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他一說：“他”的虛化和“他”構(gòu)式的語用化*

金 江，侯國金

（1.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廣東廣州510420；2.華僑大學，福建泉州362021）

一、引言

“他”作為第三人稱單數(shù)（男性）指稱及其用法是毋庸置疑和眾所周知的?！捌渌币呀?jīng)泛化到涵蓋所有的數(shù)、性、人、物（如“其他人、其他兄弟、其他姐妹、其他獅子”）。有趣的是，“他”出現(xiàn)了一個實化或名詞化用法，如“你的那個他/她”，以及更多更豐富的虛化用法，如“去他的”“管他（呢）”。本文以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視角初探虛化的“他”字。

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lexico-constructional pragmatics）是侯國金等在詞匯語用學和構(gòu)式語法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嫁接起來的跨學科模式，是“從詞匯學到詞匯語用學，從構(gòu)式語法到構(gòu)式語用學，再到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實現(xiàn)了三個理論過渡”[1]前言，14。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繼承和發(fā)展了詞匯學、詞匯語用學、構(gòu)式語法、構(gòu)式語用學的合理成分，打通詞匯、構(gòu)式、句法、語義、語用、修辭的經(jīng)脈，或者說以語用統(tǒng)領(lǐng)其他，形成分析音、形、義、效的全新界面研究視角。根據(jù)該視角，“構(gòu)式是音系、詞匯、習語、短語、小句、語句、句群、語篇等層面，由兩個（以上）象征單位約定俗成的良構(gòu)性配對體，其構(gòu)成部件即音形義及其關(guān)系具有形而上的任意性因而具有很大的難以預測性，以及形而下的理據(jù)性因而具有相對的可預測性。”概括的宏觀構(gòu)式叫“圖式構(gòu)式”，含“語體體裁構(gòu)式、文化思維構(gòu)式、語篇構(gòu)式”等，而例示“圖式構(gòu)式”的那些下位構(gòu)式叫“實體構(gòu)式”，如“是他嗎？”。而所謂“構(gòu)式義”則是“構(gòu)式的整體意義和語用效果，具有完型性、動態(tài)性、能產(chǎn)性、層級性和語用性”[1]380。已有不少以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為框架或視角的研究①以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為框架進行的研究主要有：黃小萍,侯國金《涉身調(diào)變致使動詞構(gòu)式的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分析》，《外語學刊》，2015年第6期，第45-49頁；HOU,Guojin & Mei Feng.Garden-path phenome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exico-constructional pragmatics,Language Sciences,2017年第59卷，第46-68頁；以及馮梅,侯國金《英語中綴三分法：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路徑》，《外語學刊》，2018（即出）。，以及本文。本文在前人基礎(chǔ)上，基于CCL語料分析，聚焦“他”的虛化歷程，探察“他”所在構(gòu)式的語用化及其構(gòu)式效果或語效。

二、或?qū)嵒蛱摰摹八?/h2>

認知語言學把實詞虛化稱為“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本文所論之“他”的虛化屬于不同類別的虛化。

漢語代詞的虛化并不多見。傳統(tǒng)的研究發(fā)現(xiàn)：“他”的虛化始于“他+N”構(gòu)式。在“他+N”構(gòu)式出現(xiàn)時“他”尚為實指，后來這里的“他”成為第三人稱代詞和虛指，再到“他（虛指）+N”中產(chǎn)生“不關(guān)心或輕視語氣”，一直到單用“他”表示不關(guān)心、否定語氣等[2]43。在“他”的虛化過程中，“他”逐步變成一個“湊音節(jié)的、輕讀的、語義上無指的‘襯音’”[3]70，具有“主觀標記功能”[4]?！八痹跂|漢至唐五代時期就“存在主、客觀二義此消彼長的過程，最后其主觀義強到致使客觀義退出舞臺”[5]256。此外，“管他”構(gòu)式中還帶有一種“無所謂、不在乎”的感情色彩，實際上這種感情色彩“傳承自一些類似構(gòu)式中的‘他’”[6]。這些傳統(tǒng)語法和構(gòu)式語法視角的“他”研究或多或少具有一定的語用成分。下列構(gòu)式語法研究的語用比重更高：楊子、熊學亮認為，“他”被看作一個“虛指論元”，作用是“虛指、無實際語義、僅傳達宣泄語用義”，還承擔“焦點分配的作用”[7]。在含“他”的雙及物構(gòu)式中，“‘他’強調(diào)了某種施事意愿（還能貼切地反應(yīng)內(nèi)心想法和主觀愿望）”[8][9]。王寅、王天翼考察了“吃他三個蘋果”類構(gòu)式，認為該構(gòu)式由包含“語氣構(gòu)造”在內(nèi)的四個構(gòu)式傳承而來，而且“他”“有點類似于罵人話‘他X的’縮略形式”[10]。若是如此，“他X的”或類似表達似應(yīng)從“他”通過構(gòu)式傳承而得。不過，如此推理“雖然從語義上說得通，但合理性尚需更多證據(jù)”[11]271-288。虛化的“他”還在“‘V他個X’構(gòu)式中作為語氣助詞”[12]，表達“將來獲得X表達的主觀大量”[13]。

