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無限滄桑感 一水秦淮閱廢興
——讀王棽林《畏秋樓詩稿》

張 永 祥

(南陽師范學院 新聞與傳播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王棽林，字槐三，號角山居士，河南禹州人。生于同治八年(1869年)，卒于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清末壬寅年間(1902年)舉人。角山先生號稱“中原霸才”，早年曾親身經(jīng)歷過維新運動，參與過以抵御外侮為目的的經(jīng)濟活動，也曾游歷過當時正如日中天的日本，故而思想較為活躍。其學“初攻辭章，繼談經(jīng)濟，后兼精考證義理，熟究周秦漢宋之術(shù)，并衍溢及歐西哲學”(清·陳嘉桓)[1]序5?？上环陼r，舉業(yè)初入佳境，適逢清廷廢除科舉，故盛年未及入仕，橫來半生飄零。但即便在艱難時事中，角山先生也能夠盡己所能匡危救難，其與友人一道，興辦“潁濱經(jīng)舍”，創(chuàng)辦“三峰礦務(wù)公司”，義務(wù)修撰《禹縣志》，表現(xiàn)出一位愛國鄉(xiāng)紳特有的氣節(jié)與風骨，同時他還著有《角山文集》《畏秋樓詩稿》《遣日錄》《民史傳》等著作多達200余卷。

作為一名有著重要地域影響的河南籍詩人，角山先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遵循了傳統(tǒng)文化的審美趣味和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艱難時事、書生意氣、飛觴酬唱、題影題畫、家鄉(xiāng)風物、親情友情、人生況味，無不剪裁入詩，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絕、七絕各體兼擅。從《畏秋樓詩稿》收錄的五百余首詩歌來看，角山先生詩歌創(chuàng)作以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會試落第為界，大體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創(chuàng)作以儒家入世思想為主，內(nèi)容既有熱血青年慷慨報國的書生意氣，也有大時代下的困惑與掙扎。后期創(chuàng)作受時代發(fā)展和個人身世影響，一變而以道家思想為主導，《孫知事符卿暨配范夫人五十雙壽，并三公子合巹雙喜詩序》云：“棽林學從《南華》，言多荒唐，自用我法，公其許我乎？”[1]52《次韻酬蓬仙兼柬潁濱諸子》也自稱：“近日趨味鉆郭向。來解南華第一篇?！盵1]66角山先生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除了反映面對時代的迷茫外，還有大量受到莊學思想的影響、努力追求精神超脫的閑適詩。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畏秋樓詩稿》中還有一部分詩作表現(xiàn)他從未忘記“天下興亡，匹夫與有責焉”的士大夫擔當，內(nèi)容涉及他奮力救災(zāi)、抗匪，盡力造福鄉(xiāng)里，義務(wù)修撰《禹縣志》等等。這部分詩作雖然不多，但與全集合觀，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將復雜情感融入滄桑往事的完整人生。

一、熱血男兒的抗爭與迷茫

光緒十七年(1891年)，22歲的王棽林參加開封府試，以第一名的成績中試，由此成為一名大清國秀才，正式踏入讀書人的行列。遺憾的是，此時的中國，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能夠讓人靜下心來讀書的中國了。1894年，中日爆發(fā)海戰(zhàn)，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消息傳來，年輕的王棽林認識到“歐風美雨來何驟，買櫝還珠亦無救”(《送東寅先生泛海別禹》)[1]38，遂毅然“棄舉業(yè)，究世務(wù)”，希望能夠用實際行動挽救國家危亡，即所謂以“血戰(zhàn)取封侯”(《庚子作感時詩》)[1]32。與當時所有的愛國青年一樣，此時的王棽林風華正茂，頗有幾分“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

庚子作感時詩(節(jié)錄)

讀書少慕范希文，意氣磊落扃超群。憂樂早擔天下任，如此秀才今幾人？袞袞諸公真肉相，兒女妻妾皆無恙。棘門灞上直兒戲，海底撼出大風浪。[1]32

辛丑春感時詩(節(jié)錄)

