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鋒
(濟南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22)
在路遙的文學創(chuàng)作世界中,俄蘇文學的影響是巨大的。路遙曾說過“對俄國古典作品和蘇聯(lián)文學有一種特殊的愛好”*路遙:《早晨從正午開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38頁。。俄蘇文學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強大的道德力量,深深地影響著路遙的人生觀、創(chuàng)作觀。縱觀路遙的創(chuàng)作,他的作品是以突出道德力量來取勝的,是靠人物身上所放射出來的人格魅力來化解矛盾,打動讀者的。路遙對道德感染效果的運用,使得道德已經(jīng)不僅僅具有主題的作用,題材的作用,也同時具有了修辭的效用。讀者正是在作者不斷地釋放出來的滔滔巨浪般的道德力量沖擊下,在被其所煥發(fā)出的道德情感的一次次地宣泄中,獲得了巨大的審美愉悅。路遙創(chuàng)作的這種神奇的道德資源,部分來自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啟蒙理性文化,但更多的則來自于俄蘇文學。俄蘇文學是一種注重道德主題和道德題材傳統(tǒng)的文學,俄蘇文學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強大的懺悔意識、道德自我完善行為、集體主義觀念、無私奉獻精神,以及人道主義情懷等道德主題,感染和吸引著路遙,并化成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道德資源,這一點在《平凡的世界》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和典型。
與歐美文學相比,俄蘇文學的啟蒙理性有著自己的特點。歐美文學偏重于個體人格的解放與自由,被稱為“解放敘事”;而俄蘇文學更關(guān)注個體的道德人格,被稱為“道德敘事”。俄蘇文學非常注重人物的人格完善,人物稍有過失就往往引發(fā)出其對自我的反省和懺悔,其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強大的道德力量,真切感人。因此,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所關(guān)注的重點不再是人物與封建落后勢力的啟蒙斗爭,愛情與邪惡勢力做有關(guān)人性解放的抗爭,人物個性自由的張揚,以及人物悲劇命運與對社會制度批判等問題,而是關(guān)注人物所體現(xiàn)出來的道德理性和人格力量,以及由此所形成的崇高美??档抡f:“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jīng)常持久地對之凝視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nèi)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令?!?[德]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頁。路遙,只有路遙,才真正把“道德律令”作為塑造人物的核心構(gòu)成和敘事策略來運用,來展示道德本身所具有的全部魅力。胡輝杰在評價《平凡的世界》時談道:“道德維系著人的生命價值和尊嚴,以道德論英雄,道德至上是路遙筆下衡量人物的標尺?!駟栴}究其實質(zhì)依然是一個道德問題。道德上的自律自足與否是路遙筆下人物能否取得精神優(yōu)勢的先決條件。”*雷達主編:《路遙研究資料》: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90-391頁,第288頁。李建軍也認為路遙“他的寫作在精神氣質(zhì)上與俄蘇文學最為接近。俄蘇文學精神里的人道情懷、苦難意識、底層意識、人民立場及詩性氣質(zhì),極大地影響著他的文學觀念和寫作實踐?!雹劾走_主編:《路遙研究資料》: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90-391頁,第288頁。胡、李對路遙創(chuàng)作特點的分析,是頗為準確的。