我們把含有虛化“他”的構(gòu)式即“他”構(gòu)式的構(gòu)式（意）義的固化（entrenching）稱為“語用化”（pragmaticalization）。“語用化”指“言語在語言使用者的實際使用中的個性化”，“話語在使用中逐漸形成表達與字面義不同或相距甚遠的意義”的現(xiàn)象[14]18；20，如，“大膽！”語用化的意義為“停下/住手！”，“來！(來！來！)”語用化的意義是“吃點/喝點/我叫你！”。

三、“他”的歷時虛化

在字典中（如《新華字典》《新編漢語詞典》）“他”字的意義有四條：1）第三人稱；2）別的，另外的；3）別的地方；4）虛指（用在動詞和數(shù)量詞之間）。前面三項皆為實義項，而第四條之意義與旁注頗為模糊。“他”的不同詞義出現(xiàn)時間順序大致如下：最早有文獻的為“別的”（先秦、漢代）；后來可以用來稱人（漢末）；至唐代可用作虛指代詞①此順序的確定參見袁雪梅《現(xiàn)代漢語虛指的“他”的來源》，《四川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第43-47頁；張愛玲《“V他個C”句式的認知闡釋》，《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第67-72頁；張言軍《虛指代詞“他”的語用功能分析》，《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第99-101頁；梁銀峰《東漢到唐五代時期“他+N”格式中“他”的語法功能及流變》，《語言科學》，2011年第3期，第246-258頁。。如：

（1）非其署而妄入之者斷。離署左右。共入他署。左右不捕挾私書。（春秋《墨子》）

（2）非誣告殺傷人。他皆勿坐。（《漢書·宣帝紀》）

（3）把取菱花百煉鏡，換他竹葉十旬杯。（唐·劉禹錫《和樂天以鏡換酒》）

根據(jù)我們的研究，“他”的詞義演變大致過程如下：“他”的詞義由最“第三方”逐步收窄到“第三人”，后來增添了無實義用法，即虛義用法?！八碧摶笾鸩綐?gòu)式化而形成多種語用法?！八钡奶撝赣梅◤奶浦燎?，發(fā)展到當今漢語已經(jīng)俯拾即是，除了第五部分的例（12）—（14），再如：

（4）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ㄋ巍だ钋逭铡堵暵暵罚?/p>

（5）不管他三七二十一。

例（3）—（5）都是“V+補語”構(gòu)式，若將例（3）（4）當作第四部分中的“V他+數(shù)量名”構(gòu)式亦無不可，只是例（4）（5）的“他”含有例（3）的“他”所沒有的（明顯的）消極情緒。一種似乎可行的解釋是，這個“他”和后面的短語同指，“他”即指“晚來風急、三七二十一”。于是產(chǎn)生三個問題：1）二例可省去“他”字，即改成“怎敵晚來風急”“不管三七二十一”，意思大體相當；2）“他”字原則上可換成現(xiàn)代漢語口語的粗俗詞“他媽的、他娘的”，難道這也和“晚來風急”或“三七二十一”同指？3）例（4）省略“怎”（表隱含否定），例（5）省句法否定標記“不”，后面若缺“他”在音韻效果和句法語義上似乎難以立足。因此我們最好還是把例（4）（5）看做“V+補語”構(gòu)式，而這個補語是由“他+NP”構(gòu)成的：“晚來風急”“三七二十一”都可以看成名詞短語。

