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侯與編鐘“君匕淮夷”探討

歐 波

（湖南文理學(xué)院 文史學(xué)院，湖南 常德 415000）

2009年，隨州市文峰塔工地出土了一批青銅器，隨州市博物館進(jìn)行了發(fā)掘?！督瓭h考古》2014年第4期刊登了其M1、M2兩座墓葬的發(fā)掘簡報，并有鐘銘的拓片和摹本。M1為曾侯與墓，其出土的銘文編鐘10件，皆有鑄銘。其中一號編鐘上有銘文169字，合文1字，重文1字，主要紀(jì)錄了春秋末期吳楚之戰(zhàn)的史事。二號編鐘殘破，殘鐘銘文與一號編鐘銘文基本相同。

“隹王五月”，“五”字舊多釋為“正”，此從董珊說釋為“五”。，學(xué)者多隸定為，此處隸定為，字從從爪從止從?！墩f文·口部》：“舌，塞口也。從口氒省聲。，古文從甘?！笨勺x為“適”。字，有學(xué)者隸定為，讀為庸。此字中間所從為帝，當(dāng)從帝聲。，學(xué)者多隸定為，讀為汭。此從沃從土，當(dāng)讀為沃，陳劍先生已指出[1]，有學(xué)者隸定為謞，此從李天虹先生釋為，讀為就，意為歸依、依附[2]。

關(guān)于此鐘的時代，發(fā)掘報告指出：銘文所記即與“吳師入郢之役，楚王避險于隨”的歷史事件相應(yīng)合。《左傳·定公四年》所記“吳伐楚入郢之役”時間在公元前506年，因此可以肯定編鐘的鑄造是在公元前506年“吳師入郢之役”之后。依據(jù)銘文首句的“正月甲午”，依周歷，此編鐘當(dāng)是公元前497年的器物。同墓3號編鐘鐘銘有“隹王十月，吉日庚午”，發(fā)掘報告依夏歷，將其年代定為公元前504年。這里有一個問題，同墓出土的兩個編鐘，發(fā)掘報告確定其年代時分別用周歷和夏歷兩種不同的歷法。這是因?yàn)槿绻加弥軞v，3號編鐘“十月庚午”就應(yīng)當(dāng)在公元前473年，與1號鐘相差了24年，發(fā)掘報告注意到年代跨度過大，因此采用了不同的歷法。

我們認(rèn)為兩鐘銘開頭皆用“隹王”，記月稱“王”，明確是周歷，兩鐘所用歷法皆為周歷。而1號鐘銘開頭是“隹王五月”，不是“正月”。查張培瑜《中國先秦史歷表》，依周歷，公元前506年后五月有甲午日為前461年。十月有庚午日為前473年和443年，這里取公元前473年。據(jù)此，曾侯與可能是曾侯乙之父，鐘銘為追記公元前506年曾國幫助楚復(fù)國之事。以公元前475年為戰(zhàn)國之始，此鐘的鑄造時代在戰(zhàn)國初年。

二、南公非南宮括

對于銘文中的“南公”，黃鳳春等依據(jù)唐蘭先生的意見，指出本銘的“南公”是南季載[3]。但學(xué)者多認(rèn)為南公為南公括，李學(xué)勤先生指出，此處“伯”即《尚書·君奭》的“南宮括”，《論語·微子》作“伯適”[4]。此字是否讀為“括”難以確定。青銅器銘文中南公和南宮并見。

西周早期的安州六器有人名“南宮”，如中觶（《殷周金文集成》①6514）[5]：王大省公族于庚，振旅，王賜中馬，自侯四馬夷，南宮貺。中方鼎（《集成》2751，2752）：隹王令南宮伐反虎方之年，王令中先眚南國貫，行執(zhí)王位，在夒真山，中乎歸生鳳于王，執(zhí)于寶彝。西周晚期的南宮乎鐘（《集成》181）：司土南宮乎作大林協(xié)鐘。柞伯簋：王命南宮率王多士[6]。南宮柳鼎（《集成》2805）：武公右南宮柳。而“南公”除了見于本鐘銘外，還見于西周早期的大盂鼎（《集成》2837）：型乃嗣祖南公。西周晚期的南公有司鼎（《集成》2631）：南公有司作尊鼎。