路遙要重新獲得一種新的價值資源,而在這其中,俄蘇文學提供的價值資源最多,也最契合他的心意。通過路遙的創(chuàng)作可以看出,他閱讀了大量的俄蘇文學作品,如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馬雅可夫斯基、奧斯特洛夫斯基、法捷耶夫、艾特瑪托夫、拉斯普京等作家的作品。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飽受俄蘇文學浸潤的路遙在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的過程中,便融進了大量俄蘇文學中的道德資源,并支撐起路遙所建構(gòu)的以道德理性為主要內(nèi)涵的人物主體大廈。這種道德資源來源于多個俄蘇作家,難以一一盡述,但就其影響程度來講,以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中人物所表現(xiàn)出來的“道德自我完善”行為、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集體主義觀念和無私奉獻精神、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心弱者的人道主義情懷等為最大。正是由于路遙對上述三位代表的俄蘇文學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中的道德資源的汲取,才使其作品煥發(fā)由新道德元素所構(gòu)建起來的崇高美,才使得《平凡的世界》具有沉郁蘊藉、大氣磅礴的藝術(shù)奇效,使得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在當代煥發(fā)出新的活力。
1982年路遙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人生》獲得了巨大成功,確立了路遙在當代文壇上的地位,但作者并沒有陶醉在成功的光環(huán)里,而是迅速確立了自己的新目標,即要成為一位世界級的大作家,他為自己樹立的標桿就是追趕列夫·托爾斯泰。不過路遙自己也已經(jīng)意識到,如果要成為像托爾斯泰這樣的大家,他必須要創(chuàng)作出一部像《戰(zhàn)爭與和平》那樣百萬字的巨作?!稇?zhàn)爭與和平》是托爾斯泰寫得最好的長篇小說,被羅曼·羅蘭譽為“我們時代底最大史詩,是近代的《伊利亞特》”*[法]羅曼·羅蘭:《托爾斯泰傳》,傅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41頁。,被高爾斯華綏稱之為“古今最偉大的著作”*陳燊編選:《歐美作家論列夫·托爾斯泰》,北京:中國社科文獻出版社,1983年版,第183頁。。為了追趕托爾斯泰,路遙運用托爾斯泰式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注重在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中再現(xiàn)歷史畫卷和社會生活畫卷;注重在刻畫人物中,挖掘人物豐富的道德理性內(nèi)涵。路遙還把托爾斯泰視作自己創(chuàng)作的動力,每當遇到困難時,他都能從托爾斯泰那里得到鼓勵,“這時最大的安慰是列夫·托爾斯泰的通訊錄,五十多萬字,厚厚一大卷,每晚讀幾頁,等于和這位最敬仰的老人進行一次對話。不斷在他的偉大思想中印證和理解自己的許多迷惑和體驗,在他那里尋找回答精神問題的答案,尋找鼓舞勇氣的力量。想想偉大的前輩們所遇到的更加巨大的困難和精神危機,那么,就不必畏懼,就心平氣靜地睡”*路遙:《早晨從正午開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3頁。。為達到像《戰(zhàn)爭與和平》那樣百萬字的鴻篇巨制,路遙還在墻上貼出每日創(chuàng)作字數(shù)的進度表,并嚴格按計劃執(zhí)行。由此可見托爾斯泰對路遙影響之大。
那么,《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哪些道德資源吸引了路遙呢?這便是托爾斯泰在其創(chuàng)作中主人公所體現(xiàn)出來的“道德上自我完善”行為,因此,托爾斯泰所有小說可以看作是一部宏大的“成長小說”,其主人公人格在不斷完善,而人格完善的方式則是人物的不斷反思和不斷懺悔。《戰(zhàn)爭與和平》雖然是戰(zhàn)爭題材,但小說的描寫重心則在于戰(zhàn)爭對人物思想的影響上,戰(zhàn)爭不過是實現(xiàn)人物塑造的手段罷了。在托爾斯泰看來,人物成長的過程,不僅僅是一個思想發(fā)展的過程,也是一個道德上自我完善的過程,任何離開道德的思想成長,都是無益的。