例（4）（5）的消極情感意義來源何處？從語義上講，“他”表第三方即不在場的一方，距離會話雙方較遠。在動詞和名詞短語（賓語或補語）之間，插入“他”，使得兩者距離加大，也就產(chǎn)生了心理距離或“語用距離”（pragmatic distance）②假如某人和他人的心理距離是假設(shè)的、設(shè)定的、不變的，那么其語用距離是可根據(jù)語境調(diào)變的，是動態(tài)的、起伏的。，即非合意性，乃至消極情感。這樣一來，“晚來風急”也好，“三七二十一”也罷，都不是要“敵”要“管”的好東西。

張愛玲認為這樣的“他”起到“湊音節(jié)的作用”[3]70。加“他”才有和前一行同樣的七個漢字或音節(jié)。這一音韻效果強調(diào)“作者拿‘菱花百煉鏡’換酒喝的決心”，這種“決心”又渲染和發(fā)泄了一種豪爽之氣。這個“他”只是一種語用修辭手段（見第六部分第三小節(jié)）。例（4）（5）的“他”也有這一功效，幾乎可視作一個（語氣）標記符號。

綜上，“他”存在不同程度的“代”和“指”兩方面意義虛化，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三點：1）“他”的代指和指向語義韻仍舊保留，但代指與指向?qū)ο髤s不復存在；2）“他”的代指意義被虛化，指向第三方的意義保留，但所指向的第三方并不存在；3）“他”的實義被虛化，“他”或多或少成了語法標記詞（grammatical marker）。

四、虛化“他”的舊論新評

所謂“吃他三個蘋果”類構(gòu)式，我們稱之為“V他+數(shù)量名”構(gòu)式。該類構(gòu)式的研究頗為豐富①主要有徐杰《“打碎了他四個杯子”與約束原則》，《中國語文》，1999年第3期第185-191頁的句法觀；陸儉明《再談“吃了他三個蘋果”一類結(jié)構(gòu)的性質(zhì)》，《中國語文》，2002年第4期第317-25頁的語義觀；熊學亮《英漢語雙賓構(gòu)式探析》，《外語教學與研究》，2007年第4期第261-267頁和王寅、王天翼《“吃他三個蘋果”構(gòu)式新解：傳承整合法》，《中國外語》，2009年第4期第22-30頁的認知觀，即構(gòu)式觀、動補賓觀、傳承整合法。。由于這些研究對“V他+數(shù)量名”構(gòu)式的考察不僅限于“他”字，且其分析都有合理成分，我們增加了語用成分，以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觀之，采用“標記二分法”：在分析“V+名1+名2”構(gòu)式的基礎(chǔ)上，把“V他+數(shù)量名”構(gòu)式分為“無標記雙賓結(jié)構(gòu)”和“有標記雙賓結(jié)構(gòu)”兩大類（標記程度強弱有別）?！八痹谠摌?gòu)式中具有極高的語用價值。比較[11]283-284：