安州六器的“南宮”，學(xué)者多認(rèn)為其為西周早期的重臣南宮括。南宮乎鐘，南宮柳鼎的“南宮”，學(xué)者認(rèn)為其為氏。大盂鼎、南公有司鼎的“南公”，則為對長輩的尊稱。從現(xiàn)有銘文材料看，南公和南宮為兩個不同的姓氏，南公還可以是一種尊稱，沒有明確證據(jù)能說明南宮和南公為一人或同族。

我們認(rèn)為，南宮括和伯適并非一人。《論語·微子》：“周有八士：伯達(dá)、伯適、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隨、季騧?！卑耸浚对姟に箭R》孔《疏》引鄭玄說以為是周公相成王時人?！秶Z·晉語四》文王即位，“及其即位也，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度于閎夭而謀于南宮”，韋昭注：“賈唐曰：‘八虞，周八士，皆在虞官，伯達(dá)、伯適、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隨、季騧’?！薄稘h書·古今人表》列“周八士”在中上，在成叔武、霍叔處之前，亦以為是文王時人。清華簡三《良臣》簡 2、3“文王又（有）閎夭，又泰顛，又柬（散）宜生，又南宮適，又南宮夭，又芮白（伯），又白（伯）適，又師上（尚）父，又虢弔?！盵7]徐元誥《國語集解》：“考《逸周書·克殷解》：‘乃命南宮忽振鹿臺之財(cái)，散巨橋之粟。乃命南宮百達(dá)、史佚遷九鼎三巫?！黾粗俸?，百達(dá)即伯達(dá)，當(dāng)依古記?！盵8]《晉語四》和清華簡《良臣》中南宮括和伯適并見，可見南宮括與本銘的伯適并非一人。南宮括為周初大臣，而且周初以南宮為氏的大臣不止一人。本銘文中的伯適和南公當(dāng)是一人，為曾國始封之君，本名伯，伯為行第，為其名，文王“八士”之一，為掌管山澤的虞官，南公則是后人對其的尊稱。西周早期伯方鼎（《集成》2190）：伯作尊寶彝。作器者為伯。從走聲，從止從聲，止與走在古文字偏旁中可以互換，、爪為飾筆。伯與本銘的伯當(dāng)為同一人。被尊稱為南公的伯適也不是周文王的幼子南季載。

三、曾國之地與“君卑淮夷”

銘文開頭云“伯適上帝，左右文武，達(dá)殷之命，撫定天下，王遣命南公，營宅沃土，君卑淮夷，臨有江”，可知曾國受到分封之初，一個主要的目的就是“君卑淮夷”。文峰塔墓地和葉家山墓地皆為曾國墓地，其中文峰塔墓地時間較晚，可能在春秋末戰(zhàn)國初，而葉家山墓地時代較早，學(xué)者多認(rèn)為其時代早至西周早期[9]，可見從西周初期到春秋晚期的曾侯乙時代，曾國皆在隨州地區(qū)。文峰塔墓地和葉家山墓地皆在今隨州市區(qū)，可見曾國的核心地帶也在隨州市附近。隨州市位于湖北省的東北部，其東北為桐柏山，為淮水之源，桐柏山以東為淮水流域，西周早期在淮河上游分封有江、息、黃、蔣、弦等國，其中下游才是淮夷活動的核心區(qū)域。隨州市東南與淮水南部支流隔著大別、小別山脈，大別、小別山脈之東為群舒活動區(qū)域，再往東才是淮夷活動的區(qū)域。因此，銘文所說的為了防范淮夷而受分封在隨州地區(qū)，從地理方位上難以理解。