國勢日益衰，強鄰四外逼。士夫盡泄沓，朝廷宵旰急。亂民到處有，假名托效忠。大局岌岌危，國門戰(zhàn)血紅。鑾輿竟播遷，震驚至九廟。奇禍未曾有，早為杞人料。[1]2

晤張羅明遠(節(jié)錄)

匹夫皆有責，國士更懷傷。守舊行多偽，維新勢已張。自非真性血，何以報君王？補牢應(yīng)未晚，請為覓亡羊。[1]103

抒懷(節(jié)錄)

生性如頑石，可轉(zhuǎn)不可裂。鈍匠誤擊之，火星飛一瞥。何當讀詩書，涵養(yǎng)此熱血。朅來閱世情，差悔鑄錯鐵。偶欲鳴不平，亦復知曲折。未任鞭駑馬，小走而大跌。[1]13

五七言古詩的形式確實比較適合表現(xiàn)這種關(guān)乎國家興亡的大題材，也非常適合表現(xiàn)這種震蕩開闔的激揚情感。清朝末年是所有中國人都不堪回首的一段時間，年輕的王棽林不幸遭遇亂世，從光緒十七年(1891年)考取秀才，決心投身救國行列，到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參加科舉考試中舉，再到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會試失利，與其千回百轉(zhuǎn)的人生經(jīng)歷相伴的是中國這個老大帝國風雨如晦的十二年。中日甲午海戰(zhàn)的慘敗、《馬關(guān)條約》的簽訂、維新變法的悲劇、八國聯(lián)軍的入京、《辛丑條約》的簽訂，其中每一件事都足以深深刺激一位愛國青年的心。難怪年輕的王棽林大聲疾呼“大局岌岌危，國門戰(zhàn)血紅”，嚴厲批評“袞袞諸公”不思進取、誤國誤民，盛贊范仲淹“憂樂早擔天下任，如此秀才今幾人”，希望能夠為國家所用，“補牢應(yīng)未晚，請為覓亡羊”。也正是受這種心理支配，他才重新走入場屋，再次參加科舉考試，并成功中舉。王棽林這個時期的詩作，不僅題材宏大，而且意氣昂揚，議論風發(fā)，堪稱時代強音，雖然表現(xiàn)形式是傳統(tǒng)的舊體詩，但就詩歌題材的重要性、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而論，足以比肩黃遵憲的《人境廬詩草》而毫無愧色。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王棽林會試落第。同年，他與禹州知府曹廣權(quán)合力創(chuàng)辦的三峰礦務(wù)公司又面臨倒閉。《漫歌》注云：“是年，比利時人欲攫取三峰山煤礦開采權(quán)，禹州人奮起抵制。知州曹廣權(quán)順乎民心，與作者同設(shè)礦務(wù)公司，官商合辦。嗣因經(jīng)營不善，資本虧空，改為官督商辦?！盵1]37在種種內(nèi)憂外患面前，年輕的王棽林空有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家財耗盡，又前途茫然，滿懷愁緒，偏偏無處可訴，于是萬千心事，一一付諸詩篇：

即詠(節(jié)錄)

明月出樹末，其光生微熱。臥看不忍去，照此一腔血。三山臚石薪，何代遺灰劫。深藏如枕秘，一旦大發(fā)泄。淫雨作狂瀾，禾田多破裂。眷言起長嘆，畫肚五夜徹。[1]12

漫歌(節(jié)錄)

生逢漢祖必溺冠，技止此耳客何能？坐令神州竟陸沉，天子蒙塵九廟驚。市井小臣痛欲哭，獨報區(qū)區(qū)之忠誠。將走君門一獻策，遍干諸侯又誰聽？[1]33

癸卯秋，三峰山礦物公司時憂虧閉，漫歌(節(jié)錄)

手擎豫南數(shù)十州，一寸熱心一斗血。平拋官橐一洗空，無米頓教巧婦拙。倒傾杖頭錢以磬，叩盡囊底智已竭。何術(shù)可點一寸金，此錯難鑄六州鐵。坐念前途總茫然，欲向塞翁問真訣。[1]37

送東寅先生泛海別禹(節(jié)錄)