作為迷戀于宗法制生活的托爾斯泰,遵循有道德的生活,是他生活原則的首選,因此,塑造崇高的道德人格,并由此產(chǎn)生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是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目的。這種手法表現(xiàn)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就是表現(xiàn)在對皮埃爾、安德烈,以及娜塔莎等人物“道德自我完善”的行為描寫上。皮埃爾是個禁不住生活誘惑而安于享樂的貴族青年,由于僥幸繼承了伯爵爵位和巨大財富,更加重了他的這些弱點。皮埃爾由于禁不住美色的誘惑,他娶了生性放蕩的海倫。為了維護虛榮心,他又參與了決斗,差點殺了人等。盡管如此,但皮埃爾卻“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安德烈語),他在道德上不斷檢視自己,懺悔以往的過錯過失。皮埃爾最終皈依了上帝。安德烈與皮埃爾性格不同,他性格堅強,意志堅定,立志要為家族為國家做出一番事業(yè)來,為此他不惜拋棄一切,甚至是家人的幸福生活。但他為人驕傲,剛愎自用,甚至有點冷漠和自私,不過當他在戰(zhàn)場上負了重傷,特別是在彌留之際,他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足,臨終懺悔,道德上得到升華,他要寬恕了一切,愛一切。娜塔莎作為一個鄉(xiāng)村貴族女性,美麗俊俏,活潑可愛,但也有愛慕虛榮,用情不專的弱點,一時受到紈绔子弟阿納托利的誘惑,差一點干出毀滅自己和家族榮譽的事情來。但娜塔莎也能夠不斷反思自己,痛悔以往,最終成了一位注重家庭,相夫教子,賢妻良母式的理想女性。所有這些人物都在道德上不斷完善的過程中,走向了道德的制高點,釋放出撼人的道德力量。更為可貴的是,在托爾斯泰的筆下,道德不是僵化的倫理標準、靜止的生活教條,而是動態(tài)的、辯證的、有著豐富而鮮活的生活內(nèi)涵,這也是托爾斯泰在創(chuàng)作中賦予道德本身最具魅人的地方。
也許正是《戰(zhàn)爭與和平》所煥發(fā)出來的嶄新的道德力量,才使同樣在宗法制農(nóng)村中長大的路遙,如此崇拜托爾斯泰。路遙在創(chuàng)作上也在有意“模仿”托爾斯泰,《平凡的世界》也描寫了三個年輕人的“精神成長”過程,這便是孫少平、孫少安、田潤葉等,他們也像《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皮埃爾、安德烈、娜塔莎一樣(都是兩男一女),也不斷地在“道德上自我完善”,因此,《平凡的世界》不是一部勵志小說,而是一部成長小說,因為它所展示的是人的精神世界的成長過程。
孫少平是《平凡的世界》中的主人公,他出身于一個極其貧困的陜北農(nóng)村家庭,因此他最初的奮斗動機就是離開土地,成為“公家人”。孫少平在高中時期積極地參加各種文藝演出,并在地市都爆了大名,其所有的行為追求,都是為了離開農(nóng)村這一目的。孫少平在愛情上也追求過和自己同樣貧困家庭條件出身的同學郝紅梅,但失敗了,因為郝紅梅的戀愛動機和孫少平是一樣的。開始時孫少平非常嫉恨她,但是當郝紅梅由于缺錢而偷盜商店里的手帕被抓時,孫少平對此不是解恨,而是利用自己的關(guān)系,化解了這一事件,從而避免了郝紅梅被學校開除的厄運,由此可以看出孫少平的內(nèi)心是良善的。高中畢業(yè)后孫少平不得不再次回到他那個貧窮的農(nóng)村,當上了村里的小學教師。在小學教學期間,孫少平閱讀了大量的報紙和小說,開闊了他的視野,他要闖出自己的世界,要追求有知識的女性作為人生伴侶,這就是為什么當他的哥哥孫少安磚窯生意正在紅火之際,他卻突然提出了要離開家鄉(xiāng),到黃原市去闖世界的要求。孫少平所謂的闖世界就是打工,就是在建筑工地扛石頭,盡管條件異常艱苦,但孫少平不但能夠堅持下去,而且還把勞動看成是鍛煉意志提高品德的途徑,并形成了愛崗敬業(yè)、誠實守信的價值觀念。后來,孫少平偶然的機會成了煤礦工人,終于擺脫了貧困的黃土地,但孫少平?jīng)]有驕傲,而是把農(nóng)民熱愛勞動,誠實能干的美好品質(zhì)帶到了城市里。在礦上孫少平干活從不惜體力,他要對得起工錢;他需要錢,但不崇拜錢,對于超出自己應該得到的部分,以及違背個人尊嚴的錢,他從來不要;他在煤礦上拼命地工作,靠自己的勞動獲得別人的尊重,當上了班長,評上了先進;在礦井中他還為了救別人受了重傷,落下了破相的殘疾,但他無怨無悔。更令人感動的是,孫少平在感情上最終選擇了師傅的遺孀惠英嫂,而婉拒了女大學生金秀的求愛。當然這里不能簡單地用道德婚姻取代了愛情婚姻,用義務取代了權(quán)利來評價孫少平的行為,因為孫少平所追求的理想愛情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愛情,而是已經(jīng)被道德化了的愛情。由此可見,孫少平不斷地在“道德上自我完善”的過程中,續(xù)寫著道德的新篇章。
