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維寬,林炫臻
(廣西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禮儀是宗藩關系的重要象征,宗主國對藩屬國的冊封、諭祭禮和藩屬國對宗主國的朝貢禮、臣服禮構成了宗藩關系的兩個重要方面。五代南漢時交趾開始走上獨立自主的道路,宋初統(tǒng)治者也默認了交趾的獨立,并與之建構宗藩關系的新體制。但中越之間宗藩關系的發(fā)展并非一帆風順,自宋至清不時出現的禮儀爭端折射了越南(交趾、安南)在面對宗主國時的矛盾心理?!耙孕∈麓蟆钡脑瓌t與追求更高禮遇的努力往往發(fā)生沖突,而中原王朝強化控制的做法往往會激化這一沖突,元世祖一味強調安南“君長親朝”“子弟入質”并派遣達魯花赤監(jiān)臨,最終導致了戰(zhàn)爭。清康熙年間的禮儀之爭是安南爭取體面身份的最后努力,但最終不得不屈從于清朝的禮儀,乾隆年間安南國王阮光平還親自入覲,自此中越宗藩關系在禮儀方面完全確立下來,安南成為法國入侵越南之前中國周邊最為恭順的藩屬國之一。
北宋消滅嶺南的南漢政權后,并沒有試圖通過軍事手段恢復對交趾的統(tǒng)治,而是在默認交趾獨立的基礎上,謀求與交趾建立宗藩關系。正如宋人張方平所說:“太祖皇帝棄之,不欲勤中國以事荒徼,列之外蕃,使隔限諸蠻,此天機神算,長轡遠御之術也。逮今百余年,故無島夷之患。”[1]宋人范成大為此感慨道:“(交趾)歷代為郡縣,國朝遂在化外,丁氏、黎氏、李氏代擅其地?!盵2]明人曹學佺也說:“交趾、九真、日南,自唐置安南都護,經五代,遂為羈縻國。”[3]宋朝的宗主國地位,具體表現在交趾首領接受宋朝的冊封,奉宋朝的正朔,并向宋朝定期進貢。宋開寶八年(975),交趾首領丁璉“聞嶺表平,遂遣使貢方物,上表內附”,宋朝任命丁璉為檢校太師,充靜海軍節(jié)度使、安南都護,并封丁璉之父丁部領為交趾郡王,降制說:“率土來王,方推以恩信;舉宗奉國,宜洽于封崇。睠拱極之外臣,舉顯親之茂典。爾部領世為右族,克保遐方,夙慕華風,不忘內附。屬九州混一,五嶺廓清,靡限溟濤,樂輸琛贐。嘉乃令子,稱吾列藩。特被鴻私,以旌義訓。介爾眉壽,服茲寵章??墒陂_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封交趾郡王。”[4]14058自此兩國建立起以宗藩關系為核心的封貢體制。雖然交趾經歷了從丁氏到黎氏、李氏和陳氏的更迭,但在總體上都維持了與宋朝的宗藩關系。
“以小事大”作為宗藩關系的核心,體現在交趾使臣對廣西地方長官的拜見禮儀上。乾道九年(1173),交趾使臣尹子思、李邦正取道廣西入貢,廣西經略安撫使范成大認為安南(交趾)在廣西撫綏之內,其使臣不應與中國地方長官平起平坐,指出“政和間,貢使入境,皆庭參,不復報謁。宜遵舊制,于禮為得”,宋廷采納了他的建議[4]14071?!巴ⅰ迸c“報謁”的區(qū)別在于,“報謁”體現了交趾對宋朝的“以小事大”,而“庭參”則是一種平等的交往禮儀。有宋一代,除了兩宋之交的政和至乾道年間,因為宋朝的衰弱導致交趾在禮儀上尋求尊崇地位外,其他時間其使臣入境都需行謙卑之禮,反映出宗主國相對于藩屬國“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即使是宗主國的地方軍政長官,一旦其代表宗主國,那么藩屬國的使臣也必須以“下屬”之禮拜見,而不是臣與臣之間的對等關系??梢哉f,范成大的行為實質上是維護中越宗藩關系的核心意涵。