忽聞驪歌第一曲，忍拋別淚灑長天。我謂先生救世切，一寸熱心一斗血。先生反謂子亦頗，生來天性近木訥。唱許唱邪別無人，我與先生日益親。[1]38

憤怒出詩人，這句話在此時的王棽林身上顯得分外貼切。他這個時期的詩歌幾乎都是血淚交流的吶喊，內(nèi)容沉郁，感情豐沛，節(jié)奏跳躍而奔放，筆力千鈞?！笆芯〕纪从蕖?，“一寸熱心一斗血”，的確寫出了時代重壓下的詩人的憤怒。然而，沸騰總會冷卻，憤怒也會平靜，只是平靜之后的王棽林，卻又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

古意·其四

中年多俗累，百事一無成。而今都解脫，大夢為之醒。[1]5

攄懷

我不知人趣，人誰肯我親？河山悲滿目，骨肉念傷神。難約魏三隱，愿邀元八鄰。遽然成老大，霜雪鬢邊新。[1]107

閑詠

人生原是夢，何夢到如今？滿地沒心草，一天翻手云。無端蛇足畫，誰念象身焚？行矣看山去，搔首對夕曛。[1]108

又代樊蓬仙先生作(節(jié)錄)

塵劫渾不管滄桑，全家已泊水云鄉(xiāng)。爛熳百花紅簌簌，空明一棹白茫茫。[1]62

閑吟

說鬼談禪強自寬，花開花落鏡中看。文章憎命一身累，日月擲人兩鬢殘。李白無妨終醉死，屈原不悟獨醒難。怕來枕上茫茫感，且耐孤燈短檠寒。[1]151

茫茫

茫茫身世奈何天，百計終歸一惘然。曇現(xiàn)愛空蘭是夢，仙還望斷玉如煙。啼冤杜宇昔為帝，逃劫野狐今作禪。我不勝杯新頌酒，拼將爛醉掃塵緣。[1]152

“遽然成老大，霜雪鬢邊新”，出離憤怒之后，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偶爾還有“河山悲滿目”式的崢嶸流露，但總體上已經(jīng)是塵緣了盡后的滄桑與茫然。王棽林這個時期的詩歌在思想上皈依老莊，“而今都解脫，大夢為之醒”。但滄桑過后的傷感與茫然無助的情緒一時仍難以撫平，“塵劫渾不管滄?！?，“空明一棹白茫茫”，“文章憎命一身累，日月擲人兩鬢殘”。幸運的是，經(jīng)過此番磨難，王棽林的詩歌已經(jīng)脫去少年的青澀與棱角，進入到一個更加圓融成熟的詩歌境界?！皣也恍以娂倚遥x到滄桑句便工”，清代詩人趙翼的這個評價用于王棽林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再合適不過。

二、清雅居士的閑適與溫情

回鄉(xiāng)歸隱之后，王棽林便徹底告別了血與火的激情歲月，過起了山鄉(xiāng)隱居的悠閑生活。山名角山，人淡如菊，清雅自在，陶然欲仙，角山居士之號由此而來。這個時期，他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和題材風格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內(nèi)容上，主要以閑適詩和親情詩為主，兼及酬唱應(yīng)答、題影題畫和詩歌批評理論。與此相關(guān)，王棽林此時完全陶醉在道家盈虛自然的玄妙哲理當中：

失題

黃粱原是夢，錦瑟未須箋。悟得盈虛理，塵中自在仙。[1]106

漫詠

日月一壺中，闊論齊物通。三眠三起柳，半死半生桐。學道騎牛史，知幾失馬翁。坐看名利客，多少走途窮。[1]105-106

遣懷·其一

生與青山有宿緣，不知今世是何年。一窗風已羲皇上，幾卷書多秦漢前。每喜竹竿何裊裊，但看荷葉故田田。禿頭久作枯僧狀，聽鳥對花總是禪。[1]160

王棽林這種類型的詩歌，思想上深得莊學真諦，風格上舒卷自如，讀之令人悠然神往。從《畏秋樓詩稿》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王棽林后期非常欣賞袁枚和張問陶一派抒寫性靈的詩歌，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一改過去那種不平則鳴的沉郁而激蕩的格調(diào)，轉(zhuǎn)而追求灑脫率性、“天然入妙”(《何陋居內(nèi)外即景》自注)[1]157的清新詩風。 “春風到處有生意，小草山中自在香?！?《濁酒》)[1]134細膩溫潤的詩句中透著一派自然的生機，確實是他這一時期心境的真實寫照。在詩歌理論方面，他在總結(jié)性靈派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獨具一格的“空靈”說：

