治因循，專以積累為勞，坐廢濯磨之志，不得不大示鼓舞，以振作群工委靡之氣?！盵26](P806)但是，這種唯才是舉的方式因為缺少對“德”的考察，造成了一定的政治風(fēng)險。雍正雖夸口“朕意雖魑魅魍魎，亦不能逃我范圍，何懼之有？……卿等封疆大臣，只以留神用才為要，庸碌安分、潔己沽名之人，駕馭雖省力，唯恐誤事。但用才情之人，要費心力，方可操縱”[22](708)。這種做法與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有沖突，而雍正宣稱以儒理治世，要在二者之間加以權(quán)衡，他依舊像中國傳統(tǒng)帝王一樣，把三國魏末司馬昭所謂的“清慎勤”作為選官的標(biāo)準(zhǔn)②，在此基礎(chǔ)上加以發(fā)揮，審時度勢，更加強調(diào)能力優(yōu)先[2](P527)。

(三)雍正以“清官”為范，教化臣工

面對這種非常規(guī)的官場秩序，雍正巧妙地利用“清官”這一群體，深化其思想教育的策略。實際上，雍正并沒有對“清官”全面否定，他也一直強調(diào)“操守清廉乃居官之大本”[26](P806)，“清官”之所以能夠被百姓所愛戴，是因為他們“無所取于民而善良者感之”[27](P690)，即便能力欠佳，只要用心上進，亦可留用，以觀后效。雍正深知“清官”背后所代表的道德對治政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通過塑造“教育模范”這一政治角色來鼓勵官員廉潔自律，達到治吏的目的。這一做法是和他所采用的以才論人策略相互。要興補充的。興利除弊，從制度上加以補救是必需的，但是制度的推行在于其威嚴(yán)，只能使人心生畏懼被動遵守，要使人主動約束自我，道德上的制約也是必不可少的。雍正從這兩種途徑雙管齊下，通過給予“清官”口頭上或物質(zhì)上優(yōu)厚的政治待遇，樹立政治榜樣。在不重用“清官”的前提下卻號召向他們學(xué)習(xí)，這實際上就是把“清官”群體作為一種象征性的符號給臣下參照，既要求潔己，又要以清官平庸的行政能力為戒鞭策自己。

比如雍正時期著名的“清官”魏廷珍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魏廷珍，直隸景州人，康熙五十二年探花，初為編修，以后歷任侍講、日講起居注官、侍讀等，入直南書房。康熙皇帝也一直重用他，康熙五十八年命其祭告中岳及濟淮兩瀆，次年又充任正考官，并擢為詹事、遷內(nèi)閣學(xué)士。此后，魏廷珍逐漸被委以實權(quán)，經(jīng)手地方財政大事?？滴趿荒辏k理兩淮鹽政；雍正元年，授湖南巡撫，成為封疆大吏。雍正稱其“為人清正和平，朕所悉知”，“為人老成，學(xué)問操守俱好，是以用為湖南巡撫”[28](P1092)。但是其實際政治能力又如何呢？我們可以看看他出任地方大員后的一些為政表現(xiàn)。雍正二年二月，在湖南巡撫任上處理辰溪縣革生黃先文故殺一案、辰溪縣譚子壽等奸斃三命案量刑失當(dāng)，“均經(jīng)部駁”，被斥為“草率朦混”，并交部議處，最后降三級調(diào)用；次年在安徽巡撫任上，因?qū)彶榈胤郊儆∷绞斟X糧一案不力又被上諭訓(xùn)斥，此后又因督辦清厘錢糧、清查虧空致受罰者過多而罷……雍正起初對其抱有信心，還勉勵他要“處事貴剛果嚴(yán)厲，不宜因循退縮。地方利弊之應(yīng)革應(yīng)興，屬員賢否之應(yīng)舉應(yīng)錯，須盡力振作一番，方冀可收成效”[28](P1092)。但其實際表現(xiàn)卻讓雍正大為失望，說他“自到任以來，甚乏理番治劇之才，凡料理一切刑名錢谷，非過則不及，率多罷較糊涂”、“于相省事務(wù)漫不關(guān)心……甚屬疏忽怠玩”，并把魏廷珍作為反例，“以為封疆大臣忽視地方利弊者戒！”[28](P1094)而魏廷珍在經(jīng)歷種種挫折之后上疏乞求“內(nèi)補修書之地”，卻被雍正斥責(zé)道：“惟務(wù)潔己自好，于民生國計毫無補益，而遽望內(nèi)轉(zhuǎn)清要，安閑適志，以保祿全名。如是，則為臣不易之語謬矣，汝其勉之！”[28](P1094)但即使這樣，魏廷珍卻被加以優(yōu)遇，雖遭降職留用，尋又升遷高位，包括盛京工部侍郎，湖南、安徽、湖北巡撫，禮部尚書、漕運總督、兩江總督、兵部尚書、皇清文穎館副總裁等要職。乾隆初年，皇上還親賜匾額、御制詩，恩蔭子孫，死后“賜祭葬如例”，并賜謚號“文簡”?？梢钥闯?，魏廷珍在政治上的建樹并不突出，不過雍正依舊重用他，其目的就是以其“學(xué)問操守甚好”來樹立政治榜樣，激勵其他臣工學(xué)習(xí)以魏廷珍為代表的這類“清官”的品行，從而達到懲貪除弊、整頓吏治的目的。