蒙古滅掉大理后,曾遣使勸諭安南降附,但遭到安南的拒絕,并扣留使者。憲宗七年(1257),兀良合臺率兵出征安南,水陸并進。安南人抵擋不住,國都淪陷,國王陳日煚也逃至海島。但因氣候炎熱,蒙古軍隊只在安南國都停留了九日,就不得不班師[5]4633。憲宗八年(1258),安南國王陳光昺派人以方物到云南納款,試探蒙古人的態(tài)度。兀良合臺派遣訥剌丁前往曉諭說:“昔吾遣使通好,爾等執(zhí)而不返,我是以有去年之師。以爾國主播在草野,復令二使招安還國,爾又縛還吾使。今特遣使開諭,如爾等矢心內附,則國主親來,若猶不悛,明以報我。”陳光昺曰:“小國誠心事上,則大國何以待之?”并說如果能得到蒙古政權的友好相待,則“遣子弟為質”,誠心歸附[5]4634。
元世祖忽必烈繼位后,于中統(tǒng)元年(1260)十二月派遣禮部郎中孟甲為南諭使、李文俊為副使,前往安南招諭。忽必烈在詔書中說:“朕纘承丕緒,鼎新革故,務一萬方。適大理國守臣安撫聶只陌丁馳驛表聞,爾邦有向風慕義之誠。念卿昔在先朝,已嘗臣服,遠貢方物,故頒詔旨,諭爾國官僚士庶:凡衣冠典禮風俗,一依本國舊制。已戒邊將不得擅興兵甲,侵爾疆場,亂爾人民。卿國官僚士庶,各宜安治如故?!标惞鈺m受到感召,隨即遣使赴元,入朝奉表,請求三年一貢。元世祖接受了陳光昺的請求,并封其為安南國王,兩國正式建立宗藩關系[5]4635。
雖然元朝與安南之間建立了宗藩關系,但是在元朝統(tǒng)治者試圖加強對安南控制的背景下,元前期兩國之間的關系一直處于較為緊繃的狀態(tài),集中體現為元朝統(tǒng)治者要求安南國王履行“君長親朝”“子弟入質”“編民數”“出軍役”“輸納稅賦”“置達魯花赤統(tǒng)治”六項義務[5]4635。派遣達魯花赤監(jiān)臨其國,是元朝統(tǒng)治者控制安南的一個重要手段,安南國王雖然感覺如鯁在喉,但卻不得不忍耐接納。而對于“君長親朝”“子弟入質”這種象征臣服的禮儀,安南國王則始終以各種理由予以拒絕,最終導致元朝兩次出兵安南,使得元前期兩國之間的宗藩關系呈現出曲折發(fā)展的態(tài)勢。
元朝將安南國王是否“親朝”作為判斷其忠誠度的一個重要指標,與此相應的一些禮儀,比如接待元朝使者的禮儀、接受詔書的禮儀等,則構成了觀察安南國王是否履行藩臣之禮的視角。不幸的是,安南國王在這些方面的做法都不能讓元朝滿意。至元七年(1270)十一月,元朝中書省行文安南國王陳光昺,指責其“受詔不拜,待使介不以王人之禮”,并引用《春秋》之義予以告誡[5]4636。事實上,在此之前元朝使臣已經向朝廷反映安南對待宗主國的使臣不符合禮制的情況,只是元朝統(tǒng)治者隱忍未發(fā)而已。這次正式行文指出,表明元朝對安南的表現已經非常不滿。面對元廷的指責,至元八年(1271)十二月安南國王陳光昺回信進行申辯,他說:“本國欽奉天朝,已封王爵,豈非王人乎?天朝奉使復稱王人與之(指元朝使臣)均禮,恐辱朝廷。況本國前奉詔旨,令依舊俗,凡受詔令,奉安于正殿而退避別室,此本國舊典禮也?!盵5]4636從陳光昺在書信中表達的意思看,安南國王與元朝使臣雖然都是元朝的臣,但安南國王具有王爵,在級別上高于元朝使臣,因此在禮儀上不應對等。如果安南國王自降身份,等同于使臣,豈不是辱沒了朝廷威儀?