題熙兒詩課后

驥子原來最好兒，小年誦得老夫詩。須知詩是吾家事，詩在空山獨往時。[1]270

讀船山詩鈔(一)

新城宗派喜風神，點染太多失性真。別有一編消白晝，船山詩格總清新。

讀船山詩鈔(二)

借得詩篇手自鈔，空靈那復費推敲。不關(guān)人籟關(guān)天籟，明月清風度玉簫。[1]210

偶作(節(jié)錄)

讀詩聊寄興，作詩亦偶然。詩成無格律，情韻俱任天。[1]16

題畫扇

至樂歸漁子，心如沙鷗渺。水綠與山蒼，天然結(jié)構(gòu)好。金紫那復縻，得此亦足老。不知何許人，畫留武陵稿。[1]11

拙詩大意

詩歌起皇古，原不論四聲。衢童與壤叟，各以天籟鳴。虞書垂名訓，言志相和賡。下逮三百篇，無非理性情。齊梁莽小兒，妄自作刑名。唐宋大家出，頗不受墨繩。愚者乃膽怯，服勒到畢生。吾聽湖湘語，通風混騰亨。齒舌南北異，誰能判濁清？我且行我法，懶與迂腐爭。[1]17

即境

吟蟲真有信，秋至一山聲。得句還嫌俗，閑心已似僧。瀑飛新漲綠，石繡老莓青。自分成無用，焚香讀道經(jīng)。[1]103

即詠(節(jié)錄)

浮生歸有命，由來宰之天。天亦蒼蒼耳，運化隨流遷。譬彼花飛落，茵溷各偶然。達人大覺悟，一斷前后緣。[1]20

透過這些帶有詩論性質(zhì)的詩歌，我們大致可以概括出王棽林“空靈”說的幾個理論要點：一是強調(diào)詩歌是獨抒性靈的產(chǎn)物，要得之自然，不必刻意追求，也就是作者所謂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關(guān)人籟關(guān)天籟，明月清風度玉簫”。二是詩歌的詩格要以清新自然為主，情韻天成，無需雕章琢句，更不可受格律的牽絆而失去“天然結(jié)構(gòu)”的真性。三是詩歌要經(jīng)得起孤獨歲月的考驗，要能夠徹悟莊子“茵溷各偶然”的思想精髓。正是有了這種自覺的理論追求，王棽林才創(chuàng)作出大量令人驚艷的閑適詩，風情萬種，美不勝收。

