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誠
(信陽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目前學界關(guān)于陳元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陳元光生平事跡、著述考辨,陳元光治邊理政思想,開漳圣王信仰體系的形成、傳播及影響,陳元光與閩南文化的關(guān)系,陳元光與臺海交流,開漳圣王信仰的產(chǎn)業(yè)化開發(fā)等方面①。具體到陳元光的籍貫問題,近30年來有30余篇專題論文,其中學術(shù)爭鳴持續(xù)不斷,但是迄今為止未形成定論。我們擬將史籍中關(guān)于陳元光籍貫的記載一一輯錄,在此基礎(chǔ)上就相關(guān)問題展開論述。
關(guān)于陳元光的事跡,歷代正史失載,主要集中在地方史志及相關(guān)家譜資料,根據(jù)諸說出現(xiàn)的時間先后,主要有5種觀點:唐代嶺南說最早,此后尚有河?xùn)|說,明代出現(xiàn)光州說、揭陽說,清代出現(xiàn)弋陽說。詳而言之,史籍中的記載大致如下。
周嶺南首領(lǐng)陳元光設(shè)客。令一袍绔行酒。光怒。令曳出。遂殺之。須臾爛煮以食客。后呈其二手??蛻志鸷矶隆1]15
北宋初年修《太平廣記》全錄其文[2]2094,明陶宗儀《說郛》亦全文收錄[3]578。此說最早,至少在北宋初年到明代初期,這一觀點文獻來源一致。
第二,河?xùn)|說。出自唐人林寶的《元和姓纂》:
【諸郡陳氏】……右鷹揚將軍陳元光,河中少尹兼御史中丞陳雄,河?xùn)|人。[4]348
第三,光州說。就目前史料來看,出自明天順五年(1461年)《大明一統(tǒng)志》:“陳政墓:在南靖縣南新安里,唐諸衛(wèi)將軍陳政領(lǐng)兵戍閩,卒,葬于此。政,光州人,元光父也。”[7]651而到萬歷元年(1573年)所修的《漳州府志》時便出現(xiàn)了光州固始說:“陳元光,字廷炬,號龍湖,其先河?xùn)|人,后家于光州之固始,遂為固始人?!盵8]67附載的許天正、盧如金等人,則是參照了《許氏家譜》《盧氏家譜》,皆為“河南光州固始人”[8]68。
從該書的《修志引用書目》來看,參考了《大明一統(tǒng)志》《淳祐志》《正德志》[8]17,不知為何加入了“固始說”。而正德《漳州府志》也參考了《淳祐志》,據(jù)該書卷十五《科目志·唐進士科》所載:“陳珦:按《淳祐志》謂:珦,唐將軍陳元光之后?!盵5]827正德《漳州府志》與萬歷元年所修《漳州府志》對于陳元光的籍貫記載不同,兩者都參考了宋《淳祐志》,都涉及了“河?xùn)|”,以此反推,宋代《漳州府志》中如果記載了陳元光的籍貫,那么似是保留了河?xùn)|說。另據(jù)南宋王象之的《輿地紀勝》記載:“威惠廟:朱翌《威惠廟記》云:陳元光,河?xùn)|人,家于漳之溪口。”[9]2929《輿地紀勝》成書早于《淳祐志》,因此,在南宋時陳元光的籍貫似乎很有可能被認為是河?xùn)|。而漳州元代沒有修志記載,所以,漳州地方志關(guān)于陳元光籍貫的記載出現(xiàn)分歧似乎當在明代。而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漳州府志》卷十二《秩官志三·名宦傳·唐》[10]878與萬歷元年的《漳州府志》對陳元光的記載大致相同。其后明人何喬遠《閩書》只是說:“陳元光,字廷炬,固始人?!盵11]1012未涉及“光州”,嘉靖《龍溪縣志》依然主河?xùn)|說[6]101,而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張?zhí)菪蕖豆淌伎h志》并未提及陳元光。此志當有所本,朱冠《刻固始縣志》云:
固始舊有成化間志,近事固缺,索之往事亦未備。壬申之變,止拾數(shù)紙于煨燼之余,所謂未備者遺又半矣,于是固始稱無志。前令華亭吳侯,嘗屬鄉(xiāng)薦士葛子良畢續(xù)修之,未幾,吳去而續(xù)亦廢。[12]5
張?zhí)荨缎薰淌伎h志序》亦云“固始舊遺薛志,嘉靖辛卯,吳令屬臣續(xù)稿未就”[12]12。并且,述及固始移民入閩事件只是說:
臣曰:固始衣冠南渡,大較有三,按《閩中記》:永嘉之亂,中原士族林、黃、陳、鄭四姓先入閩,今閩人皆稱固始人,一也。觀福清唐尚書右丞林贄、御史中丞陳崇可見。又王潮之亂十八姓入閩,二也。觀方、胡、龔、徐、顧、丘、白可見。又靖康南渡衣冠文物蕩然一空,三也。觀王荊公志王深甫自固始遷侯官、朱文公志黃端明祖膺自固始、邵武張翠屏序本固始人南渡徙閩可見。[12]229
此文中并未涉及陳元光父子入閩事件。就目前史料來看,光州說出自明代,此后陳元光為光州人或光州固始人之說,才漸漸多見于豫、閩方志中。
第四,弋陽說。就目前史料推測似乎是源出于清乾隆《光州志》:“陳元光,字廷炬,弋陽人?!盵13]393但是,順治《光州志》所載卻是:“唐陳元光,光州人,字廷炬?!盵14]351另外,順治《光州志》關(guān)于陳酆的記載則是:“陳酆,字有芑,舊為光州人,因祖元光戍閩有功,世守漳州,遂為閩人?!盵14]352兩志前后所載不一,不知何所本。就目前史料所見,弋陽說出自清乾隆年間。
第五,揭陽說。明嘉靖《潮州府志》[15]、嘉靖戴璟《廣東通志初稿》[16]皆未載陳元光,嘉靖年間黃佐修《廣東通志》:“陳元光,揭陽人,先世家潁川,祖洪,丞義安,因留居焉?!盵17]1397而郭棐等人所修萬歷《廣東通志》所載與之略有出入:“唐陳元光,先世家潁川,祖洪,丞義安,因留居為揭陽人?!盵18]988但是郭棐的《粵大記》卻只是說:“陳元光,揭陽人。父政,以武功著?!盵19]399雍正《廣東通志》的記載與萬歷《廣東通志》相同[20]1342,阮元《廣東通志》所載與黃佐《廣東通志》相同[21]130。順治《潮州府志》載:“陳元光,揭陽人,父政,屢立武功?!盵22]218乾隆《潮州府志》載:“陳元光,揭陽人。父政,以武功隸廣州揚威府?!盵23]608此外揭陽說又見于雍正《揭陽縣志》:“唐陳洪,為義安丞,因留居為揭陽龍溪人。子政,以武功復(fù)隸廣州揚威府,孫元光?!盵24]456揭陽說出自明代,清代廣東地方志多引此說。
關(guān)于陳元光籍貫的記載,元代載籍闕如,無從詳考。除去嶺南說與河?xùn)|說,其余皆為明清后晚出之說,并且主要集中于各地方志,自為之說并未注明詳細出處。從現(xiàn)存史籍來看,分歧大致始自明天順五年(1461年)《大明一統(tǒng)志》,而正是在這一年陳氏家族原譜喪失[25]25-26,所以,后來史籍中關(guān)于陳元光籍貫的記載,如果是依據(jù)此后各陳氏族譜,似乎皆是晚出之說。而正是自明中后期以后,光州固始說、揭陽說大量在閩、粵地方志中出現(xiàn),入清以后河南地方史志才開始出現(xiàn)光州說。
陳元光籍貫問題看似是一個小問題,實則是一個關(guān)乎“全局”的大問題。對于陳元光籍貫的定位,在學理層面決定了相關(guān)衍生問題的“合法性”。而目前學界關(guān)于陳元光籍貫問題的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前后有一個小高峰,大致形成了河?xùn)|說、光州固始說、光州潢川說、廣東揭陽說等幾種觀點。學者所論各有其理,但是并沒有定論,而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于光州固始說與廣東揭陽說。