還說元廷曾專門下令安南接受詔書時可以依循舊俗,而按照安南的舊例,接受詔令時不跪迎,采取“奉安于正殿而退避別室”的做法。陳光昺的解釋,顯然誤讀了“王人之禮”的核心內涵和“依舊俗”的實際范疇。在元朝統(tǒng)治者看來,所謂“王人之禮”,就是使臣級別雖低,但代表朝廷威儀,出使藩屬國,具有與藩屬國君同等的地位,藩屬國君不能凌駕于使臣之上。而允許藩屬國“依舊俗”,是指允許其國之民保持原有的風俗習慣、服飾等,而不是對元廷的詔令不行跪迎之禮,因為按照禮制,安南國王是元朝的臣,哪有臣不跪君的道理?《元史》卷209《安南傳》詳細記載了至元十年(1273)正月中書省駁斥安南國王陳光昺的書信內容,信中說:
“比歲奉使還者言,王每受天子詔令,但拱立不拜,與使者相見或燕席,位加于使者之上。今覽來書,自謂既受王爵,豈非王人乎?考之《春秋》敘王人于諸侯之上,《釋例》云:王人蓋下士也。夫五等邦君,外臣之貴者也。下士,內臣之微者也。以微者而加貴者之上,蓋以王命為重也。后世列王為爵,諸侯之尤貴者,顧豈有以王爵為人者乎?王寧不知而為是言耶,抑辭令之臣誤為此言耶?至于天子之詔,人臣當拜受,此古今之通義,不容有異者也。乃云前奉詔旨,并依舊俗,本國遵奉而行,凡受詔令,奉安于正殿而退避別室,此舊典禮也。讀之至此,實頓驚訝。王之為此言,其能自安于心乎?前詔旨所言,蓋謂天壤之間不啻萬國,國各有俗,驟使變革,有所不便,故聽用本俗,豈以不拜天子之詔而為禮俗也哉?且王之教令行于國中,臣子有受而下拜者,則王以為何如?君子貴于改過,緬想高明,其亮察之?!?/p>
種種事實表明,陳光昺并不是不懂得作為藩臣的禮儀,而是故意在文字上進行曲解,以達到規(guī)避對元朝使臣和皇帝詔書應施行禮儀的目的。而元廷中書省接到使臣的報告后,兩次行文安南進行駁斥,揭穿了安南國王陳光昺的小伎倆。
陳光昺在對待元朝使臣和接受詔書的禮儀上尚且屢次耍小花招,對于元廷三番五次令其“親朝”的催促,更是百般推脫。直到陳光昺逝世前的兩年(即至元十二年),元廷仍在曉諭他履行“君長親朝”“子弟入質”等六事。也就是說,從至元四年(1267)到至元十二年(1275),陳光昺都沒有履行元廷令其“親朝”和派子弟入質的要求。
至元十四年(1277)陳光昺死后,其子陳日烜繼位。元廷原以為陳日烜會接受安南國君“親朝”的要求,并在至元十五年(1278)八月派遣柴椿等人持詔書前往曉諭。為了督促陳日烜入朝,柴椿等甚至直接威脅道:“汝國內附二十余年,向者六事猶未見從。汝若弗朝,則修爾城,整爾軍,以待我?guī)??!盵5]4639又說:“汝父受命為王,汝不請命而自立,今復不朝,異日朝廷加罪,將何以逃其責?請熟慮之?!盵5]4639但陳日烜繼承其父的一貫做法,擺出一副可憐狀,就是不愿意入朝。陳日烜說:“先君棄世,予初嗣位。天使之來,開諭詔書,使予喜懼交戰(zhàn)于胸中。竊聞宋主幼小,天子憐之,尚封公爵,于小國亦必加憐。昔諭六事,已蒙赦免。若親朝之禮,予生長深宮,不習乘騎,不諳風土,恐死于道路。子弟太尉以下亦皆然?!备M一步派人奉表到大都陳情說:“孤臣廩氣軟弱,恐道路艱難,徒暴白骨,致陛下哀傷,而無益天朝之萬一。伏望陛下憐小國之遼遠,令臣得與鰥寡孤獨保其性命,以終事陛下。”[5]4639陳日烜所謂身弱體衰、不諳風土、恐死于道路的陳情,不過是其打的一副悲情牌而已,妄圖博得柴椿和元帝忽必烈的同情,以免除“親朝”。忽必烈顯然不相信陳日烜的說辭,于至元十六年(1279)十一月再次派遣柴椿等人持詔書曉諭陳日烜入朝,并說:“若果不能自覲,則積金以代其身,兩珠以代其目,副以賢士、方技、子女、工匠各二,以代其土民。不然,修爾城池,以待其審處焉。”[5]4640很顯然,以金人代身、以珍珠代目并未能難倒陳日烜,元廷迫使陳日烜入朝的努力最終失敗。而元廷惱羞成怒的結果,是忽必烈發(fā)動了兩次出兵安南的戰(zhàn)爭,但戰(zhàn)爭也未能達到目的。
