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平
(浙江外國語學院 英語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310023)
“詮釋” 就是對文本的理解和解釋, 也是在彰顯文本的創(chuàng)造意義與永恒價值。“詮釋學”(Hermeneutik)源于諸神的信使Hermes,是一種關(guān)于理解、解釋和應用的技藝學(洪漢鼎2015)。西方古代有神學詮釋學(詮釋《圣經(jīng)》)和法學詮釋學(詮釋羅馬法),后又發(fā)展為語文學詮釋學(詮釋圣典以外的經(jīng)典)和哲學詮釋學(應用在人文社科領(lǐng)域的實踐哲學)。中國歷史上有著悠久的經(jīng)典詮釋傳統(tǒng)。《系辭傳》中的“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表達了《周易》的詮釋性本質(zhì)。自古以來,無數(shù)中外學者致力于《周易》的研究和詮釋,產(chǎn)生了大量的解經(jīng)文章和專著(楊平2015,2017)。司馬富(Smith 2013)宣稱,《周易》超過任何經(jīng)典,允許甚至鼓勵眾多詮釋的可能性,包括占卜指南、哲學寶典、精神慰藉、心理感應,或者是儒釋道三教經(jīng)典。
“元亨利貞”出自《周易》乾卦的卦辭,是概括全易精神之辭。雖然此四字在《周易》卦爻辭中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 但是易學界對這四個字的詮釋分歧也最大。據(jù)高尚榘(2006:14)統(tǒng)計,卦辭“元亨利貞”四字合用, 在《周易》中出現(xiàn)6次(乾、屯、隨、臨、無妄、革);“元亨”二字合用, 出現(xiàn)4次(坤、大有、蠱、升);“利貞”二字合用,出現(xiàn)17次(蒙、大畜、離、咸、恒、遁、大壯、明夷、損、萃、鼎、漸、兌、渙、中孚、小過、即濟);若按這四個字單獨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計算,則多達188次。高亨(1984:110)斷言:“《周易》卦辭爻辭中,元、亨、利、貞四字,為數(shù)甚多。此四字之義不明,則全書莫能通曉?!毕暮模?010:15)指出:“‘元亨利貞’是《周易》詮釋上極其重要的一句話,歷來有各種不同的解釋?!绷蚊海?014:82)認為:“《周易》六十四卦中,《乾》《坤》兩卦號稱‘《易》之門戶’,最為重要,人們研究得最多,也最為熟悉?!笨梢?,準確理解和詮釋這四個字相當重要和必要。
自古以來,“乾元亨利貞”因不同的理解而有不同的句讀:
1)乾:元,亨,利,貞。(四分法)
2)乾:元,亨,利貞。(三分法)
3)乾:元亨,利貞。(二分法)
第一種是較為流行的解讀,出現(xiàn)在《子夏易傳》《左傳》以及一些主要的易學詮釋著作里。韓嬰所著《子夏易傳》曰:“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笨追f達(1980:1a)注疏:“元亨利貞者,是乾之四德也?!焙髞韽V為流傳的所謂“四德”就是源于這種闡釋?!蹲髠鳌分幸灿蓄愃频慕庾x:“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薄段难詡鳌吩唬骸霸撸浦L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毕暮模?010)指出,因為傳統(tǒng)上認為《文言傳》出于孔子之手,所以在漫長的易學史上,將“元亨利貞”解為四種德行,一直都是最權(quán)威的解釋。但是,后來的語法分析證明,“四德”說恐怕站不住腳。高亨(1984:113)也說,“乾、隨之‘元亨利貞’,猶言大享利占耳”。《文言》及《左傳》的“四德之說,既無當于乾、隨二卦之旨,亦大有悖于《周易》全經(jīng)之義”。高尚榘(2006)也反對“四德”說,而認同“卜筮”說。
第二種解讀主要出自《國語》,其句讀法是把“利貞”放在一起,但是仍然是用后四個字來解釋“乾”?!跺鑲鳌肪鸵浴按笤涨私y(tǒng)天”釋“元”,“云行雨施……以御天”釋“亨”,“乾道變化……乃利貞”釋“利貞”。廖名春(2014)指出,“乾”為借字,本字為“健”。《乾》卦卦辭當斷句為“乾,元,亨;利貞”。也即,剛健,能行仁義,就會大為亨通;能守靜不爭則利。乾卦的主旨是強調(diào)剛健而守仁、剛健而不爭,而不是剛健則大亨、卜問則吉利。