第一,光州固始說。羅香林先生的《唐嶺南行軍總管陳元光考》為較早的系統(tǒng)研究陳元光的專文,涉及陳元光籍貫問題,取阮元修《廣東通志》與新修《福建通志》之說,大致認為陳元光為光州固始人[26],并且指出陳政與陳元光父子二人率眾經(jīng)略閩疆“為帶有移民性質(zhì)之防戍”[26],這種觀點認為陳元光為光州固始人,后來遷徙入閩。其后,直到20世紀80年代,王啟重申此說,并對陳元光何時、如何入閩做出推斷,認為陳元光“隨祖母入閩的說法較合情理,因為陳政入閩時他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娃娃,正是讀書學習,領(lǐng)光州鄉(xiāng)薦第一的時候”[27]。但是并未詳細考證的。而對光州固始說展開詳細考證的,則是張耀堂《陳元光籍貫身世考辨及其他》一文。張氏以阮元編修《廣東通志》的光州人之說否定《朝野僉載》的嶺南土著說,并輔之以順治、乾隆兩朝《光州志》中陳元光傳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佐證陳元光為光州人。復(fù)申陳元光父子入閩“平叛”實則是“一次夾帶著遷徙性質(zhì)的屯墾遣戍”[28]。目前學界對此問題持光州固始說者,在人數(shù)上占多數(shù)。
第二,廣東揭陽說。陳元煦依據(jù)《廣東通志·陳元光傳》,認為陳元光為“廣東揭陽人?!馍倌陼r代,隨父領(lǐng)兵入閩”[29]。謝重光則認為,“陳元光先世為河?xùn)|人,但從祖父一代起即已居于潮州,為廣東揭陽人”“陳元光家世武人,本人曾為嶺南首領(lǐng)”[30]。謝氏其實是綜合了河?xùn)|說、嶺南說與揭陽說,其方法主要是通過對《龍湖集》的證偽,進而依據(jù)《朝野僉載》和《元和姓纂》,旁及《白石丁氏古譜》與清修《廣東通志》而立論。謝氏之文一出便遭有關(guān)學者質(zhì)疑。張耀堂對于“諱的問題”與“聲律、韻律問題”提出質(zhì)疑[28],皆有反證。而歐潭生與盧美松則有專文與謝重光商榷,針對“所謂‘地名之謬’”“所謂‘名物制度之繆’”“所謂犯諱之繆”提出質(zhì)疑,一一舉出反證[31],并進一步根據(jù)唐代漳州人潘存實《陳氏族譜·漳南陳氏世系記》指出,陳元光乃是河南光州固始之世家,且援引謝氏之說:“潘存實其人,謝文中已經(jīng)考訂他是唐末漳州進士,因此,他對漳南陳氏世系的記述應(yīng)該說是比較可靠的?!盵31]針對眾多質(zhì)疑,謝重光迅速做出回應(yīng),在《再論<龍湖集>是后人偽托之作》一文中,針對張耀堂與歐潭生等學者的文章逐條辯駁[32],并有專文與歐潭生商榷[33]85-101。同時,在此文刊發(fā)之前又推出《<唐嶺南行軍總管陳元光考>質(zhì)疑》一文,對羅香林的觀點提出質(zhì)疑,認為“陳元光父子‘久任嶺南行軍總管’說純屬臆造”“陳元光自河南領(lǐng)眾移殖漳潮之說不足置信”[34]。此后陸續(xù)有學者對謝氏的觀點提出質(zhì)疑[35],但主要的爭論集中于2007年以來10多年間。張海坤《陳元光問題考證》,任崇岳《關(guān)于開漳圣王陳元光的幾個問題》,陳昌遠、陳隆文《陳元光籍貫考辨》,毛陽光《豫閩方志中所見之陳元光籍貫及相關(guān)問題再探討》,李喬《“開漳圣王”陳元光籍貫辨析》,楊海中《“陳元光籍貫潢川說”質(zhì)疑》等皆主光州固始說。而期間謝重光又通過對族譜的世系加以考證,對光州固始說進一步提出質(zhì)疑,并對李喬等學者的觀點加以批駁[36]。截至目前,光州固始說與廣東揭陽說的爭論,似乎仍有可能繼續(xù)下去。因為學者爭論的焦點雖是籍貫問題,但主要內(nèi)容卻集中在陳元光相關(guān)事跡的真?zhèn)渭捌淙绾闻c籍貫匹配方面。