至元二十七年(1290)陳日烜去世,其子陳日燇繼位,仍維持對元朝的藩屬關系。而元世祖忽必烈念念不忘的,還是陳日燇“入朝”的問題,先后派遣張立道和梁曾等人曉諭陳日燇“入朝”。至元二十九年(1292)九月,忽必烈派遣梁曾、陳孚持詔書曉諭陳日燇來朝。詔書說:“去歲禮部尚書張立道言,曾到安南,識彼事體,請往開諭,使之來朝,因遣立道往彼。今汝國罪愆既已自陳,朕復何言。若曰孤在制,及畏死道路,不敢來朝,且有生之類寧有長久安全者乎?天下亦復有不死之地乎?”[5]4649從詔書的內容看,陳日燇不入朝的借口與其父陳日烜完全相同,所謂“畏死道路,不敢來朝”,此外增加了為父守喪的理由。由此可見,從陳光昺到陳日烜、陳日燇三代安南國王,始終未能親自前往元廷朝覲。而元成宗即位后,也只是遣使告誡安南國王:“自今以往,所以畏天事大者,其審思之?!盵5]4650
綜觀之,元初統(tǒng)治者不僅對邊疆民族地區(qū)采取直接統(tǒng)治的手段,而且對周邊藩屬國家也力圖加強控制,使得元朝與安南的宗藩關系在元世祖時始終處于一種緊繃的狀態(tài)。一方面,元朝不斷催促安南國王親自入朝覲見,要求安南上報軍民人數和錢糧賦稅等,并派遣達魯花赤駐鎮(zhèn);另一方面,安南國王則以各種理由拒絕元朝的要求。在元朝統(tǒng)治者看來,“六事”是安南國王必須履行的六條基本義務,而安南國王則認為“六事”是很難接受的任務,于是二者之間不可避免產生了矛盾。至元十二年(1275)正月,陳光昺甚至在表文中表達了內心的不滿,強烈要求罷免達魯花赤。其文曰:“乞念臣自降附上國,十有余年,雖奉三年一貢,然迭遣使臣,疲于往來,未嘗一日休息。至天朝所遣達魯花赤,辱臨臣境,安能空回,況其行人,動有所恃,凌轢小國。雖天子與日月并明,安能照及覆盆。且達魯花赤可施于邊蠻小丑,豈有臣既席王封,為一方藩屏,而反立達魯花赤以監(jiān)臨之,寧不見笑于諸侯之國乎?與其畏監(jiān)臨而修貢,孰若中心悅服而修貢哉?!盵5]4637可見兩國矛盾已經表面化,但元朝并未讓步,仍堅持要求安南履行藩臣義務。最后的結局不難想象,元朝于至元二十一年(1284)和至元二十四年(1287)兩次出兵安南。而元軍的連續(xù)失利,則意味著元朝通過軍事手段控制安南企圖的破產。隨著至元二十五年(1288)安南國王陳日烜遣使謝罪,元朝也派劉庭直等出使安南,兩國又逐漸回到建立正常宗藩關系的軌道。
洪武元年(1368),明軍剛剛平定廣西,安南國王陳日煃就急于遣使納款。剛好朱元璋派遣漢陽知府易濟前來招諭,于是陳日煃派遣同時敏等人奉表來朝,進貢方物。洪武二年(1369)六月,安南使臣到達京師,朱元璋隨即冊封陳日煃為安南國王,由此確立了兩國之間的宗藩關系。
安南國王雖然對明朝稱臣,但在國內卻稱帝,其雙重身份往往使該國君臣在面對明朝使者時出現矛盾的心理。比如宣德年間黎利雖受明朝敕命,權署安南國事,但其在國內卻稱帝,紀元“順天”。到其子黎麟繼位后,歷任安南國王皆有兩個名字,“以一名奏天朝”[6]8326??梢姲材蠂鯙檫m應其雙重身份的需要,而分別使用兩個名字。
