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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阜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表文簡稱“表”,東漢劉熙《釋名·釋書契》曰:“下言于上曰表?!盵1]98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章表》曰:“表者,標也?!盵2]268唐李善注:“表者,明也,標也,如物之標表,言標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曉主上,得盡其忠,曰表?!盵3]515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曰:“表者,標也,明也,標著事緒使之明白以告乎上也?!盵4]122表起源于秦,興起于東漢,繁盛于魏晉南北朝。據(jù)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所錄,現(xiàn)存南北朝表文共有576篇,而作為集南北文學之大成、啟唐代文風之先鞭的駢文大家庾信的表文,鮮明地體現(xiàn)了南北朝表文的歷史風貌和藝術特征,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庾信表文現(xiàn)存12篇[5],皆作于入仕北周之后,其創(chuàng)作情況如表1所示。
庾信的表文,歷來不被研究者所重視。如郭預衡認為:“庾信有許多表、啟、碑、傳、墓志,都是一些應酬文字?!盵6]573張仁青則認為:“子山章表文字……雖極紆徐委婉,以視前述諸子,猶在伯仲間耳?!盵7]313庾信表文作為直接反映北周皇室朝廷的官方公文,具有不可忽視的歷史文獻價值。其表文所反映的重大歷史問題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北周自公元557年建國以來,一直由宗室權臣宇文護把持朝政?!顿Y治通鑒》載宇文護接連謀殺孝閔帝、明帝后,又立武帝[8]173。武帝即位當年(561),《周書·宇文護傳》載:“武帝保定元年五月,晉國公(宇文護)獲玉斗以獻?!盵9]125宇文護此舉實則儆帝應善自律己,休蹈此前二帝慘死的覆轍。武帝果然也韜光養(yǎng)晦,隱忍不發(fā)達12年,直至天和七年(572),武帝設計在叱奴太后宮中襲殺宇文護,并誅滅其家族、黨羽[8]220。在這一權力之爭中,另一宗室重臣宇文憲欲置身朝局之外,故于武帝即位初期(保定年間,561—565),外放任雍州牧。至建德元年(572)宇文護被族滅后,宇文憲入京向武帝免冠謝罪,武帝雖表面赦免了他,但削去其實權:“齊公憲雖遷冢宰,實奪之權?!盵8]221宇文憲自此惶遽不安,遂于建德年間(572—578)向武帝接連獻蒼烏、赤雀,雖名為獻物,實是向武帝陳情表忠。然武帝卒,宣帝登基(578),國葬剛罷便將宇文憲騙入宮中殘忍縊死,并連帶冤殺諸大將“與憲親善者”[8]253。宇文護與宇文憲既是北周武帝的堂兄、胞弟,又是北周朝廷的棟梁重臣,卻因卷入最高統(tǒng)治權之爭而橫遭屠戮、并株連無辜。由此可見,北周皇室內(nèi)部的脆弱不穩(wěn),且貫穿閔帝、明帝、武帝、宣帝、靜帝統(tǒng)治期間(557—581),最終被外戚楊堅乘虛而入篡權奪國。北周皇室內(nèi)部的血腥殺戮,使得庾信這種南來的歸降文臣,感到惴栗惶恐。我們由此可以探知,“其面雖可熱,其心長自寒”[5]243,才是庾信仕周時期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
表1 庾信表文列表
