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攀臻
7月14日 晴
歲月面前無壯士,人間是嘆為觀止的難。
——題記
(一)
第一次見到它,是在我七歲的時候。
兒時大部分的記憶早已模糊,現(xiàn)在若是讓我再去回想當(dāng)時的情景,也像是隔了一層薄霧,輕輕淺淺的卻又憶不真切。
只是那種隔了厚重時光沉淀的恐懼卻仍然牢牢盤踞在心底,像是一頭困獸,一絲小聲的打擾,便會撕開久遠(yuǎn)的光陰,跳出來張牙舞爪。
那時從家到學(xué)校的距離有好幾里路,學(xué)校的課開始的早。夏天倒還好,五點多一點天就已經(jīng)大亮,一群人踩著細(xì)細(xì)碎碎的陽光,一路嬉鬧著蹦到學(xué)校,倒也是一件趣事。只是一到冬季,天亮的晚了,往往我已經(jīng)走了一大半路,頭頂仍是淡淡的灰色,雖不是濃得化不開的黑夜,但那時年齡尚小的我們,總歸是懷著小小的恐懼走完的那一段路。
大概是冬日的某個清晨,有沒有下雪,打沒打霜,我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我想應(yīng)該是很冷的,因為那天我穿了很厚的棉衣。
穿過家門口那條羊腸小道,左拐再往前,我一眼就看到了放置在大路一旁,隱在黑暗中的那個大家伙。
路旁未燒完的紙錢被北風(fēng)吹得散了一地,幾柱香的生命力卻極其頑強,在冷風(fēng)中顫巍巍地燃著。
它就藏在這淡淡的煙霧后面,不聲不響,一動不動。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一只通體漆黑的大狗在趴著打盹。
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很多人都是被嚇大的,從小就被灌輸著“山上有妖怪”之類的恐嚇話語,而那時年幼的我們,還沒有現(xiàn)在的思維能力去辨認(rèn)那些話語的真假,于是,對未知的事物總是抱有莫名的恐懼。
大人們雖未正兒八經(jīng)和我們說過,但小孩子總是好奇的,平時大人談話間,多多少少聽了點去。而聽進(jìn)心里,在腦海中成型的,往往是那些帶有神秘色彩,讓人又害怕卻也滿懷好奇的事物。
于是,當(dāng)時的我可能是嚇懵了,腳像是長了釘子,釘在原地許久未動,嘴巴咧得大大的,時刻準(zhǔn)備著大聲呼救。
是怕的,非常怕。
烏漆抹黑的大家伙,里面躺的可是死人啊!不知道那個時侯我對死人的想象是怎樣,但恐懼是真正存在的。
我大概在原地站了幾分鐘,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吆喝聲,有人拉著長長的嗓子,在這安靜的破曉時分格外突兀。
天啊,這是不是大人們常說的喊魂?。坷锩娴乃廊藭缓俺鰜韱幔柯犝f小孩子看了這東西會眼睛疼……
一連串亂七八糟的東西猛然塞進(jìn)我的大腦,下一秒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我隔著迷蒙的淚水瞟了眼那個大家伙,內(nèi)心的恐懼幾乎快要決堤。
在大聲哭出來之前,我撒開腳步飛快地跑了。
我和它的第一次相遇,聽起來很不愉快。我還很沒出息地被嚇哭了,后來和朋友講起這件事,果然是毫不留情地被取笑了一番。
抱歉的是,第二次遇見它,我還是哭了。
(二)
我的爺爺是個退休教師,為人熱情,平時村子里的紅白喜事,他都會去幫襯一把。也因為寫得一手好文章,經(jīng)常受邀給亡者寫悼念文,也就是我們俗稱的“祭文”。
具體的時間我也記不清了,大概是初中的時候。與我們家關(guān)系較好的某位人家有位老人亡故,爺爺被邀去寫悼文,那天晚上,閑得發(fā)慌的我便也跟著去了。
與小學(xué)時那次不同,這一次我和它的遇見在燈火通明的大廳里,它安靜的趴在大廳中央,接受孝子孝孫們的叩拜。
這一次它少了很多神秘,明晃晃的燈光打在它漆黑的身上,甚至還在閃閃發(fā)亮。