第三種解讀的依據(jù)是《文言傳》中的“乾元亨①本無“亨”字,據(jù)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補。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朱熹《周易本義》中,“言其占當?shù)么笸ǎ欢乩谡獭本筒扇〈硕址?,凡視《周易》為占筮書者莫不作此句讀(林義正2010:16)。高亨(1984:125)曾說:“以余觀之,凡云‘元亨利貞’者,‘元亨’為句,‘利貞’為句,‘利貞’‘非承’‘元亨’而言也。”李鏡池(1978:29-31)通過語法和考據(jù)分析后認為,第三種解讀可能最為貼切。同時,他也承認存在其他解讀的可能性。夏含夷(2010:9)也說,這四個字應該分成兩個句子讀,即“元亨”和“利貞”?!霸唷笔且环N卜筮的術(shù)語, 意思是說“(鬼神)初步饗受”?!袄憽币彩遣敷咝g(shù)語,意思好像是勸令貞筮的人再作貞筮。
“元”在《周易》里共出現(xiàn)27 次,其中14 次是修飾“吉”,另有10 次修飾“亨/享”。在易學詮釋上,“元”一般解釋為“始”和“大”?!霸弊衷诩坠俏闹芯鸵呀?jīng)出現(xiàn),其字形皆從二,從人,為人之上部,以致會意為“首”(徐中舒1988:2)。依照《說文解字》的解釋:“元,始也。從一,從兀。”高亨(1984:111)解說:“‘元,大也’者……《易》中元字皆為此義。其曰‘元亨’者,猶云大亨也……此乃《周易》元字之初義也?!笨梢姡霸钡谋玖x為“首”,在《周易》中作“大”解。
“亨”在《周易》里出現(xiàn)47 次(以《十三經(jīng)注疏》本統(tǒng)計,另有3 次為“享”),其中40 次是在卦辭里(有10 次用于“元亨”中),7 次用在爻辭里。李鏡池(1978:30)指出,“亨”單獨使用時,意為“吉”,但在《周易》里常為“享”的借詞,即獻上祭祀并期待(如在占卜中)得到愉快的結(jié)果。高亨(1984:114)認同亨即享字,“凡云‘元亨’,皆記古人舉行大享之祭,或謂筮遇此卦,可以舉行大享之祭也”。聞一多(1948:52)也把“亨”解讀成“享”。高尚榘(2006)認為,“亨”有亨、享、烹三字,分別對應為“通”“獻”“煮”三義。
“利”在《周易》里出現(xiàn)119 次,其頻次居第4 位?!袄钡谋玖x為“以刀割禾”,所以有“鋒利”之意,后來引申為“順利”“吉利”“有利”等義。除了認同“四德”說外,《周易》的詮釋者多把“元亨利貞”分成“元亨”和“利貞”兩個部分,以“利貞”之“利”為副詞,把“貞”讀作“正”?!袄憽敝馐且俗稣司?。但是,新易學家認為“利貞”是一種占辭,意為“有利的貞筮”。
“貞”在《周易》里出現(xiàn)111 次,其頻次居第5 位。夏含夷(2010)稱它是古今易學詮釋中最關(guān)鍵的字??桌硖@(Kunst 1985:200)認為,“貞”對于理解整個文本的原始意義最為關(guān)鍵,而且對于儒家在公元前一千年的后半期用道德倫理來詮釋《周易》起到了最為重要的作用。“貞”為占卜的原始意義,是“以貝卜問”?!墩f文解字》曰:“貞,卜問也?!痹撽U釋已被眾多易學研究者和詮釋者所接受?!柏憽本褪钦俭撸袄憽本褪悄撤N情況、條件利于占筮。以貞為正、以正釋貞是后來的易學家在此基礎(chǔ)上加以引申發(fā)揮的見解?!蹲酉囊讉鳌酚性?,“貞,正也”,是卦之四德,進而闡發(fā)為君子四德(成中英2006:228)。高亨(1984:119)指出,“貞”是名詞性的,意為“占問”;“利”為形容詞性的,修飾“貞”?!袄憽薄澳擞欣紗枴?。“利貞,猶言利占。謂筮遇此卦爻,舉事有利也?!?/p>
孔理藹 (Kunst 1985:198)指出,“元” 最初意為 “head,chief,prime”, 后來引申為“original,fundamental,first”以及“big,great,grand”等。在古漢語里“元”一般作修飾語,意為“大”,所以幾乎所有的現(xiàn)代詮釋者都把“元”當成“亨”的附屬?!霸庇袝r被當成“四德”之一,所以理雅各(Legge 1964:57)將其翻譯成“Great and Originating”??桌硖@(Kunst 1985:370)把“元”翻譯成“grand”;閔福德(Minford 2014:9)把“元”翻譯成“supreme”;夏含夷(Shaughnessy 1996:131)把“元”翻譯成“primary”,因為他認為“貞”是初步貞筮②也可以稱作“原筮”,參見《比》卦卦辭。的結(jié)果。