建德元年(572)宇文護被族滅后,大將軍閻慶作為護的表兄,“未嘗阿附,及護誅,高祖(武帝)以此重之。乃詔慶第十二子毗尚帝女清都公主”[9]357。閻慶惶恐,遂于次年(573)上表,以年老為由乞退。武帝對此滿意,“優(yōu)詔許焉”[9]357。退職后的閻慶“常以謹慎自守”[9]357,故歷武帝、宣帝、靜帝皆得保全,至隋文帝開皇二年(582)去世,“以功名自終”[10]328。與這一類自知進退、全身自保的朝臣不同,天和末年(約572年前)宇文護的侄子宇文亮上表,請辭武帝授予他驃騎大將軍銜。宇文亮此舉實為惺惺作態(tài),因其叔父權傾朝野,故上表辭讓只是官場慣伎,而老謀深算的武帝不許,亮終“拜宗師,進位大將軍”[9]373。后武帝掌權,“晉公護誅后,亮心不自安,唯縱酒而已,高祖(武帝)手敕讓之”[9]373。宣帝大象元年(579),宇文亮子溫妻尉遲氏“有美色,以宗婦入朝,天元(宣帝)飲之酒,逼而淫之”[8]259。宇文亮聞之懼,遂于豫州起兵謀反,事敗后被誅滅??梢姳敝芙y(tǒng)治者的荒淫墮落,加之野心家的叛亂(加快了它走向覆滅的步伐)。身處這種政治斗爭激烈的宮闈環(huán)境里,庾信晚年萌生隱逸之念。大象元年(579)上《賀傳位于皇太子表》,表面上對淫恣的周宣帝歌功頌德,實則是欲全身避禍。史載其“大象初,以疾去職”[10]395,說明垂垂老矣的庾信已無意于惡濁的宮廷,如清倪璠所說“志意所欲,惟是棄絕人間,超逾世網(wǎng)”[5]338,也就可以理解了。
建德元年(572),武帝親政后,整頓吏治、擴充府兵,使北周政治清明、百姓安定,終于使原來弱于北齊的北周轉弱為強。武帝遂于建德五年(576)十月親征伐齊。建德六年(577)正月,周師大破鄴城,齊亡[8]246-254。從此北周統(tǒng)一了黃河流域和長江上游,為后來的隋唐大一統(tǒng)奠定了基礎。武帝在位十九年(561—579),庾信見證了其間北周發(fā)生的國家大事,多有奉詔之文。天和四年(569),“帝制《象經(jīng)》成,集百僚講說”[9]53。庾信上《進〈象經(jīng)賦〉表》以賀。建德二年(573),“六代樂成,帝御崇信殿,集百官以觀之”[9]55。庾信上《賀新樂表》,對北周朝廷制禮作樂的治國舉措表現(xiàn)出熱情的擁戴,并盛贊武帝的文治武功。史載武帝“親覽朝政,頗事威刑”[9]221,但“撫將士有恩,而明察果斷,用法嚴峻,由是將士畏威而樂為之死”[9]251。然而這一時期庾信上《請功臣襲封表》卻為不得沾沐皇恩的功臣之后鳴冤告哀。這無疑為正史記載的權威性提供了質(zhì)疑的空間。因為庾信作為侍奉過南梁、北周四位皇帝,“文人遇合可謂至矣”[5]38的宮廷文臣,離帝王最近,觀察帝王最清,故而所寫的文字也最接近真相,被正史所遮蔽的許多史實需借助他的表述才得以辨正。生逢南北激烈對峙、改朝換代頻繁的歷史巨變中,庾信身為一介南朝文臣,雖然苦悶彷徨,終究還是接受了現(xiàn)實,開始為北朝服務。雖然痛苦,但正是這痛苦的積淀,孕育了他“暮年辭賦動江關”[11]656的作品,升華了他的文學成就。
庾信的表文皆為駢體。他所處的南北朝時期,堪稱是駢文的全盛時期。著名文人莫不長四六,工對仗,善用典,鋪采摛文,精研聲律,所謂“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12]229-230。而庾信的駢文所以能超出流俗、卓爾不群者,自有其獨絕之處在。從外在的形式美因素來分析,庾信的表文具有如下藝術特征。
駢文的基本形式是四六對句。正如劉勰所說:“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2]414(《文心雕龍·章句》)二者交互使用則呈現(xiàn)出一種錯落有致的建筑之美。劉勰認為:“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盵2]424-425關于言對,《麗辭》云:“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2]424-425即構成對偶的雙句不涉典故,僅靠作者組織、錘煉語言。庾信表文中的言對如:
是以威風所振,烈火之遇鴻毛;旗鼓所臨,沖風之卷秋葉。(《賀平鄴都表》)
關于事對,《麗辭》云:“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盵2]424-425即通過典故構成對偶來表情達意。這需要作者具有淵博的學養(yǎng)。庾信表文中的事對如:
臣聞以法施民,必傳祀典;以勞定國,必有承家。孫叔敖祭酹無聞,有傷良相;女叔齊胤嗣絕沒,實貶賢臣。(《請功臣襲封表》)
關于正對,《麗辭》云:“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盵2]424-425即用不同的事件、語言或從不同角度表達同一意思。庾信表文中的正對如:
豈直云中太守,見赤心之奉主;蓬萊童子,知白環(huán)之報恩。(《齊王進赤雀表》)
關于反對,《麗辭》云:“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2]424-425即用意思相反的兩組詞語或典故構成對偶。反對運用的難度一般要高于正對,但高手們往往于此“因難見巧”。庾信表文中的反對如:
昔者降居弱水,登庸有優(yōu)劣之殊;來朝櫟陽,繼體有君臣之異。(《賀傳位于皇太子表》)
用典是駢文中常用的修辭方法,正如孫德謙所說:“文章運典,于駢體為尤要。”[13]62駢文創(chuàng)作驅(qū)策典事,煉詞鑄句,能夠達到博雅含蓄、委婉高妙的藝術效果。庾信學識宏博,腹笥豐厚,因此其表文善用古人之史,以喻今人之事,從而達到委婉傳意的效果。
庾信用典從來不作故實推垛,力求用典表達出的語義暢達精當。正如劉勰所說:“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事以明核為美,不以深隱為奇?!盵2]295庾信表文如《賀平鄴都表》的“沉雄內(nèi)斷,不勞謀于力牧;天策勇決,無待問于榮成”[5]331,前句用《帝王世紀》中黃帝賢臣力牧的典故,后句用《列仙傳》中黃帝師容成公的故事,以此稱頌周武帝具有黃帝一般的英明賢能。再如《賀新樂表》的“聘魯請觀,理當見其盛德;適齊忘味,定是知其盡美”[5]347,前句用《左傳》吳公子季札觀周樂事,后句用《論語》孔子贊韶樂之語,表達對朝廷新制的六代樂文化的景仰贊美。庾信用典致力于表情達意之流暢,有時幾乎使人渾然不覺。如《為閻大將軍乞致仕表》的“尸祿素餐,久紊彝典;負乘致寇,徒煩有司”“雖復廉頗強飯,馬援據(jù)鞍,求欲報恩,何能為役”“特乞解所居官,言從初服。事符骸骨之請,非謀幾杖之賜”[5]359,接連使用了《詩經(jīng)》《周易》《史記》《后漢書》《說苑》《禮記》中的一系列典故,而運筆能做到融化古事,巧附新義,顯得逸氣貫注,文勢流走,真正達到了驅(qū)遣古人如同己出的境界。
聲律是駢文所特有的音樂美要素。劉勰認為:“凡聲有飛沉,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睽。沉則響發(fā)而斷,飛則聲揚不還。并轆轤交往,逆鱗相比。”[2]403他指出了駢文一句之內(nèi)的平聲仄聲只有協(xié)調(diào)配合,才能展現(xiàn)出音樂的旋律美和節(jié)奏感。庾信的表文中既有句句押韻,也有隔句押韻,體現(xiàn)出聲律上的和諧美。如:
太祖文皇帝扶危濟難,奄有關河;臣實無堪,中涓從事。(《為閻大將軍乞致仕表》)
自齊、梁以來,平仄的講求,越發(fā)為駢文家所重視。駢文一般不強制字字相對,平仄相對的位置常常位于句末。而相對的平仄關系又可細分為平起仄收和仄起平收兩種。這在庾信表文中俯拾皆是:
臣聞泰山梁甫以來(平),即有七十二代(仄);龍圖龜書之后(仄),又已三千余年(平)。(《賀平鄴都表》)
由此可見,庾信對駢文句尾的平仄運用非常講究,平聲仄聲配合諧調(diào),使其表文朗讀起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似水晶連環(huán)般回環(huán)往復,節(jié)奏鮮明,富有韻律美感。
駢文是古代文體中最注重文采者,所謂“駢四儷六,錦心繡口”[14]3475。故而南朝文人所作駢文,往往刻意“以雕縟成體”[2]385,使得不少作品華美有余而氣骨不足,陷入形式主義的弊病。庾信自幼本浸染南朝綺麗文風,及至流寓北周,始以自身漂泊之感,調(diào)以北方剛健清新之氣,故中年之后的作品,洗盡早期文風之靡曼,而易之以清華之語、蒼涼之音。庾信的表文皆作于中年以后。其語言藝術特色表現(xiàn)在色彩、形態(tài)、夸飾等方面,如:
光同朱鳳,色類丹鳥。降火飛精,似入公車之府;流金成制,若上凌云之臺。(《齊王進赤雀表》)
光鮮越雉,色麗秦狐;月德符征,金精表瑞。(《齊王進白兔表》)
伏惟皇帝陛下,握天樞,秉地軸,駕馭風云,驅(qū)馳龍虎。沉雄內(nèi)斷,不勞謀于力牧;天策勇決,無待問于容成。(《賀平鄴都表》)
由此可見,庾信后期駕馭語言的功力,是華美而不傷于纖巧,雋雅而不失于氣骨,整煉中出疏宕,健筆中寓綺錯,麗而不浮,達到集六代駢文之大成的藝術高度。故錢基博許之為:“蓋上摩漢魏辭賦之壘,下啟唐宋四六之途,實以庾信管其樞也。”[15]223
表文自漢代成為正式文體。兩漢的表文以實用為主,風格典雅渾厚,體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時代的特色。魏晉以后,表文的使用范圍漸廣,且文采兼?zhèn)洌嘤民壟?,漸趨華美。南北朝時期,表文的用途廣泛,劉勰稱其“表體多包”[2]274。表文寫作全用駢詞儷句,體現(xiàn)了實用性與文學性兼具的創(chuàng)作傾向,審美功能逐漸大于實用功能。庾信的表文即鮮明地體現(xiàn)了南北朝表文的藝術風貌。到了唐代,初唐以王、楊、盧、駱“四杰”為代表的駢文家為文皆師法徐陵、庾信,雖經(jīng)中唐時期陸贄對駢體表文試行的實用化、通俗化、散文化的改造,并遭受中唐時期韓愈領導的“古文運動”的打擊,但到晚唐駢體復熾,以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為代表的“三十六體”駢文,重新壟斷了晚唐公文(包括表文)的書寫市場。而作為晚唐駢文第一大家的李商隱,創(chuàng)作祖述庾信,自述“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間”[16]1713,其所作駢體表文,較之于庾信,從容優(yōu)雅、疏宕灑脫雖有不及,但沉博絕麗、厚重高華卻無疑后來居上。比之于賦家,庾信若屈原,李商隱則似司馬相如??v觀有唐一代,駢文作家莫不或多或少軌步于徐、庾并從中受益,更是不爭的文學事實。因此,庾信表文雖只是其畢生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但具有深情委婉、沉郁綺麗、疏宕遒勁的藝術特點,體現(xiàn)出庾信后期文學創(chuàng)作“凌云健筆意縱橫”[11]397的格調(diào)氣骨與大家風范,置身中國古代表文創(chuàng)作的苑囿里,自有其不容忽視的文學價值與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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