（6）（我）給了他三個蘋果。（無標記雙賓結(jié)構(gòu)）

（7）（老總說要）娶他兩房姨太太。（有標記雙賓結(jié)構(gòu)）

（8）偷（了）他幾百張郵票。（有標記雙賓結(jié)構(gòu)）

（9）（我（們）/你（們）/他（們）/她（們））露（他）一（?。┦?。（有標記，“V他+數(shù)量名”構(gòu)式）

像例（9）這樣的“V他+數(shù)量名”構(gòu)式有16條標記特點②本數(shù)據(jù)來自侯國金《語用學界面研究(上)》，北京：中國出版集團，2016年，第284-285頁。，就“他”字而言，1）“他”為無標記，寫成“它”為弱標記，寫成“她”為中/強標記；2）“他”虛指為無標記，實指為有標記；因此3）“他”輕讀，后面無停頓，為無標記，重讀且/或有（長）停頓為有標記；4）有名2為無標記，省略或缺乏名2為有標記；5）名2前有數(shù)量詞為無標記，無數(shù)量詞為有標記；6）名2前（數(shù)量詞之后）無“的”為無標記，有“的”為有標記；而且7）該構(gòu)式有宣泄性、意愿性或隨意性的語用含義或意味為無標記，否則為有標記?？傊癡他+數(shù)量名”構(gòu)式之所以擁有這16條特征，或多或少都是因為“他”字在該構(gòu)式中扮演了重要的語用功能，當然這些功能特點歸根結(jié)底是構(gòu)式賦予的。該構(gòu)式不同實例、例式或語式（具體格式）的“他”地位并不均等，有的“他”更像定語（如例8），有可能是現(xiàn)實中的某個人。該構(gòu)式的各個實例表明，“他”字“虛多實少”。

“他”的虛化不僅出現(xiàn)在上述構(gòu)式里，再請看③此例借自侯國金《語用學界面研究(上)》，北京：中國出版集團，2016年，第287頁。：

（10）他說中國足球踢進了八強，我不相信（他/它）。

（11）一般人我不告訴（他/她/他們/她們）。

在例（10）中，后面的“他”雖回指主語“他”，但形義皆虛，因為可省略或代之以“它”。在例（11）這種典型的“左移位”（left-dislocation）構(gòu)式中，后面的代詞也是實少虛多。

當然，構(gòu)式義的獲得不是將各部分簡單疊加，因為構(gòu)式是作為完型或整體表征某意義的。我們可以從構(gòu)式整體意義中探討“他”所起的作用和功能，至少是“他”在構(gòu)式義的形成中需具備的資格及帶來的影響。

歷時地考察，“他”在語法語義上逐步虛化，也即“他”在構(gòu)式中逐步被語用化。“他”的語義主要在于“虛實”義兼有或“兩可”（即歧義）?！疤摗保谟谄渌鼙磉_的“語氣、感情色彩、主觀義”，而實，則在于其所能“指”?！疤摗笔瞧浒l(fā)展的方向與過程，“實”則是其語義發(fā)展的起點。因此，在“他”的“虛”義上，“虛指”并非徹底的“虛”?！八钡膶嵙x脫落，由一個代詞逐步虛化，最后產(chǎn)生“語氣、感情色彩、主觀義”等語（用）效（果）。

五、所謂“他+N”到底為何物？

像“他爸爸、他媽媽”類語式自然是“他+N”構(gòu)式，是“他的爸爸、他的媽媽”之縮略。這是受到經(jīng)濟原則或最省力原則的驅(qū)動，又制約于語用象似原則中的“距離象似性”準則，以至于產(chǎn)生了有“的”無“的”的差別：有“的”顯得冗長，屬無標記表達，而無“的”簡潔，是有標記，顯得親切。繼而派生出稱呼語“他爸、他媽”，即一些農(nóng)村地區(qū)夫婦間的互稱。

然而，在論述所謂虛化的“他”時，一些研究者與其說是將“他”放進“他+N”構(gòu)式進行研究，或“他+N”構(gòu)式的“他”，還不如說是其他/更大構(gòu)式里的“他”，抑或是有“他”有N的構(gòu)式或語式但不一定是“他+N”構(gòu)式，可見，所說之“他+N”實屬虛幻。

袁雪梅考察了唐代口語中的“他”，認為“他+名詞”是一種結(jié)構(gòu)，并將之歸屬為“他+稱人名詞”和“他+稱物名詞”兩類，并認為“‘他’與后面的名詞同指”[2]45。梁銀峰則更明確地將“他+N”表述為“格式”，“該格式起源于先秦，彼時‘他’做名詞的定語，到了唐、宋、清等才有‘他’的虛化用法”[5]247：