縱觀整個雍正朝的政治狀況，實際上以“清官”為政治教化的措施并沒有取得很好的效果，到了雍正后期，這種策略所帶來的負面效果已經(jīng)讓人憂慮[24]。究其根本，是對道德和能力的理解錯位，雍正似乎過高地預(yù)估了自己御下之術(shù)和人性的自控力，一旦失去了道德約束，很容易從“能吏”變?yōu)椤翱崂簟?。正如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所言：“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決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危害豈不多哉！”[19](P15)

四、融合儒佛道三教，利用宗教控制士民

雍正時期還有一個重要的特色，就是宗教氛圍濃郁，佛道之教大興，其背后是雍正試圖利用宗教管束臣民，從思想文化方面對吏治加以控制。這從他對佛道兩教的具體方式中可以窺見。

雍正身居藩邸之時就與佛教有了密切的接觸，比如雇人替自己出家，名曰“替僧”，經(jīng)常和高僧坐而論佛，接受指點，從佛教中汲取為臣為君之道。他繼位之后更加尊崇佛教，還多次稱自己是和尚、野僧。他在一首名為《自疑》的詩中說道：

誰道空門最上乘，謾言白日可飛升。

垂裳宇內(nèi)一閑客，不衲人間個野僧[29](P938)。

他不僅稱自己是和尚，甚至還把自己看作“釋主”，即佛教教主之意?！队赫鹁幼ⅰ酚赫迥暾拢氨彼_克喀爾喀尼魯特汗王貝勒貝子公臺吉等折奏黃河澄清恭請誦經(jīng)祈?！保赫郎?zhǔn)允了這一請求，并在致貝勒貝子的祝福中稱“朕亦即是釋主”[30](P938)，這樣一來，他就通過自封成為佛教的精神領(lǐng)袖，將佛教納入到自己的政治管理之下，為己所用。他對佛教事務(wù)的干預(yù)超過很多皇帝，主要表現(xiàn)在賜予佛徒封號，任命寺院主持，擴建、修繕梵宮等。他還熱衷于辯論佛教理論，“辨明思想，既要以符合自己意見的觀念作為指導(dǎo)思想，不僅要把它貫徹在俗民中，還要統(tǒng)治方外世界”[2](P517)，最終掌握對佛教的解釋權(quán)，讓自己能夠?qū)Ψ鸾汤碚摪凑兆约旱男枰M行解釋。