孫少平的哥哥孫少安則是個在農(nóng)村勞動的種田能手。為了幫助這個家,本來在學習上大有前程的孫少安,卻不得不輟學務農(nóng),做出了個人犧牲。孫少安熱愛集體,有一次給生產(chǎn)隊上的??床。砩咸鞗?,他把衣服蓋在牛身上,自己又舍不得住旅館,只好到鐵匠鋪里去烤火過夜。孫少安在對待愛情上也是總替別人著想,盡管他非常愛田潤葉,但是他考慮到懸殊的家庭條件和社會地位將來會給田潤葉帶來麻煩,因此,他就違心拒絕了這門婚事。所有這些都顯示了他那人性的美好(盡管客觀上來看可以不這樣做)。孫少安的磚窯生意也曾經(jīng)失敗過,但他能夠頂住壓力,總結(jié)經(jīng)驗,吸取教訓。孫少安也曾萌生過成功之后上電視露臉成名的念頭,但在孫少平的批評下幡然醒悟。孫少安還有超越他父親的地方,這就是他有著更高的致富追求和更高的道德境界。他不但依靠土地謀生存,還很有商業(yè)頭腦;不但一人發(fā)家,還要帶動全村致富,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zhì),最后用自己的錢重新修建了村小學,并當上了村委會主任。孫少安的勤勞致富過程,也是一個精神成長的過程,一個道德上自我完善的過程。
當然,把反思意識達到懺悔意識的應當是田潤葉。田潤葉是同村村支書田福堂的女兒,有條件上到高中,并成了縣城某個小學的公辦教師。盡管如此,從她的人品稟賦上看,田潤葉卻仍然是個善良、淳樸、執(zhí)著的鄉(xiāng)村姑娘,她也仍然愛和她一起長大的孫少安,但由于孫少安的另娶和為叔叔田福軍政治前程的擔憂,以及親朋好友的極力撮合,最終她竟違心嫁給了她并不愛的李向前,以致于結(jié)婚十幾年來夫妻都是過著分居的生活。后來當李向前突遭車禍,失去雙腿,成了殘疾人時,善良的田潤葉為此感到特別的震動,當她突然意識到,也許正是自己的絕情才導致李向前的悲劇時,內(nèi)心便升起一股巨大的懺悔之情,并突然爆發(fā)出了對李向前的愛?!斑@樣想的時候,她自己的心先猛地打起了一個熱浪。人性、人情和人的善良,一起在她的身上復蘇了。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眼里含滿了淚水。一股無限酸楚的滋味涌上了她的喉頭。她說不清楚為誰而難過。為李向前?為她自己?還是為別的什么人?……田潤葉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么多年來那個肢體完整的人一直被她排斥在很遠的地方,而現(xiàn)在她又為什么自愿走近那個失去雙腿的人?人生就是如此不可解說!”*路遙:《平凡的世界》(第1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80-381頁。如果說這種奇跡可以解釋的話,那就是懺悔意識使田潤葉那顆僵硬的心得到了融化,道德促發(fā)了愛情奇跡的發(fā)生,讓她體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生活,這就是要過有道德的生活??梢娐愤b也和托爾斯泰一樣,把他們筆下主人公們的道德的生活和幸福的生活,視為一回事兒。
由此來看,路遙在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中汲取了大量的道德資源,在《平凡的世界》得到了充分利用。人物在探求道德、深化道德的過程中,豐富了主體實踐理性的內(nèi)涵,使路遙筆下的人物不但是可親可愛的,而且也是可贊可敬的。在這些人物身上,讀者體驗到了原來沒有了解、沒有掌握、沒有確認的新的道德情感,進而對人生做出了新的也是有益的選擇。當然,路遙對道德也有自己的思考。與托爾斯泰所描寫的道德情感都來自貴族精英不同,路遙所接觸到的都是一些來自鄉(xiāng)村的小知識分子或知識不多的青年農(nóng)民,他們的理性更多是靠讀書來獲得的,同時,路遙也比托爾斯泰更能俯下身子,把筆觸伸向這些“小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觸及那些急需要梳理與定位的情感,因此《平凡的世界》能夠很容易地激起一般讀者的強烈共鳴。另外,路遙作為新時代的青年,更能正常地看待都市生活,看待現(xiàn)代文明,他筆下的主人公不但不反感都市,不反感工業(yè)文明,而且還把它看作是較易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地方,是對土地情感的自然延伸。盡管都市或煤礦存在著比鄉(xiāng)村更多的善與惡的交織,但這樣的地方也更有利于人的鍛煉成長,這一點顯然與托爾斯泰一味拒斥西方現(xiàn)代文明,有所不同。