馬王堆等出土的材料也證明“亨”與“享”通用,是一個卜卦用語?!蹲酉囊讉鳌钒阉⒊伞巴ā?,很多翻譯者都遵循這種注疏。如理雅各(Legge 1964:57)把“亨”翻譯成“penetrating”,實為“通”的直譯。衛(wèi)禮賢(Wilhelm 1968:4)把“元亨”翻譯成“sublime success”,以及休茨基(Shchutskii 1980:154)把“元亨”翻譯成“great accomplishment”,也是基于此。夏含夷(Shaughnessy 1983:123)基本上與李鏡池的觀點一致,把“元亨”翻譯成“primary receipt”,強調(diào)其預測功能。休斯(Hughes 1942:8)把“元亨”翻譯成“supreme blessing”,是受到韋利和現(xiàn)代派易學家的影響。
有關(guān)“利”的意義一般沒有什么爭議,但對于它與“貞”的句法關(guān)系卻有分歧。多數(shù)譯者把“利”翻譯成“favorable,profitable,lucky,advantageous,beneficial,furthering”,在核心意義上沒有太大的差別。衛(wèi)禮賢的德文翻譯為“f?rdernd”,貝恩斯對應的英譯為“furthers”(Wilhelm 1968:4)。在孔理藹(Kunst 1985:235)看來,衛(wèi)禮賢的“利貞”德文翻譯“f?rdernd durch beharrlichkeit”以及貝恩斯對應的英文翻譯“perseverance furthers”都很別扭,令人費解。他認為,“利”在英文里最接近的語義對應是“favorable”,可以表達不同語境里的微妙意義。
司馬富(Smith 2013)強調(diào),“貞”是《周易》文本里相當重要的一個詞匯,原意是“通過占卜來決斷不確定之事”,后來逐漸被理解為“constancy,perseverance”或者“correctness and firmness”?,F(xiàn)代派學者幾乎一致認為 “貞” 是一個占卜詞匯, 常見的譯法有 “divination”“augury”“prognostication”“the oracle consulted”“divinatory inquiry”等??桌硖@(Kunst 1985:375)認為,“determination”或“determined”作為“消除疑問(resolution of doubt)”的意義,能夠恰到好處地反映“貞”字在西周時期的原意。同時,隨著語義的發(fā)展和演變,“貞”也由“消除疑問”變成“堅定的決心(firm resolution)”。理雅各(Legge 1964:57)也把“利貞”兩字翻譯成并列結(jié)構(gòu)“advantageous,correct and firm”?!癱orrect and firm”譯出了“貞”在漢代的兩種解讀,即“正”和“固”。理雅各的英譯也遵循了朱熹在《周易本義》中的注疏:“正而固也。”衛(wèi)禮賢、貝恩斯的譯文“furthering through perseverance”(Wilhelm 1968:4),休茨基的譯文“Steadiness is favorable”(Shchutskii 1980:154),以及休斯的譯文“an augury of advantage” (Hughes 1942:8)都表達了類似的解讀??桌硖@(Kunst 1985:380)把“利貞”翻譯成“A favorable determination”,意指基于卜筮經(jīng)驗而作出的概括性總結(jié)。夏含夷(Shaughnessy 1983:123)把“利貞”翻譯成“beneficial to divine”,暗示有利于進入下一個貞筮階段,因為他提出了一個多層次的貞筮過程。
《周易》的翻譯者和詮釋者遵循不同的注疏和理解,因而給出多種不同的詮釋路徑,其中最主要的是:
朱熹強調(diào)《周易》本質(zhì)上是占卜之書:“如《易》之作,本只是為卜筮?!保ɡ杈傅?997:1451)作為“卜筮”說的堅定支持者,高亨(1984:124-125)指出:“綜計《周易》卦辭、爻辭中,有元、亨、利、貞四字者凡一百八十八條。元皆大義,亨皆享祀之享,利皆利益之利,貞皆貞卜之貞,殆無疑義。而《文言》《左傳》妄以四德釋之,千載學者為其所蔽,致《周易》古經(jīng)之初旨晦翳不明,甚可慨也?!?因此,他(高亨1984:161)對“元亨利貞”的整體解讀為:“元,大也。亨即享字。古人舉行大享之祭,曾筮遇此卦,故記之曰元亨。利貞猶言利占也。筮遇此卦,舉事有利,故曰利貞?!壁w中偉(2006)認為,以筮占意義解釋卦辭中的“元亨利貞”,是最符合《周易》“經(jīng)”之本義的。夏含夷(2010)指出,到了20 世紀,殷墟甲骨卜辭發(fā)掘以后,古文字學家發(fā)現(xiàn)“貞”是卜辭前辭里的貞卜術(shù)語,認為《周易》中“貞”字的意思應該和甲骨卜辭的用法相同,即“卜問也”。
雷德蒙(Redmond 2017:63-66)認為,“貞”在西周時期的意義明顯就是“通過卜筮決斷”,所以他把“元亨利貞”翻譯成“Qian Heaven (The Creative)begins with an offering; beneficial to divine.”。夏含夷(2010)指出,《周易》原為卜筮之書,其卦爻辭應該反映貞卜的環(huán)境。因此,他也把“元亨利貞”分成兩句話,即“元亨”和“利貞”,認為“元”意為“始”,“亨”為“通”,意即與鬼神相通;“元亨”意指首次得到了鬼神的答復。他把“元亨”翻譯成“original receipt”,把“利貞”翻譯成“beneficial to divine” (Shaughnessy 1983:123 )。諾特(Rutt 1996:127-128)也認同卜筮詮釋路徑,將此四字翻譯成“Supreme offering.Divination Favourable.”。具體而言,“元亨利貞”中的“元”意為“head, chief, primal”;“亨”為“sacrifice”,其 引 申 意 為 “auspiciousness, acceptability”;“利” 為 “suitable, favourable, beneficial”;“貞”為“divination, augury”。從語法上來說,“元”“利”為修飾詞,“亨”“貞”為名詞或動詞。他進而指出,現(xiàn)代易學所持的“四德”說在《周易》里年代錯位,道德內(nèi)涵并非其原意。
大約在春秋時期,道德倫理哲學開始興起,“元亨利貞”開始指向德性并演變?yōu)橹摹八牡隆闭f。在《左傳》中,穆姜的自我批評就是最早的《周易》德性解讀的證據(jù)。自此《周易》開始被當成道德行為的指南。蘇德愷等(Smith et al.1990:8)認為,當《周易》在公元前一千年成書時,“元亨利貞”的原意應該是“Initial receipt:profitable to divine.”,表示可以卜問。但到了公元前三世紀初,它們被解讀成了四種屬性:“primal”“successful”“beneficial”“upright”。這四個字后來就有了多種不同的組合和理解,有些甚至脫離了其占卜的語境。這些解讀表明《周易》由卜筮文本轉(zhuǎn)化為“經(jīng)”的過程已然完成。
以下幾位《周易》重要譯者的譯文,都遵循了德性詮釋的路徑:
理雅各 (Legge 1964:57):Khien (represents)what is great and originating, penetrating, advantageous, correct and firm.
衛(wèi)禮賢(Wilhelm 1968:4):The creative works sublime success/furthering through perseverance.
林理彰(Lynn 1994:130):Fundamentality, prevalence, fitness and constancy.
李正勇(Lee 1971:167):“What is great and originating,” “What is penetrating,” “What is advantageous,” “What is correct and firm.”
汪榕培、任秀樺(2007:3):The qian hexagram (the symbol of heaven)predicates supremacy, success, potentiality and perseverance.