但安南人在處理與明朝的關系時,在禮儀上爭取尊崇地位的努力一直未停止。天順元年(1457),安南遣使入貢,請求明廷仿照朝鮮之例,賜予安南國王袞冕,但遭到拒絕[6]8327。弘治十年(1497)明朝遣使祭奠舊王黎灝,按禮儀賜予新國王黎暉皮弁服、金犀帶,安南使臣認為賜予國王的服飾應與大臣有別,請求改賜。明朝的禮官回應說:“安南名為王,實中國臣也。嗣王新立,必賜皮弁冠服,使不失主宰一國之尊,又賜一品常服,俾不忘臣事中國之義。今所請,紊亂祖制,不可許。”[6]8329可見明朝為申明君臣之義、大小之別,堅定維持象征宗藩關系的儀禮制度。
明朝禮官在這里所申明的“以小事大”之意,與上文元成宗告誡安南國王陳日燇的“畏天事大”之意,在禮儀上一脈相承,反映了宗藩關系的核心意涵。
在清朝確立對南明政權的勝利后,安南意識到北方中原王朝政權已經易主,于是順應形勢,主動尋求建立與清朝的宗藩關系。順治十六年(1659)八月,安南遣使赴廣西清軍大營納款,次年遣使進京奉表貢方物,正式確立二者之間的宗藩關系。同時也要看到,與元、明時期的情況相似,安南仍然未能擺脫其雙重身份帶來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向清朝臣服,另一方面總是試圖彰顯自身的獨立性。下面試以康熙五十八年的一次禮儀爭端為例進行解讀。
康熙五十八年(1719),清廷派遣鄧廷喆、成文到安南舉行冊封、諭祭禮,但在此過程中多次發(fā)生儀注之爭,反映出安南在“以小事大”上存在的矛盾心理。雍正《太平府志》卷50《安南六》非常詳細地記載了這次爭議,最后在清朝使臣的據理力爭下,安南人被迫接受清朝規(guī)定的禮儀,其搞小動作的企圖破產。具體經過如下:
康熙五十五年(1716)十月十四日,安南國王黎維正去世,其子黎維裪上疏稱權管國事,請求允許專門派遣使臣到京師告哀陳奏,得到清廷的批準??滴跷迨吣辏?718)四月,安南派遣使臣赴京告哀,并請求冊封。于是康熙五十八年(1719)三月清廷派遣內閣中書鄧廷喆、翰林院檢討成文到安南吊祭黎維正,并冊封黎維裪為安南國王。
十一月十八日,鄧廷喆、成文到鎮(zhèn)南關,照例開關入安南。安南等候迎接的陪臣范謙益和翻譯人員等進關,照例行禮畢,然后次第出關。二十二日,鄧廷喆、成文移書安南說:“皇上至仁至圣,不泄不忘,念該國世篤忠貞,侯度惟謹,故封祭恩禮既允并行,復命兼攝,所以嘉惠體恤至深且厚,本內翰林院恭膺簡命前來封祭,已于十八日出關,今擇于十二月初一日行冊封禮,初二日行諭祭禮。封祭之日,該國王嗣率該國文武官目遵照舊例跪迎,安設誥命、諭祭文后,行三跪九叩首參見禮。宣讀誥命、諭祭文后,行三跪九叩首謝恩禮。冊封日俱用吉服,諭祭日俱用素服。該國王嗣其率由舊章,欽崇盛典,以對揚天子之休命,為此合預行知?!边@是明確告知安南國王在冊封禮、諭祭禮上應施行的儀注事項,也就是應施行宗主國清朝的“三跪九叩首”,以體現安南國王作為藩臣之義。