但也應看到,由于路遙受啟蒙思想的影響,崇尚理性,這就使其不可能像托爾斯泰那樣信奉基督教。由于缺乏宗教的或哲學的依托,路遙道德探索便難以達到托爾斯泰道德探索的深度和廣度,具體來講,一是《平凡的世界》中的道德形而上的支撐點不夠明確。路遙的精神探索仍是一種人生觀價值觀的探索,沒有達到托爾斯泰由道德探索上升到精神探索,再到宗教探索的高度。道德的非自足性使得路遙不得不把像“勞動”“苦難”“挫折”等中性的概念抽象化、神圣化,這樣就使得道德本身的說服力也受到影響。二是對人性開掘的深度不夠。路遙從理性出發(fā),很難像信奉基督教的托爾斯泰那樣,對人性惡有較深的理解和較為辯證的看法,因而在創(chuàng)作中達不到對人性作較為深入地開掘,不敢過分展示人性中惡的一面,人物的行為大多從不善到小善,從小善到大善,理性化和理想較重,達不到像托爾斯泰那樣把人物的善與惡推向極端化、辯證化,從而推動人物性格向更豐富性更復雜性發(fā)展,并由此產(chǎn)生震撼效果(也大概因為此吧,《平凡的世界》常被看作是勵志小說)。三是沒有宗教的依托,人物對自身的過失缺乏更深刻的認識,反省僅僅停留在良知階段,從而影響了道德作用的效力。
當然,我們不能由此苛責路遙,因為他所生活的土壤以及所具有的知識背景,決定了他只能這樣書寫。雖然路遙對人性的刻畫、對道德的探索缺乏托爾斯泰那樣的老道深刻,但同樣以自己對道德世俗化的理解和體悟,再加上真實態(tài)度和真誠品性,便使得路遙形成了帶有世俗化特色的道德探索,這樣的道德探索更能打動一般讀者。
除了托爾斯泰外,路遙在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中還明顯地受著前蘇聯(lián)作家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以下簡稱“《鋼鐵》”)的影響。《鋼鐵》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集體主義觀念和無私奉獻精神,對路遙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著巨大影響。
這種影響在《平凡的世界》中就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在作品的第一部中,孫少平偶爾一次在潤生家借到《鋼鐵》之后,他便“一個人躲在村子打麥場的麥秸垛后面,貪婪地趕天黑前看完了這本書。保爾·柯察金,這個普通外國人的故事,強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靈。天黑嚴以后,他還沒有回家。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禾場邊上,望著滿天的星星,聽著小河水朗朗的流水聲,陷入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思緒之中。這思緒是散亂而飄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測的。他突然感覺到,在他們這群山包圍的雙水村外面,有一個遼闊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朦朧地意識到,不管什么樣的人,或者說不管人在什么樣的境況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在那一瞬間,生活的詩情充滿了他十六歲的胸膛”*路遙:《平凡的世界》(第1部),第10-11頁。?!朵撹F》主要有三點內(nèi)容打動了孫少平:一是保爾參加革命與戰(zhàn)爭等富有刺激性、傳奇性的冒險生活經(jīng)歷;二是和有知識的資產(chǎn)階級小姐冬妮婭戀愛,富有浪漫色彩的愛情生活;三是保爾的集體主義觀念和無私奉獻精神等,特別是后者構(gòu)成了孫少平的婚戀觀和價值觀。