我心中的恐懼少了一大半,只是怔怔地看著靈堂前哭得聲嘶力竭的幾位孝子,心好像也隨著他們的哭聲一起一伏。
我大概是那個時侯開始懂得“死亡”這個詞匯的含義。
多可怕啊。
一個人就這么離開了這個世界,孤零零躺進(jìn)那個黑盒子里,一躺就是永遠(yuǎn)。
永遠(yuǎn)有多遠(yuǎn)?應(yīng)該很遠(yuǎn)很遠(yuǎn)吧。
如果死者真的有靈魂的話,他們的靈魂是不是也被禁錮在那個大盒子里,透過厚實的棺木聽見親人們的哭喊,才會悲傷地意識到,這就真的是永別了。
胡思亂想了很多,等到四周都靜了下來,爺爺催我回家時,我才發(fā)現(xiàn),淚水已經(jīng)打濕了衣襟。
離開時我回頭看了眼大廳中央的它,沉重的黑色盒子,在白熾燈下像是籠罩這一層薄霧。
那是生與死的距離。
我還是怕它,能不怕嗎?它能把一個人,帶到另一個未知的地方,一個回不了家的地方。
(三)
真正和它相熟起來,是在我開始意識到我的爺爺奶奶已經(jīng)年老的時候。
15歲那年,家里的大人買了上好的木材,請了手藝很好的木匠,在我們那棟舊紅磚房子里,刨出一堆堆木花來。
看著它漸漸成型,年少時那股恐懼又破殼而出,來勢兇猛。
我在大人們的談話間,聽到了它的另一個名字——千年屋。
那時的我已經(jīng)能夠猜測到它的出現(xiàn)意味著什么,這是我們這的傳統(tǒng),其實也無關(guān)生死。
可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它會在我家出現(xiàn)。
我的爺爺奶奶,我親愛的爺爺奶奶,我以為還年輕著,一直把愛傾注于我們身上,鮮活存在于我眼前的爺爺奶奶。
他們老了。
臉上的皺紋是真的,銀白的頭發(fā)是真的,喑啞的嗓音是真的。
長命百歲,永遠(yuǎn)不老,只是人們美好的愿望,當(dāng)我真正意識到這個事實時,我真真切切怕了。
在時間面前,所有的愛,所有的痛,所有的相思,就好像一顆石子投入汪洋大海,只會濺起兩三朵浪花,便沉溺其中,尋無可尋。無論我們敢想不敢想,我們都會經(jīng)歷生老病死。
我想我是個懦弱的人,我一點也不想面對生死這個問題,也沒有勇氣接受身邊人的離開。
我在一個晚上,和我的奶奶談了很久,她或許早已忘了和我說了些什么,我卻記得深刻。
她說:“人總是要離開的。”
她說:“傻孩子,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態(tài)啊?!?/p>
她說:“看著你們一個個健康長大我就已經(jīng)很幸福了。”
她說:“我還活著呢。”
她還活著呢,他們都還活著呢。
后來經(jīng)歷了很多事,開心的,痛苦的,我也曾見過親人在生死線上徘徊。當(dāng)往事沉淀下來,心中的害怕反而漸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敬畏。
我開始敬畏那個方方正正的黑盒子,敬畏生與死,敬畏這世間一切有生命的物質(zhì)。
脆弱的是生命,可強大的是心靈。
我的爺爺奶奶,現(xiàn)在仍健康地活在這個世上,每一年過去,我都會想,長命百歲是祈愿,但讓他們在世時幸福快樂,卻是我們真真正正能夠去實現(xiàn)的。
而那兩座“千年屋”,被放置在地下室,用厚厚的布蓋著,安安靜靜地過了好幾年。
它的存在對我而言,早已變成了一種警示。
珍惜眼前人,善待身邊人,也要讓自己短暫的人生,活得精彩一點。
或許我應(yīng)該感謝它,雖然每一次與它的相遇,都不怎么愉快。
最后還是想說說那句美好的祈愿。
祝我親愛的爺爺奶奶,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嗯,長命百歲。
湖南省隆回縣第二中學(xué)默深文學(xué)社
指導(dǎo)老師:劉 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