攄懷

不成天下士，人海一平民。看月生虛籟，居山隔遠塵。俗緣能解脫，詩格愛清新。消夏無長策，酌酒聊賀貧。[1]102

即景·其一

小院清邀月對樽，遮留秋色不開門。今朝一為尋詩出，詩在山南黃葉村。[1]261

即景自遣·其二

自匾所居曰“何陋居”，詩以夸之

環(huán)山十里盡垣墻，風有清聲月有光。故鳥歸林千種囀，閑花遍地四時香。晴云冉冉霏窗戶，雨水深深漫野塘。更喜天然圖畫里，牧童點綴幾牛羊。[1]139

何陋居題壁·其一

修竹新荷好納涼，不從人世問蒼黃。瀑泉翻白感時雨，樹葉露紅窺夕陽。曲趁崖頭花有塢，斜隨山角石為塘。鳥聲多與幽心會，領(lǐng)略書香更草香。[1]144

即詠

大雨連番慰老農(nóng)，桑麻日長兆秋豐。無名野草無邊綠，著色山花著意紅。云變陸離朝霽后，瀑流明滅夕陽中。閑來自對方塘坐，看取蜻蜓想化工。[1]146

何陋居內(nèi)外即景·其一

南山之北北山南，小署居士作頭銜。此地一丘兼一壑，其人不履亦不衫。鳥慣籠中閑日月，魚從盆里豁江潭。未須花事多題詠，但道桑麻即雅談。[1]157

小院、野塘、桑麻、牛羊、書香、草香，角山的一丘一壑、一草一木都如同天然的畫圖，親切而耐人尋味，讓人頓時脫離塵世的喧囂，領(lǐng)略大自然的無限美好。在作者刻意營造的這個如同水墨畫一般的田園世界中，人的感情世界自然也是溫馨而美好的，這從作者一系列的親情詩中可見一斑。

長女于歸薛氏有感，因次韋蘇州《送楊氏女》韻貽之

天道何昧昧，人情自悠悠。賦命有厚薄，漂如不系舟。謝公偏憐女，愛爾敏且柔。生小好身手，草草勤未休。廿年擎掌珠，長大勉羈留。一朝別我去，惻然懷百憂。入門多生疏，幸勿動招尤。寶筏一字忍，甘苦如環(huán)周。孽業(yè)墮女身，以順為正猷。我生悟大化，塵世幾春秋。百感亦云暫，當發(fā)竟莫收。女切勿自悲，我淚已潸流。[1]18

懷內(nèi)

秋月春花知幾何，小年啼笑夢中過。工貧久自親鹽米，薄福從來厭綺羅。百病催人衰老易，半生愧我別離多。天寒翠袖須珍重，好為夫家保太和。[1]125

悲歌示兒(摘錄)

我本乾坤一癡人，廿年褦襶走風塵。眼望寶山不得到，荊棘攔路掛我身。車輪半毀馬蹄蹶，滿襟塵土滿頭雪。舉杯一歌《行路難》，回臥空山看落葉。病骨支離易感秋，百感茫茫上心頭。浮生如夢夢中夢，排日遣愁愁更愁。我原無可無不可，待與兒曹脫韁鎖。紅白堆成一片秋，且坐家園數(shù)花朵。[1]58

舅氏益三先生遺影

并哭公私總一哀，每從痛定痛還來。不辭抵死田間老，可奈虛生天下才。歷歷感恩惟我最，肫肫懷抱向人開。兩年塵世如憐念，為報中原是禍胎。[1]127

贈別思昉·其三

兩年泛盡武陵槎，倦鳥歸云淡淡花。他日相思回頭望，青山一角野人家。[1]270

毫無疑問，作為一名社會中下層知識分子，王棽林對人生甘苦有著非常豐富的生命體驗。當他把有關(guān)親情、友情的生活內(nèi)容剪裁入詩的時候，他自然會加以提煉和凈化。這類詩歌既有深厚的生活基礎(chǔ)，又有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再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自然真切生動，感人至深。其中，《長女于歸薛氏有感》就是這樣一首感人肺腑的親情詩代表作。在這首詩前面的《序》中，作者把自己嫁女前患得患失的心理感受刻畫得淋漓盡致。至于詩歌本身，作者用敘事體的創(chuàng)作方式，把女兒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以及今后的人生道路絮絮道來，字里行間那種濃濃的父愛著實令人為之動容。雖然形式上詩歌是步人原韻，但全詩回環(huán)往復，情與事渾然一體，毫無牽強生硬之感。而且作者敘事體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韋應(yīng)物原作抒情格局相較，更顯得義脈連貫，氣勢沉雄?？傊?，不同于前一個人生階段詩歌創(chuàng)作的激情澎湃，這個時期王棽林的內(nèi)心因為有道家思想的寄托而較為平靜。也正是這些閑適詩和親情詩的存在，讓我們認識了一個更加真實的角山先生，一種在理想與現(xiàn)實、個人與國家的復雜旋渦中苦苦掙扎的苦難人生。