《鋼鐵》為路遙展示了一個非鄉(xiāng)村的生活空間,孫少平很容易地借此擺脫宗法制生活空間的狹隘和黃土地的貧瘠束縛而出走,因此,走出農(nóng)村,走向世界,到廣闊的社會生活中去開拓、去創(chuàng)造,這便是路遙筆下主人公最為明顯的性格特征。如果說保爾的一生是按照某種意識形態(tài)設(shè)計去生活的話,那么在保爾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吃苦耐勞,樂于奉獻,愛情純潔等行為,則是超出意識形態(tài)的帶有普遍價值的。在改革開放的社會大背景下,除舊布新,擺脫極“左”思潮,深化改革,改善人民生活,促進社會發(fā)展等,成了當時最大的意識形態(tài)。路遙筆下的主人公孫少平、孫少安等人的所作所為,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按照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去做的。就具體創(chuàng)作而言,路遙成功地展示出了新時代青年農(nóng)民的新風貌。孫氏兄弟為人正直、勤勞、苦干、肯動腦筋,富有集體主義精神,是新時代青年的代表。孫少安自己先富,再帶領(lǐng)大家共同致富;孫少平在城市里攬工,不怕吃苦,能正確地對待金錢,善于待人處事,追求新知識,積極面對人生等,所有這些良好的道德品性,既符合了意識形態(tài)要求,又超出了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功利性,而深深地激勵著讀者。
保爾與冬妮婭的愛情構(gòu)成了路遙新的愛情理想和新的愛情模式。這種愛情理想和愛情模式超出了男耕女織的傳統(tǒng)觀念,體現(xiàn)了更加美好的時代內(nèi)涵,即男女結(jié)合需具有相同的價值觀。孫少平追求田曉霞,一個農(nóng)民工追求生活在繁華都市里的大學生,并且是高官的女兒,這與保爾追求冬妮婭實際上是一回事兒。孫少平已經(jīng)超越了哥哥孫少安與都市知識女性結(jié)婚的心理障礙和道德自責。孫少平并不看重身份的差異,就像他對冬妮婭有好感一樣,對田曉霞也有著極好的印象。戀人之間的自由和平等是與精神的自由和平等相聯(lián)系的,這是孫少平給我們提供的新的婚戀觀。這種理想的婚戀觀也是符合道德的。
也許路遙“模仿”得太像了,角色投入太過了,連穿著時尚的田曉霞在建筑工地上見到穿著破衣爛衫的孫少平的情景,也與冬妮婭在筑路工地上遇見一身骯臟的保爾時的情景相同。孫少平也和保爾一樣,用勞動使人品德高尚,使人心靈純潔的道德優(yōu)越感,來抵制相遇時的尷尬局面。還有,戀人之間最終分手的結(jié)局也是一樣的,只不過路遙是借助死神之手,給田曉霞罩上因公殉職的光環(huán),把這對情人“拆散”。孫少平因工作中為救別人而被砸成傷殘的結(jié)局(保爾也是殘疾人),最終娶了沒有多少知識的礦工遺孀慧英嫂,就像保爾最終娶了工人階級出身的達雅一樣。有意思的是保爾是為了繼續(xù)做貢獻,即為了幫助達雅擺脫小市民家庭而結(jié)婚;孫少平則是為幫助這個殘破的家而結(jié)婚,看來都是出于道德。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后期的孫少平就是中國的“保爾”,也不為過。
當然最為重要的影響還是保爾所表現(xiàn)出來的集體主義觀念和勇于犧牲的奉獻精神,賦予新時代新人物以新道德。這種為集體為社會所付出的奉獻精神,在孫氏兄弟身上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孫少安在農(nóng)村改革之后很快就富裕起來了,磚廠的生意蒸蒸日上,但是他不僅僅只顧自己掙錢,還去幫助鄉(xiāng)鄰。孫少平也是如此,他打工掙錢并非只照顧家里,而是還有著為社會奉獻的欲求。其采煤職業(yè)的選擇既是為了謀生,也是為了奉獻社會,實現(xiàn)自我的人生價值。正是由于這種近乎悲壯的奉獻精神,孫少平才感慨地說:“是的,我們經(jīng)歷了一個大時代。我們穿越過各種歷史的暴風驟雨。上至領(lǐng)袖人物,下至普通老百姓,身上和心上都不同程度地留下了傷痕。甚至在我們生命結(jié)束之前,也許還不會看到這個社會的完全成熟,而大概只能看出一個大的趨勢來。但我們?nèi)匀挥欣碛蔀樽约荷钸^的土地和歲月而感到自豪!我們這代人所做的可能僅僅是,用我們的經(jīng)驗、教訓、淚水、汗水和鮮血摻和的混凝土,為中國光輝的未來打下一個基礎(chǔ)?!?路遙:《平凡的世界》(第2部),第386-387頁。這句話很容易令人想起了保爾的那句名言:“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卑鄙庸俗而羞愧;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解放全人類而斗爭?!?[前蘇聯(lián)]尼·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黃樹南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4年版,第286頁。如果除去這段話的意識形態(tài)內(nèi)涵,就其崇高悲壯的激情而言,二者并沒有多少差別。