二十八日,安南國嗣君派遣左都御史張伯階、戶部侍郎黎英俊奉柬一道、儀注三冊前來,并欲參拜誥命、諭祭文,參見天使,面呈柬冊。因傳諭參拜須行三跪九叩首禮,參見須行一跪三叩首禮。張伯階等回答說:“拜叩從來只行本國之禮,聞得琉球國亦只行該國之禮,若要遵行天朝之禮,必須演習一二旬。本國水土不佳,安敢久留天使。”清使鄧廷喆等傳諭道:“琉球乃海外荒服,不知禮義,該國在邦域中又頗曉文墨,豈可下喬入幽,以琉球為比。本院既奉君命,豈敢復為身謀,瘴癘何足懼哉?”因不許參拜誥命、諭祭文,只傳二人入見。二人呈上柬冊,求允行該國之禮。隨發(fā)還柬冊,寫諭云:“該國所行五拜三叩首者,乃藩王禮也,天朝所行三跪九叩首者,乃天子禮也。今帝命錫臨,天威咫尺,該國乃欲用諸侯之禮,褻瀆天王恩命,不大昧春秋之義耶?三跪九叩首禮,甚屬簡易,該國歷來貢使俱諳,何得以難行為辭。況該國既請封祭,便當預令貢使、通事指演,何至臨期惶惑。若該國于封祭日遵行三跪九叩首禮,稍有不齊,本院仰體皇上寬大之仁,亦不加責備。爾等俱系讀書人,當以大義開導該國王嗣,不可失恭順之道也?!睆埐A、黎英俊二人回答說當稟告嗣君,明日回復,然后離開??梢姀埐A、黎英俊是奉命有準備而來,針對鄧廷喆、成文曉諭的“三跪九叩首”之禮,一方面準備了“柬一道、儀注三冊”,另一方面強調施行安南本國的“五拜三叩首”之禮,并引用琉球國之例加以申辯。此外還準備了預案,如果清使堅持安南國君臣施行“三跪九叩首”之禮,則以不熟悉儀注、需要演練一二十日為由加以拖延。但清使鄧廷喆、成文不為所動,駁斥了安南的錯誤認識,指出安南國作為藩臣,對宗主國應行“三跪九叩首”之禮,安南的“五拜三叩首”之禮只應適用于本國。而且指出安南國使臣到北京都能熟練施行“三跪九叩首”之禮,足見簡便易行,所謂“難行”純屬推脫之辭。
為了打消安南在儀注上“行本國之禮”的幻想,鄧廷喆、成文特地行文安南說:“本內翰林院恭膺簡命前來封祭,已擇日照例行禮,移知在案。今接來柬,殊駭聽聞。天朝中外一統(tǒng),跪叩典禮,屬在藩封,罔不率從,況該國世受皇恩,恪守侯度,歷來貢使入京,俱遵天朝典禮,跪叩如儀。即本月十八日該國委差候接范謙益等在昭德臺,行三跪九叩首禮,亦無違越。豈意帝命錫臨,天威咫尺,乃忽萌異議,欲變舊章耶?若該國遵照康熙二十二年舊例參見謝恩,仍行三跪九叩首禮,本院即如期前來封祭。倘必欲用該國之禮,褻瀆恩命,本院實不敢主張,只得入關暫住廣西,俟該國另行請旨定奪。為此合咨前去,速決從違,以定行止。”可見鄧廷喆、成文不打算在禮儀問題上讓步,寧愿未完成使命,也不能褻瀆天朝威儀,讓安南的計謀得逞。
即使面對鄧廷喆、成文的堅決態(tài)度,安南國嗣君仍作最后的努力,二十九日派人搬出康熙二十二年(1683)安南曾向清朝實行“五拜三叩首”之禮,聲稱“五拜三叩首”是安南國最高禮儀,即事天至尊至敬之禮,并說如果清使不允許安南施行本國之禮,難道安南人的衣服、帽子都要改變嗎?顯然是強詞奪理、惱羞成怒之舉。當然這次仍留有余地,即若清使堅持行“三跪九叩首”之禮,則需要一二十日進行演練。鄧廷喆、成文針對安南的說辭進行了一一反駁,寫信說道:“康熙二十二年,該國原遵行天朝之禮,現有部籍可考,何得偏執(zhí)該國草冊為是。五拜三叩首乃該國事天至尊至敬之禮,三跪九叩首乃天朝至尊至敬之禮。今恩命式臨該國,反欲用夷變夏耶?據云拜不可以從俗,其如衣冠何?該國入關入貢俱遵行三跪九叩首禮,何嘗變該國衣冠哉?天朝不變該國衣冠風俗者,所以從俗也。今于參見、謝恩當遵行三跪九叩首者,所謂禮從宜也。宜者,乃因時制宜之謂,豈可昧于大義不知變通哉?所謂嘉善而矜不能者,必該國一心遵行天朝之禮,乃為有善可嘉也。至行禮時或有參錯不齊,□見不能,可矜也。今該國只欲從俗叩拜,是不肯行天朝之禮,非不能也。況本院仰體皇上寬大之仁,決不求全責備,何必以煩苦為辭。若該國必欲習熟可觀,即演習一二旬日何妨?”鄧廷喆、成文將安南嗣君欲行該國之禮的舉動視作“欲用夷變夏”,有力地批駁了其對“從俗從宜”和“嘉善矜不能”的誤解。