雍正將自己變成政教合一的總領(lǐng)袖，實際上是想借助佛教的力量整頓吏治。雍正時期的佛教高僧——文覺禪師，就長期供養(yǎng)于紫禁城中。雍正視其為自己的智囊，允許其參與朝廷機要，許多政治事件的處理都是咨詢他的意見，包括允禩集團案、年羹堯案等。此外，雍正自稱“釋主”之后，便在宮中舉辦聚會，聚眾論法。他甚至收徒講學(xué)，有門徒十四人，包括允祿、弘歷、鄂爾泰及張廷玉等親近心腹之人。每當(dāng)君臣以講授佛法之名會面時，實際上就是一次政治會議，所討論的更多的還是實際的政治事務(wù)。

除了佛教，雍正還尊崇道家。他對道教的態(tài)度和對佛教是一樣的，都是本著為世俗政治服務(wù)，他在一首名為《碧霞祠題寶旙步虛詞》的詩中表達了他的這種意思：“常將天福人間錫，獎孝褒忠佑乃方。”[31](P465)就是希望道士們心存濟世救民之心，宣傳忠孝，協(xié)助君王的治理。他繼位之后對道士寵渥尤甚。不僅經(jīng)常和道士往來，還將一批道士養(yǎng)于宮中，坐而論道。當(dāng)然他自己對道教的思想理論并沒有什么興趣，用意在于以道教的相關(guān)理念能夠在民間和朝廷傳播，成為他治理國家的思想工具。

作為統(tǒng)治階級推崇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雍正看到了儒佛道在政治領(lǐng)域的共通性，他將儒釋道融合為一體，“三教之覺民于海內(nèi)也，理同出于一原，道并行而不?！盵32](P465)，能起到“致君澤民”的作用。他將佛道二教融合，稱“性命無二途，仙佛無二道”[33](P137)，既收佛教弟子，又納道教真人，混淆佛道的界限。同時利用儒學(xué)至高無上的地位，幫助抬高佛教和道教的地位。不過，雍正對宗教的態(tài)度一貫是利用而不是沉溺其中。他將自己凌駕于宗教之上，以政治領(lǐng)袖和宗教領(lǐng)袖的雙重身份，自覺地將宗教宣揚的“忠孝”帶入到世俗中去，始終把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中，也避免了重演歷史上宗教亂國的悲劇。

雍正在思想文化上整頓吏治的措施，相當(dāng)多的只能起到治標(biāo)的作用，又因為文化對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短時間內(nèi)很難看出明顯效果，所以雍正短短十三年的統(tǒng)治是為乾隆作了基礎(chǔ)。雍正以才論人的措施只是非常時期的非常行為，不管是任用能吏還是懲罰貪官，都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目標(biāo)，一旦嗅到了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又會是另一番情況。他的這些改革很難觸及根本，所以他也不可能挽救“頹勢”，改變的只是暫時的效果。但是，我們還應(yīng)看到，雍正敢于改變、革新，他所采取的這些思想文化措施部分順應(yīng)了民眾的訴求，對團結(jié)漢族士人，調(diào)節(jié)滿漢關(guān)系，維護國家的統(tǒng)一穩(wěn)定有一定作用。他所倡導(dǎo)的這些，固然有其個人因素需要商榷，但考慮時代的局限，是值得肯定的。

注釋：

① 中國古代皇帝去學(xué)宮祭祀孔子時稱“幸學(xué)”?！靶摇闭?，“巡幸”也，是“臣下尊君之詞”；雍正認為用“幸學(xué)”使“朕心所未安”，所以凡后則將“幸”改為“詣”，“以伸崇敬”。

② 《三國志》卷18《魏書·李通傳》裴松之注引王引《晉書》：“上曰：‘為官長當(dāng)清，當(dāng)慎，當(dāng)勤，修此三者，何患不治乎？’”(晉)陳壽：《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