三、儒者情懷的一貫堅守

現(xiàn)實和理想永遠是一對充滿糾結(jié)的矛盾體，無論王棽林多么喜歡和倚重道家思想，他也永遠無法擺脫現(xiàn)實生活給他帶來的真實壓力。然而，他畢竟是一位接受過正規(guī)傳統(tǒng)教育并出國見過世面的知識分子，現(xiàn)實生活的壓力不僅僅來自清苦生活中的柴米油鹽，也包括國際政治局勢的風云變幻、國家前途的黯淡、家鄉(xiāng)父老生活的困頓。對此王棽林內(nèi)心充滿了關(guān)切和擔憂，這種復雜的心態(tài)在他的一些詩作中有較為充分的體現(xiàn)。

偶作

讀詩聊寄興，作詩亦偶然。詩成無格律，情韻俱任天。今歲甘雨足，可以慶豐年。偷閑且為歡，勿為日憂煎。傳聞京畿旱，斗米數(shù)千錢。又聞南服水，滄海沒桑田。況復東三省，劫灰蕩飛煙。日俄皆天驕，風鶴起百端。群龍皆無首，未免各袒偏。中外多變故，后患且未捐。位卑而言高，豈曰能智賢。朋儕有美酒，邀我泛杯船。惟宜千日醉，一睡無糾纏。[1]16

赴汴道尉氏旅店題壁

廿載勞勞走客車，寸功未就鬢將華。心傷遼左千軍血，指數(shù)汴南一路花。萬事目前戰(zhàn)蠻觸，百年身后化蟲沙。邇來深自悔形役，詩里田園夢里家。[1]117

“詩里田園夢里家”，詩歌的桃花源一如既往地美好，家鄉(xiāng)真實的田園生活也算得上風調(diào)雨順，父老鄉(xiāng)親們今年可以稍稍喘口氣了。但從整個國家形勢上看卻并不樂觀，北方京畿地區(qū)遭遇嚴重的干旱，南方偏又碰上“滄海沒桑田”的大水，國際局勢更是動蕩不安，日俄戰(zhàn)爭硝煙又起。更可恨的是，日俄兩國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其目的卻都是把我們的東三省收為他們的囊中之物。不僅如此，帝國主義之間的不義戰(zhàn)爭是在我們的土地上展開的，遭殃的是我們的百姓，這不能不說是“老大帝國”的悲哀，也是作者意氣難平的癥結(jié)所在。

從本質(zhì)上講，王棽林仍是一位儒者，濟世救難、憂樂天下的封建士大夫情懷仍然時刻在心頭縈繞。“良醫(yī)良相總是仁”，儒家思想中對社會人生的這種偉大信念已經(jīng)深入到他的骨髓，哪怕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依然是“老馬不知人意倦，槽頭猶戀舊時香”。

壽張叟

每遇稻花風，香飄襟袖間。興到三杯酒，不醉亦陶然。太平自在我，喪亂盡由天。松喬今何在？清閑便是仙。[1]23

醫(yī)者劉君一珍小影

禁方三世手生春，良醫(yī)良相總是仁。神化丹青方技傳，瓣香敬作孫真人。[1]234

送孫思昉

長安居罷知米貴，五岳歸來看山難。無端顛倒作奇想，且與樵牧共來往。相逢直將小友呼，論年討取一日長。朝朝暮暮伴登臨，風風雨雨話古今。蓬萊文章建安骨，芭蕉情緒海棠心。[1]69