經過上述幾輪交鋒,安南嗣君發(fā)現再也無法規(guī)避和拖延,只好乖乖就范。三十日,派遣吏部侍郎阮公基、戶部侍郎黎英俊來領誥命、諭祭文稿及銀帛,情愿遵行天朝之禮,終于進入了冊封、諭祭的程序。
即使這樣,安南人仍然通過發(fā)牢騷以示不滿。十二月初一日行冊封禮,阮公基、黎英俊向清使稟告說:“今早王嗣傳文武陪臣演習三跪九叩首禮,俱云本國先王實未曾行,莫不嘆息,王嗣頗覺惶惑。”可見安南嗣君對行“三跪九叩首”之禮仍耿耿于懷,非心悅誠服,又惹得清使大怒。
但安南人的小動作還沒有結束,當清使到了安南王府,進到第三道門時,安南翻譯告訴說應當下轎,而清使認為應該在安南嗣君跪迎處才下轎。翻譯經請示后回來答復說,嗣君就在第三道門內跪迎。幸好清使的準備工作做得很充分,明確告訴翻譯,昨天安南所送儀注上注明是在第四道門時才下轎,怎么今天改變了?而安南人的答復是:“本國之門是自內算出,此是第四門了?!鼻迨菇K于明白,這又是安南人耍的一個小伎倆,大怒斥責道:“爾國雖屬蠻夷,終系人類,豈可隨口杜撰說謊,不知禮義廉恥為何物,獨不內愧于心耶?”并說:“本院若來私覿,或自己謙讓爾王嗣,還該再三請轎。今日奉命而來,乃敢累次胡鬧。若果如此無禮,本院便捧誥命回館,不冊封了。爾王嗣只管上本參本院欺壓爾國,另請大人來封祭就是了?!笨匆娗迨箲B(tài)度強硬,安南的大臣這才請清使繼續(xù)乘轎而入,到了第四道門,看見安南王嗣率文武陪臣跪迎龍亭,方才下轎,與王嗣行對揖禮??梢姲材纤镁緛砭褪窃诘谒牡篱T迎候,但卻通過翻譯要清使在第三道門時下轎,明顯是想煞煞清使的威風,為自己找一點面子。這是在不得不行“三跪九叩首”之禮后的狹隘心理所致。
安南人在禮儀上尋求尊崇地位的最后努力,體現在為清使和安南嗣君所走門道的安排上。翻譯告訴清使由左門而入,安南嗣君由右門而入,顯示出安南嗣君高于清使。但清使顯然不愿意遵守安南人的安排,認為“本院系天朝欽差,豈肯走爾國旁門”,選擇從中門而入,然后到了大殿,按照清朝的禮儀完成冊封儀式。第二天到朱雀門施行諭祭禮,“正中設龍亭,西側設故王靈位,東向;天使西向立,上香奠酒,彝官立讀諭祭文,禮畢,王拜謝,因素服,不留茶,不遠送,不對揖,余儀與冊封同”。至此,清朝使臣歷經禮儀方面的多重曲折,終于不辱使命,完成了安南之行的冊封禮和諭祭禮。并于十二月初五日返程,十五日進鎮(zhèn)南關,回到國內。以上就是鄧廷喆、成文到安南舉行冊封、諭祭禮的全部細節(jié),對于考察清前期中越之間的宗藩、邦交關系,具有非常大的價值。
從此以后,安南對清朝在禮儀方面基本上能恪守臣屬的本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成果是具有大局意識的清朝使臣(比如鄧廷喆、成文等人)努力的結果。元朝統(tǒng)治者希望安南國王親赴京師朝覲的愿望,在清朝也終于成為現實。乾隆五十五年(1790),適逢乾隆帝八十大壽,安南國王阮光平親赴京師祝壽。據清人黃芝《粵小記》記載:“乾隆庚戌,高宗純皇帝八旬萬壽,安南王阮光平親赴京師厘祝,道經吾粵。王衣紅袍,四小臣持大折扇擁護之,扇畫以游龍,番樂前導,樂器有如腰鼓、短笛、小銅鼓等類,聲頗微細,然音韻悠揚,娓娓可聽。王與二三親臣則肩輿躡靴,余俱跣足,挽靴步行。彼國躡靴,不善于步,故跣足而行也。先是海賊猖熾,每劫掠則往彼國逃匿,官兵多不能捕。及莫登庸絕(此處指莫登庸后裔勢力滅絕),光平乃登庸之親,既襲位,本朝責諭凡有海賊逃匿國中,即執(zhí)送回閩、粵。光平敬從,賜為安南王,至是來朝。”[7]