如果說來自托爾斯泰影響下,主人公的精神探索還有點抽象的話,那么《鋼鐵》卻賦予了路遙筆下人物較為具體的價值內(nèi)涵,這包括對勞動的看法、對苦難的體會、對都市生活的態(tài)度、對金錢的評判等。更難能可貴的是在愛情觀的探索上,作家通過孫少平與田曉霞的戀愛、與惠英姐的情感糾葛,以及田潤葉重新愛上李向前的選擇等,為青年男女的婚戀賦予新的道德內(nèi)涵,即愛情需要道德來支撐,來護航。
但是也應看到這一影響所存在的不足。一是就像奧斯特洛夫斯基筆下的保爾由于生活在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下,難免會出現(xiàn)在人格上不獨立,以及愛情的政治化等傾向一樣,孫少平身上也暴露出作者的思想局限性。二是由于時代的原因,《鋼鐵》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持有一種極端理性主義哲學觀念,而極端理性主義哲學觀念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上往往為新古典主義(或偽古典主義)創(chuàng)作觀,持有這種觀點的創(chuàng)作便很少關(guān)注人的非理性行為,忽視對人物的心理刻畫,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人物的個性化塑造。路遙的創(chuàng)作雖然關(guān)注人物心理的變化,但仍然難以深入到潛意識中去,仍然存在著“正面人物”的理性化、理想化和“反面人物”的漫畫化等不足。三是由于極端理性主義思維方式的影響,愛情的道德化選擇也就成為必然,但是愛情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愛情的道德化在給人以崇高感的同時,也會帶來對愛情的簡單化處理,如孫少平對慧英姐的選擇,田潤葉對李向前愛情的轉(zhuǎn)變等,由于缺乏一定的心理依據(jù)和情節(jié)發(fā)展邏輯為鋪墊,讀來便顯得有些突兀和不真實。
也就是說,用道德來解決復雜的愛情問題時,道德往往會成為雙刃劍。
在前蘇聯(lián)作家中,路遙還特別喜歡出身于吉爾吉斯民族的作家艾特瑪托夫的作品。路遙非常崇拜艾特瑪托夫。他說:“國外的比較喜歡列夫·托爾斯泰、巴爾扎克、肖洛霍夫、司湯達、莎士比亞、恰科夫斯基和艾特瑪托夫的全部作品。”*路遙:《早晨從正午開始》,第139頁。路遙喜歡艾特瑪托夫“全部作品”,可見其喜歡程度之強烈。
在艾特瑪托夫的作品中對路遙影響最大的應該是《白輪船》。路遙對于《白輪船》是如此的喜愛,以致于把對該書的接受過程也虛構(gòu)為故事情節(jié),化進了《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中去。
《白輪船》講述了一位七歲的吉爾吉斯族男孩的悲劇。小男孩的父母很早就離異了,他和外祖父莫蒙爺爺生活在一起,相依為命。莫蒙是林業(yè)員,為人性格隨和,勤勞能干,身上具有吉爾吉斯人的傳統(tǒng)習俗。阿洛斯古爾是林業(yè)所所長,生性貪婪自私,專橫殘暴,整日過著酗酒放蕩的生活,毆打妻子(怨其不生孩子)和虐待屬下成了家常便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小男孩每天都生活在孤獨和恐懼之中。不過小男孩還有兩個希望支撐著他活下去:一是遙遠的伊塞克湖的白輪船上有他當船員的爸爸(其實爸爸離婚后早把他忘了);二是關(guān)于長角鹿媽媽的傳說,這是外祖父莫蒙老漢給他講的。據(jù)說長角鹿媽媽是吉爾吉斯人的祖先,它拯救過吉爾吉斯人,并囑咐后代人要彼此相愛。于是有關(guān)長角鹿媽媽的美麗傳說,成了小男孩逃避現(xiàn)實的最美麗的夢想。但不久之后殘酷的現(xiàn)實便出現(xiàn)了,小男孩發(fā)現(xiàn)美麗的長角鹿媽媽被人殺死了,正尸首分離地躺在血泊中,而殺害她的竟然是自己的外祖父莫蒙,這樣,小男孩美好的夢想破碎了,他只好去找父親。小男孩跳到冰冷的水里,游向伊塞克湖,去找尋那艘白輪船。小男孩最后的結(jié)局只能是被凍死、淹死。
這部小說給《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提供了較為豐富的道德資源,主要表現(xiàn)在贊美生命本身的可貴,反對對弱小生命的踐踏,痛恨專制,反對暴力?!栋纵喆匪l(fā)出來的人道主義道德力量竟促發(fā)了一對男女愛情的發(fā)生。作品的強大的道德感染力使得孫少平和田曉霞相愛了。對書中人物命運的巨大同情,使這兩位富有正義感同情心的青年人走到了一起。