對于這一問題，有學(xué)者早已質(zhì)疑。董珊先生認(rèn)為曾國的始封不在隨州，而在今河南光山縣。他指出：今在隨州葉家山雖然發(fā)現(xiàn)了西周早期的墓葬以及青銅器，但其年代恐怕早不到西周最早期，這也就是說，南公之始封或可能并不在隨州。傳世及出土的楚王酓章為曾侯乙作三件鐘镈，皆稱：“返自西陽，楚王酓章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陽，其永持用享?！眲t西陽似曾都之名……治所在今河南光山縣西。若從銘文“君此淮夷”的角度講，可能位于隨縣東邊的西陽位置更合適。銘文說“余申固楚成，改復(fù)曾疆”，當(dāng)時曾國或從楚國手中要回了西周早期的故都西陽[10]。于薇先生本著顧頡剛先生提出西周早期淮夷活動在山東濰水地區(qū)的觀點(diǎn)，認(rèn)為：我們不知道銘文是春秋時人撰寫的，還是春秋時人利用了西周時的文本作為底本。若真的在撰寫編鐘銘文時已經(jīng)有底本，也就是西周時就這樣說，那南公“君此淮夷”這件事的時間就不會太早?！氖挤馊绻谖髦艹跄?，就談不到淮夷的問題。[10]

葉家山墓地M1：11號墓為曾侯犺的墓地，其中一座方簋銘文為“犺乍剌考南公寶尊彝”[11]，可見南公為犺之父。M1：11號墓的發(fā)掘報告還未完全公布，但大多數(shù)學(xué)者皆認(rèn)為犺為第二代曾侯，其時間可能早至西周早期的成王、康王時代。如此，南公接受分封在西周初期的成王、康王時代應(yīng)該沒有疑問。

我們認(rèn)為，周初分封曾在隨州，其主要目的當(dāng)是防范當(dāng)時的楚國、虎方等南方邦國。文獻(xiàn)記載中周昭王時曾南征楚荊而喪命，春秋時代這仍舊是楚國的大罪之一。青銅器銘文中也多有周王南征的記載，如安州六器、靜方鼎、過伯簋、馭簋等，其中也多次提到了曾。如中甗（《集成》949）：王令中先眚南國貫，行執(zhí)王位，在曾。中方鼎（《集成》2751，2752）：隹王令南宮伐反虎方之年，王令中先眚南國貫，行執(zhí)王位，在夒真山，中乎歸生鳳于王，執(zhí)于寶彝。靜方鼎：唯十月甲子，王在宗周。令師中眔靜省南或（國）相，執(zhí)位。八月初吉庚申至，告于成周。月既望丁丑，王在成周大室，令靜曰，卑汝□司，在曾、鄂師[12]。過伯簋（《集成》3907）：過白從王伐荊，孚金，用作宗室寶尊彝。馭簋（《集成》3976）：馭從王南征，伐楚荊。又得，用作父戊寶尊彝。

綜上，一號鐘的時代當(dāng)是在戰(zhàn)國初期，沒有早到春秋。鐘銘中的“南公”與“伯適”為一人，其為曾國的始封之君，但并不是輔助武王滅商的南宮括，而是周初“八士”之一的“伯適”，為掌管山澤的虞官。銘文“”字從匕得聲，讀為“卑”，“卑淮夷”，是對淮夷的一種蔑稱。所謂的“君卑淮夷”，并不是曾國受封的主要目的，曾國最初受封是為了防范南方的楚國，春秋時曾國淪為楚國的附庸，加之當(dāng)時淮夷為禍劇烈，鑒于當(dāng)時的政治形勢，曾國在追述受封原因時避開了分封為防范楚國這一史實(shí)，而將矛頭指向了淮夷。

注 釋：

① 以下簡稱《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