清代中越宗藩關系的象征意義,在越南使臣入鎮(zhèn)南關的禮儀上得到了生動體現。道光二十一年(1841),越南使臣李文馥在《使程志略草》中詳細記載了進入鎮(zhèn)南關的禮儀。根據李文馥的描述,入關之前,越南諒山官員按照規(guī)定將使團人數通報廣西太平府官員,太平府官員亦將護送、接待的官員人數告知諒山官員。在約定入關的日期,越方官員聚集于關南的仰德臺,太平府的官員聚集于關北的昭德臺,各自派出翻譯,持帖問好。約定時辰一到,太平府官員先祭祀關神,然后放炮開關。越南使臣和諒山官員各穿本國官服,跟隨引導者入關,到昭德臺的龍亭跪送越南國書。太平府官員則分班侍立,儀衛(wèi)整肅。越南使臣與諒山省官員在龍亭行“三跪九叩首”之禮,然后出關回到仰德臺,各換烏袍角帶禮服,再入關參見內地官員。隨后復回仰德臺,更換常服,諒山省官員回程,而使臣則過關踏上朝貢之旅[8]??梢哉f,有清一代,安南對清朝嚴格遵循定期入貢制度和“以小事大”的原則,成為法國入侵越南之前中國周邊最為恭順的藩屬國之一。
總之,中國與越南雖然在宋代已經建立宗藩關系體制,歷代越南(交趾、安南)君主基本上能遵循“以小事大”或“畏天事大”的原則,但是在越南國君雙重身份的矛盾心理影響下,一方面以藩臣之禮對中國進行朝貢,接受中原王朝的冊封和諭祭;另一方面,作為一國之君,在與中國地方官員或使臣打交道時,總是試圖尋求在禮儀上的尊崇地位?;蛟S這一做法在不諳大體的中國地方官員或使臣那里能夠得以實現,滿足其虛榮心,但在顧全大局、堅守天朝威儀的中國地方官員或使臣那里,則會碰壁,甚至自取其辱。由此可見,表面上的禮儀之爭,實際上折射了歷史上中越宗藩關系的復雜性。當然,中原王朝統(tǒng)治者一些強勢的做法,比如元世祖忽必烈追求的“君長親朝”“子弟入質”等要求,也遭到了安南國君的抵制,而元朝的軍事干預也以失敗而告終。可見在宗藩關系的架構下,宗主國對藩屬國的善待和藩屬國對宗主國的尊崇都同等重要,只有這樣,才能將這一特殊的國家關系維持好、發(fā)展好。
[1](宋)張方平.樂全集[M].卷26:論討嶺南利害九事.四庫全書本.
[2](宋)范成大.范成大筆記六種[M].北京:中華書局,2002:149.
[3](清)汪森.粵西文載[C].卷52:雜事序.四庫全書本.
[4]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5]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
[6]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清)黃芝.粵小記[M].清代廣東筆記五種[C].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428.
[8]黃權才.古代越南使節(jié)旅桂詩文輯覽[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