但是,孔理藹(Kunst 1985:371)認為,理雅各的解讀既不能在《周易》其他地方得到證明,也不能在其他古漢語文獻里得到支持。他主張將“元亨利貞”譯為“Grand treat.A favorable determination.”(ibid:241),認同“亨”為神祇接受祭祀之“享”。司馬富(Smith 2013)指出,大約從公元前六世紀開始,隨著儒學與其他道德哲學的興起,《周易》 古經(jīng)卦爻辭里無關(guān)價值判斷的事件描寫逐漸演變成約束行為的道德規(guī)范。所以,“貞” 原意為“貞問不明之事”, 后來逐漸被詮釋為“constancy”“perseverance”“correctness” 和 “firmness”;“亨” 原來是指卜筮之祭祀, 后來逐漸被詮釋為 “prevalence”“succuss”“prosperous”或“penetrating”;“孚”也從“capture”或“captive”演變 成“sincerity”或“trustworthiness”;“疾”也從“illness”演變成“distress”“an error”“a failing”“a flaw”或“a bad outcome”。司馬富(Smith 2012:213)把“元亨利貞”翻譯成“Fundamentality”“Prevalence”“Fitness”和“Constancy”,明顯反映出其倫理道德取向。
《周易》源自卜筮,卻超越卜筮,成為哲理之書,一方面是因其“傳”對“經(jīng)”的形而上的解讀,另一方面是因為古今詮釋者的哲學詮釋。
廖名春(2014)斷言:《乾》《坤》兩卦盡管有“貞”“無咎”“吉”“利”等所謂“筮辭”,但經(jīng)過周文王父子的“作”“演”之后,其內(nèi)涵已發(fā)生了質(zhì)變,由占筮語言變成了哲學語言。它們“有其中心觀念,有其思想性”,屬于哲學著作而非“占筮用的迷信典籍”。從《周易》其他六十二卦的情況來看,也能得出與《乾》《坤》兩卦一樣的結(jié)論。所以,只要解決了訓詁問題,讀懂了《周易》的卦爻辭,就知道《周易》本是哲理之書。成中英(2006:1)宣稱:“自我早期對《周易》這一經(jīng)典有所理解之時,我即把它看成是一本哲學的書,而且是一本形上學、本體論的哲學的書?!饰铱隙ā吨芤住返男纬墒侵袊軐W思想的源頭活水。”成中英提出,《周易》是一種具有高度創(chuàng)造性和統(tǒng)一性的宇宙和生活哲學,它所追求的既是整體又是開放,既是變化又是不變的思想體系,既是發(fā)展又是平穩(wěn)的人生之道。為了強調(diào)《周易》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宇宙精神,成中英把“乾”翻譯成“originative creativity”,把“元、亨、利、貞”分別翻譯成“creation,prospering,facilitating,preserving”(Cheng 2011)。
閔福德的《周易》譯本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智慧之書(Book of Wisdom)”,用哲學路徑解讀《周易》;第二部分是“青銅時代占卜指南(Bronze Age Oracle)”,回歸《周易》的卜筮本原。他認為《周易》既是智慧之書又是卜筮指南,但是兩者差別很大。在第一部分,閔福德把“元亨利貞”翻譯成“Supreme Fortune.Profitable.Steadfast”(Minford 2014:9),強調(diào)其“堅定”“正”“固”的哲學內(nèi)涵。在第二部分,他將“元亨利貞”翻譯成“Supreme Fortune.Sacrifice Received.Profitable Augury”(ibid:505),展現(xiàn)其原始的占卜之意。
潘德榮(1999:192)指出:“理解的本質(zhì)是什么?如果是指向‘原意’的,那么這個‘原意’終將會因時間的流逝而磨損,最終化為無;如果理解是‘生產(chǎn)’意義的,那么一切語言、文字流傳物將會在這個‘生產(chǎn)’過程中變得越來越豐富、充足?!遍h福德(Minford 2014:4)強調(diào),任何語言的《周易》譯本都不會有定本,所有的翻譯與詮釋都是持續(xù)進行的探究過程。“元亨利貞”的翻譯與詮釋,超越了卜筮的窠臼,拓展了象數(shù)、義理的解釋,轉(zhuǎn)到倫理、哲學以及史學、文學、美學、自然科學等領(lǐng)域的闡發(fā),從而增加了新的內(nèi)涵,開發(fā)出了新的意義,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價值。如同其他許多中國哲學和文化典籍里的核心概念詞一樣,“元亨利貞”的翻譯與詮釋也是開放的、多元的、發(fā)展的。翻譯者和詮釋者一方面要努力挖掘和再現(xiàn)作者和文本的確切原意,另一方面也要盡量理解和包容研究者和評注者的多種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