讀書有觸

插足軟紅三十年，囊中詩料更無錢。交游慚似依人鳥，心跡清于出水蓮。一卷殘書消白晝，六朝家世舊青氈。棋中黑白何須問，舌筆生涯只信天。[1]116-117

即景

應(yīng)時一雨病苗蘇，蓑笠人皆入畫圖。野草怒生青未了，晴云欲散淡如無。峰高呼吸通中岳，石古玲瓏壓太湖。消夏最宜真率會，小童赤足笑提壺。[1]137

排悶·其一

秋到角山草自青，解嘲聊筑子云亭。觀書敢道眼如月，攬鏡早憐鬢有星。憂國頻年龍戰(zhàn)野，傳家個日鯉趨庭。蠹魚食字知多少，乞作神仙竟不靈。[1]176

自嘲

清宵臥后思紛紛，欲說平生恐厭聞。處士老懷顧炎武，秀才壯志范希文。和丸未及報慈母，割肉從無遺細君。默誦杜詩成獨笑，安排明日且看云。[1]177

通過這些詩作我們不難看出，到晚年的時候，王棽林已經(jīng)完全融入家鄉(xiāng)的田園生活之中。雖然他依舊關(guān)注天下大事，但那些距離他的現(xiàn)實生活畢竟太過遙遠，所以他對其更多的是抱著一種“芭蕉情緒海棠心”的遺憾心態(tài)，而家鄉(xiāng)父老的現(xiàn)實苦難卻是王棽林一直牽掛在心的。無論是稻花飄香、豐收在望的欣喜，還是天降好雨、病苗復蘇的欣慰，無論是對父母妻兒照顧不周的歉意，還是對朋友“心跡清于出水蓮”的坦然，王棽林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和對父老鄉(xiāng)親的眷戀都溢于言表。除了創(chuàng)作了這些田園牧歌般的詩歌，王棽林還做了許多對家鄉(xiāng)有益的工作，其中意義最大的莫過于義務(wù)修撰《禹縣志》。對于這項工作，王棽林在詩稿中也多有記述。

縣志局即事

窮途何地寄生涯，權(quán)借修書度年華。略計新編俱有草，敢言老眼上無花。真人近拜長春觀，古后初封本夏家。自昔潁川盛文物，于今到處是悲茄。[1]180

志局獨坐，凄然不樂，有作

商聲滿地不堪聽，遍灑江山戰(zhàn)血腥。亂世更逢貧病老，孤身相伴影神形。四年寄食長春觀，三代征文古夏亭。木葉而今搖落盡，劇憐秋草為誰青。[1]188

乙丑春暮更來長春觀，感舊有作

久傍仙居覽物華，可憐劫后不宜家。難忘嬌女朝呼飯，尚想老妻夜紡紗。門外兩尊青石獸，墻東一樹紫桐花。風光依舊偏寥落，滿院更無噪晚鴉。[1]189

據(jù)王棽林弟子孫至誠(字思昉)《畏秋樓詩集贊》記載：“先生精通小學，淡泊名利，以為近世人心陷溺成為禍亂，故歸《民史》，崇論民貴，鶩高尚其志，俾自發(fā)舒材性，以絕外慕?！盵1]序7正是在這種“道濟天下之溺”思想的主導下，王棽林不顧年老體弱，長年寄居長春觀，不受食薪，義務(wù)參加《禹縣志》的修撰，歷時長達十七年之久。其間甘苦，正如其夫子自道：“窮途何地寄生涯，權(quán)借修書度年華?！薄皝y世更逢貧病老，孤身相伴影神形?！薄半y忘嬌女朝呼飯，尚想老妻夜紡紗?！痹娋潆m質(zhì)樸無華，字里行間卻仿佛有千鈞重量，先生當時音容，眉間愁態(tài)，鬢角霜花，宛然若在目前。

公元1936年10月，《禹縣志》修成并準備出版的第二年，王棽林于禹縣縣城寓所溘然長逝，逝后葬于他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的角山腳下，享年六十七歲。斯人已逝，只剩下長春觀“門外兩尊青石獸，墻東一樹紫桐花”。傷心哉！

TheInfiniteVicissitudes:WangChenlin’sWeiqiulouShigao

ZHANG Yong-xia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N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Nanyang 473061, China)

Abstract:Wang Chenlin was an eminent person at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He was also a Henan poet with an important geographical influence. He was talented, but unfortunately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was abolished at his time. However, as a patriotic squire with national integrity, Wang Chenlin devoted himself to his hometown during the difficult times, recording everything around him with a poem. His poems showed different spiritual outlooks with the precipitation of time, from the hard struggle of the bloody men to the leisure and warmth of the elegant people, and to the adherence of the Confucian scholars, faithfully recording the vicissitudes of life in Henan from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 Reading his poetry is the same as reading history.

Keywords:Wang Chenlin; Confucianism; patriotism; leisure; feel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