路遙對專制現(xiàn)象和暴力現(xiàn)象的痛恨,對弱者的同情,使他在作品里“添加”了這樣一個情節(jié)。孫少平所在建筑工地上的工頭胡永州,通過威脅利誘奸污了一名年僅十三歲的打工妹小翠,孫少平為此感到特別氣憤,他想到了《白輪船》?!斑@時,他眼前出現(xiàn)了那只美麗慈愛的長角鹿母和它被砍下的頭顱;出現(xiàn)了那個小孩以及最后淹沒了他的那冰冷的河水深不可測的湖……”正是《白輪船》的影響,孫少平把胡永州痛打了一頓,教訓了這個活在中國的阿洛斯古爾。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孫少平對暴力的痛恨,對弱者的深切同情,這是在他身上出現(xiàn)的一股新的道德激情。主體理性覺醒后的匡扶正義行為,超越了小農(nóng)意識的息事寧人。
不但如此,路遙筆下的孫少平還從此走進了兒童那單純美好的內(nèi)心世界。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之前的創(chuàng)作中,也不乏對兒童的描寫,但那些兒童的出現(xiàn)僅僅起著強化氣氛,促進情節(jié)發(fā)展等功用。而在《平凡的世界》中,作者開始進入兒童那美好的內(nèi)心世界。受《白輪船》影響,路遙要把該作品中小男孩所缺失的愛,通過《平凡的世界》全部給予補償,于是便塑造了一個叫明明的兒童形象。孫少平自從認識了王世才一家之后,就非常關(guān)心這個只有七歲的小男孩(和吉爾吉斯小男孩年齡相同)。作品數(shù)度寫到孫少平對他的關(guān)愛,如經(jīng)常帶明明出去玩,先是給他買了玩具狗,后又買了只黑身子白耳朵的小狗(前蘇聯(lián)作家特羅耶波爾斯基寫的小說為《白比姆黑耳朵》,路遙很有可能讀過此書)。在恩師王世才遭遇礦難后,孫少平更是努力幫助這個家庭從悲傷氛圍中擺脫出來。為了喚起這個家庭對生活的希望,孫少平陪明明參加運動會,給他鼓勵加油,助跑,明明終于獲得了冠軍。由此可見,關(guān)心弱者的人道主義情懷已經(jīng)化為路遙的創(chuàng)作觀。
但是也應看到,路遙對艾特瑪托夫的理解還是存在著偏差的,對惡的強大力量還是估計不足的。路遙對抗暴扶弱的行為盡管比起艾特瑪托夫的表現(xiàn)要痛快些,但是他對專制暴力以及對生活中的惡現(xiàn)象,其看法還是樸素的。受害的小翠最后又重新回到強暴者胡永州身邊,就說明了問題的復雜性。同時,路遙推崇人治思維和精英政治,把政治改革問題過于理想化。改革并非總是產(chǎn)生正面效果,積極意義。像田福軍這樣的改革強人輕而易舉地就擊敗了保守派,并且改革很快就大見成效,是不是過于簡單化了呢?表現(xiàn)在美學上,路遙的人治觀念和清官意識必然導致他把社會變革的人物分為改革派和保守派,也即善與惡二元對立;在創(chuàng)作上,必然會把人物類型化了,把道德膚淺化和庸俗化。因此,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作品應有的對社會轉(zhuǎn)型時期所體現(xiàn)出來的道德復雜性的表現(xiàn)。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飽受俄蘇文學浸潤的路遙很自然把這些豐富而充滿活力的道德資源運用到對《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中去,借以續(xù)寫中國文學“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路遙創(chuàng)作中的道德力量的運用及其道德修辭手法的運用,之所以如今仍散發(fā)著魅力,是與路遙對自身生活的切身體驗分不開的,是與其對生命的精神探索分不開的,是與其需要建立一個強大厚實的倫理理性主體分不開的,而所有這一切又是和俄蘇文學中所蘊含的道德力量相通融的,是與這種道德力量所產(chǎn)生的審美效果相通融的,當然也是與路遙對文學有著一種宗教般的熱誠分不開的。盡管路遙對道德的理解及其借鑒的內(nèi)容與方式還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是真誠的情感和真實的表達彌補了這一切。同時還應看到,路遙注重把俄蘇文學的道德資源與自身的啟蒙理性觀念和傳統(tǒng)文化影響等加以融合,借助恢弘大氣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和高超的創(chuàng)作技巧,創(chuàng)作出了大氣磅礴的《平凡的世界》,并煥發(fā)出新的道德力量,去感染人,去打動人,發(fā)揮著文學所應具有的“生活的教科書”(車爾尼雪夫斯基語)的作用,這是令人鼓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