第三,其他說法。肖林通過對固始說、潁川說、河?xùn)|說、揭陽說加以比較,認為“如果可以說陳元光的籍貫弋陽(光州)是接近史實的話,那么便可以比較明確地說,陳元光的籍貫在豫東南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也是自古南北兵爭重地的今日‘潢川縣’”[37]。貝聞喜贊同此說,并且認為陳元光為固始人屬于附會,“固始縣卻找不到有關(guān)的可靠證據(jù)”[38]。隋大業(yè)三年(607年)改光州為弋陽郡,治所在光山,唐移治所于潢川,因此,陳昌遠、陳隆文認為“把光山縣與潢川混為一的說法是主張陳元光為潢川人的主要根據(jù)。潢川與光山歷史沿革不同,光山從沒有在歷史上叫過潢川,潢川在歷史上也沒有叫過光山”[39]193。周賢成認為“陳元光實為河?xùn)|人,因祖父落籍潮州成為廣東揭陽人,陳政在嶺南地區(qū)民族融合趨勢中,成為嶺南一首領(lǐng)”[40]。黃超云認為“元光之父陳政為歸德將軍,其為北狄無疑”[41]。“陳元光家世實出于鮮卑族,與李淵、李世民之出于隴右拓跋達阇,本同一源,只部落有大小強弱不同而已”[41]?!瓣愓缸釉雍?xùn)|(山西運城古名‘河?xùn)|’),陳政家世曾助李淵起義,經(jīng)略河?xùn)|運城至臨汾一帶,后來被遷往河南避地光州固始”[41]。陳昌遠、陳隆文針對黃超云之說指出:“今運城市在古代根本沒有河?xùn)|之名,而古河?xùn)|縣名是在今山西永濟縣,所以歷史上山西運城古名河?xùn)|之說可以說是錯誤的?!盵39]187這些說法主要是為了圓融史籍中關(guān)于陳元光籍貫的多種記載,通過“祖籍—遷居地—入閩”這一框架,將陳元光的生平事跡與其籍貫形成一貫的敘事鏈條。
關(guān)于陳元光籍貫的諸多說法皆有爭議,學者的爭鳴已經(jīng)將相關(guān)史料發(fā)掘得比較全面,而涉及陳元光諸多問題亦基本都已論及。但是卻沒有形成定論,問題的癥結(jié)何在?
陳元光籍貫問題緣何會造成如此多的爭議,任崇岳先生認為:“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有三:一是記載歧異,兩種說法都見于史籍,需要后人甄別;二是攀附名人,把名人收錄在本縣本邑,為桑梓增光;三是寫作態(tài)度不嚴謹,捕風捉影,以訛傳訛。”[39]177這一說法基本涵蓋了造成陳元光籍貫分歧的主要原因,但是詳究相關(guān)史料及研究成果,具體情況則頗為復(fù)雜。
第一,史料記載問題。同一史料的記載存在自相矛盾之處,如清乾隆年間所修《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對于陳元光籍貫的記載就存三種說法:
陳元光:字廷炬,光州人,博覽經(jīng)書,總章間從其父政領(lǐng)將卒五十八姓以戍閩。(《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光州》)[42]544
名宦唐陳元光:固始人,總章二年隨父政領(lǐng)軍入閩。(《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漳州府》)[42]610
唐陳元光:揭陽人,儀鳳中隨父征戍閩中。(《欽定大清一統(tǒng)志·潮州府》)[39]141
多說并存未詳何義,似是照顧各地方的訴求,但卻難以采信。另外,順治《光州志》載陳元光為光州人,但是同期修成的《固始縣志》卻未載陳元光事跡,涉及固始人入閩之事則是襲用嘉靖《固始縣志》之說[13]144。這就難免生出許多枝節(jié),陳元光固始人之說在固始當?shù)厮剖恰巴鈦怼敝f。且嘉靖、順治《固始縣志》載王潮、王審知事跡甚詳,而據(jù)《漳浦縣志》所載:
陳元光光州固始人,王審知亦光州固始人。而漳人多祖元光,興、泉人多祖審知,皆稱固始。按,鄭樵《家譜后序》云:吾祖出滎陽,過江入閩,皆有源流,孰為光州固始人哉?夫閩人稱祖,皆曰自光州固始來,實由王潮兄弟從王緒入閩,審知因其眾克定閩中,以桑梓故,獨優(yōu)固始。故閩人至今言民族者本之,以當審知之時重固始也,其實謬濫。[42]216
因此,楊際平指出:“王潮、王審知入閩事件是史書明確記載光州固始人集體遷閩的唯一一例?!薄啊耖}人皆稱固始人’說的論據(jù)只是晚近的族譜與聽信晚近族譜的晚近方志”[39]266,273。
第二,歷史敘事問題。關(guān)于陳元光籍貫的史料記載往往與其事跡相關(guān),如何在籍貫確定的基礎(chǔ)上,將相關(guān)事跡以一種可信度較高的版本串聯(lián)起來成為一大難點。因此,圍繞著籍貫問題而衍生出大量關(guān)于陳元光相關(guān)史事的考訂。而對相關(guān)史事的考訂結(jié)果,反過來又影響了陳元光籍貫問題的結(jié)論。關(guān)于陳元光的事跡,正史中并無記載,明清以后晚近的志書、家譜中記載較詳,關(guān)于陳元光入閩開漳、治漳的史事便出現(xiàn)多個版本,且諸說之間不乏矛盾之處。如何去偽存真,形成完整的敘事鏈條尤為困難。以固始說為例,就涉及了陳政、陳元光父子是否為固始土著,緣何入閩,何時入閩,由何路線入閩,所率兵丁來源等諸多問題。而每一問題都只能粗線條書寫,一旦詳究,其中涉及職官制度、史地變遷等問題多與史籍所載不符,疑竇重重。往往因為某一敘事環(huán)節(jié)的瑕疵,而導(dǎo)致整個敘事鏈條的斷裂,并且生出大量爭論。例如關(guān)于陳政、陳元光父子所率兵丁來源問題,謝重光認為:“說陳元光家于光州固始,其父及伯父、祖母‘萬里提兵’至閩粵之交鎮(zhèn)壓‘蠻獠’動亂,更是大悖于當時的事勢。……唐初實行府兵制度。兵士從農(nóng)民中征點,但并不脫離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而是照樣授田,兵農(nóng)結(jié)合,寓兵于農(nóng)。……為了適用府兵兵農(nóng)合一的特點,唐朝對于局部地區(qū)的動亂,總是命出事地區(qū)的都督發(fā)兵征討。即使動亂規(guī)模稍大,必須調(diào)遣他處將帥出征,也是令其征發(fā)鄰近地區(qū)的府兵出戰(zhàn)?!敃r嶺表動亂規(guī)模不大,所發(fā)之兵不過區(qū)區(qū)五千。五千之兵從江南五府、嶺南六府盡可征集足用,又何須從萬里之外關(guān)山阻隔的中原發(fā)兵遠征呢?”[30]34謝氏此論不無道理,而張耀堂結(jié)合當時朝中慘烈的政治斗爭形勢,認為“作為一名將領(lǐng)的陳政,在這樣一場極其敏感和殘酷的擁武反武激烈斗爭中,要想完全規(guī)避是不可能的。因此,他的入閩‘平叛’,說得更恰切一些,便是一次夾帶著遷徙性質(zhì)的屯墾遣戍”[28]111。但是,謝重光進一步指出:“在唐代,邊防軍將領(lǐng)以募兵彌補鎮(zhèn)兵之不足,是常見的事,至開元間,且以皇帝詔敕的形式制度化了……由此可見,陳政用以對付‘蠻獠’之兵,共有三種成分:一是舊有的鎮(zhèn)戍之兵;二是自潮州來援的陳氏私兵,即晚近陳氏譜中所謂‘其父之兵’;三是在泉潮之交募得之兵。晚近陳氏族譜作者不解唐代邊兵與府兵之別,又不察所謂五十八姓中有陳氏原有的私兵與新募得的募兵兩種成分,僅據(jù)陳氏如同閩中各大姓皆來自光州固始之傳聞,附會發(fā)揮,編造出陳政先領(lǐng)府兵自光州入閩,繼而又請得援兵五十八姓由其二兄及老母率領(lǐng)南下入閩的故事。至于光州有無府兵,光州人能否擔任光州府兵將領(lǐng),及數(shù)千人自光州經(jīng)浙江由仙霞關(guān)入閩是否符合唐代制度,是否合于情理,則非他們所能明了,他們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盵32]54-55謝氏將問題擴展到了唐代府兵、邊兵、募兵及陳政父子入閩路線等方面。期間爭論較多的為府兵問題,隨后許寶華、謝建中在考察陳政父子入閩兵源問題時,指出:“《云霄蔡氏族譜》記載祖上隨陳元光從固始三角店入閩,《方氏族譜》記載祖上隨陳元光從固始方集入閩。固始至今還有這兩個地名,三角店是一個小村莊,方集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可見戍閩將士的后裔立譜時,對祖籍地認定的認真態(tài)度。”[39]127學者的爭鳴使得這一問題變得更加復(fù)雜,時隔十幾年后,李喬再次“從唐初全國形勢、軍事制度以及固始人口狀況來分析陳元光的里籍為光州固始的合理性”[44],認為:“唐朝初年,朝廷的邊防重心在西北的吐蕃和東北的百濟、高麗,由此我們完全可以斷定,當陳政所率府兵遇到阻力,唐廷無法派出增援的府兵時,自然會讓陳政在家鄉(xiāng)光州固始縣征集、差發(fā)募兵,前往增援。同時,當時固始的人口眾多,又完全能夠征集足夠的募兵?!盵44]對此問題看似已有定論,但是謝重光指出:“光州(包括固始)根本就沒有軍府,因而根本就不存在自光州固始率府兵南下的問題?!盵36]謝氏此論符合史實,因此,對于陳政、陳元光父子所率兵源問題,如果確系“府兵”,那么光州固始說似乎已經(jīng)難以成立;如果“府兵”僅是后來筆錄者對于唐代軍事情形一種淺顯浮泛的稱呼,那么這一問題還有進一步探討的余地。
陳元光籍貫問題其實并不復(fù)雜,諸說皆有理據(jù),學者的分歧實則很難從目前經(jīng)見史料層面加以解決。對于這一問題的爭論,實際上主要是針對陳元光生平事跡的歷史敘說問題,即如何在當代通過現(xiàn)存諸多有問題的史料,以最小的“矛盾”“錯誤”或者“誤差”,反向構(gòu)筑陳元光一生的業(yè)績。而關(guān)于陳元光的史料的生成,愈是晚近愈加豐富,存在的問題也隨之遞增。學者的考證實際上反向解構(gòu)了歷代史料關(guān)于陳元光事跡的敘說,因此,要想通過對陳元光相關(guān)事跡的考證,反向認定陳元光的籍貫所在,不僅難度很大,而且大部分的考證實際上都是在否定他說而力主一說,這就造成了陳元光事跡與籍貫出現(xiàn)多元化錯位。同時,我們也應(yīng)當注意到在論證方法上,對其他說法的否定,并不能必然保證某一種觀點的正確性。如主張河?xùn)|說,在論證上否定了光州說、揭陽說、嶺南說,并不足以“反證”河?xùn)|說就是正確的。因為諸說并存皆有理據(jù),亦皆有問題,對某一種觀點的“證偽”并不能保證其他觀點之“真”。也就是說關(guān)于陳元光籍貫問題諸說的“真?zhèn)巍眴栴},并非“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如要形成定論似乎只能進一步發(fā)掘更為可靠的史料或者在相關(guān)考古發(fā)現(xiàn)方面有所突破。
注釋:
①相關(guān)研究成果的評介詳見:一鳴:《首屆“陳元光與漳州開發(fā)”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述要》,《四川社聯(lián)通訊》,1991年第1期;湯漳平:《陳元光研究的回顧與展望》,《閩臺文化交流》,2006年第1期;李志堅:《近三十年來固始尋根研究綜述》,《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梁丹:《開漳圣王文化研究綜述》,《漳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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