（12）任他流水向人間。（唐·李嘉祐《題道虔上人竹房》）

（13）又問僧，近離甚麼處?！?，不曾觸他一粒米。（北宋·佛語錄《禪林僧寶傳》）

（14）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明·柳如是《柳如是集》）

因篇幅限制，這里先不論其合理論述，只討論其不當之處。假如說梁文中的“他張小剛、他李玉田”[5]254的確是“他+N”構(gòu)式（比較“N+他”構(gòu)式，如“張小剛他、李玉田他”），那么上面諸例的“他”字后加名詞卻并非“他+N”構(gòu)式。梁銀峰（以及袁雪梅等）有兩處不妥：1）混淆了“他”字的虛實用法；關(guān)鍵是2）斷章取義地從更大構(gòu)式中割取其中的“他”字以及尾隨的名詞短語，曰之“他+N”“格式”。例（12）—（14）以及（4）中的“他+N”不具有“他張小剛、他李玉田”等的構(gòu)式或句法地位，假如1）它們能改寫為近義構(gòu)式“張小剛他、李玉田他”；2）可以插入“也就是、也即、我是指”，如“他也就是張小剛、他我是指李玉田”；3）可插入“的”，如上文的“他爸”“他的爸”等，那么，例（12）—（14）和（4）能否如此更換？否。顯然，這里不是什么“他+N”構(gòu)式，而是“V他+補”：這個補語有時是名詞短語（NP），如“V他+數(shù)量名”構(gòu)式的數(shù)量名短語，即例（7）—（9）的“兩房姨太太、幾百張郵票、一（?。┦帧保挥袝r是主謂構(gòu)式（SV），如例（12）的“流水向人間”；有時是動詞短語（VP），如例（14）的“疏影蘸寒流”和例（4）的“晚來風急”。

六、“他”構(gòu)式語用化的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分析

以上對“他”的語法演變做了初步的分析。“詞匯—構(gòu)式語用學”認為，“任何構(gòu)式都是音、形、義、功、效的配對體”[1]248，“他”構(gòu)式也不例外。孤立的“他”或“她、它、牠”都不存在什么虛化，只有一定構(gòu)式的語境化（contextualization）運用才說得上“他”字的虛實問題。換言之，“他”的虛化，宏觀上發(fā)生于其歷時衍變過程中，微觀上形成于語境化、構(gòu)式化（constructionalization，指形成一定的構(gòu)式，從“活用”到“泛用、慣用、正用”）的日常交際使用[1]300。竊以為，虛化“他”有以下三種語用功能（以實現(xiàn)其相應(yīng)的功效/語效）。

（一）作為詈罵、宣泄輔助手段的“他”

“他”字之虛不僅表現(xiàn)于上文的那些構(gòu)式，還有其他表現(xiàn)?！八麐?娘（的（X））”構(gòu)式中的“他”可虛可實，如“他媽的病還沒好”“他媽的（，）病還沒好”，因此必須考察上下文語境和情景語境：若是真的說及某人的母親，“他”為實，否則為虛。這個虛用語例就是詈罵語或宣泄語，算高度禁忌語詞（taboo），加上更高度的禁忌語詞X則為極度禁忌，文人、學人、白領(lǐng)、干部、公務(wù)員、服務(wù)員等絕對需慎用。當然，就算第一種用法，也是語用歧義，即虛虛實實，虛實兩可，若對長輩和上級說，或言及長輩或上級，因其語用歧義會顯得非常失禮。在馮鞏主演的春晚小品《我就這么個人》里，老黃為了能夠發(fā)表上演戲劇作品，到劇組主任家行賄。由于保姆的語言含糊，老黃幾次誤解主任退居二線，他的行為總是在送和不送之間“拉鋸”。在某次對峙中，他和保姆分別堅持這個禮物應(yīng)該送給主任的母親或老黃的母親：于是頻繁出現(xiàn)“這是主任他媽的”“你媽的”“他媽的”。不論是“他媽的”“你媽的”，因為上述緣由都是緩和禁忌語。后來，胖墩搬運工說城里人說話像罵人，說他們農(nóng)村人說的是“你娘的、他娘的”，當然是半斤八兩。再請看：

（15）水山他媽的身子，就為水山他爹的死鬧壞的。（馮德英《迎春花》）

（16）店小二看著那錠銀子心說：“我他媽的又看走眼了?！保R秦野人《武宗逸史》）

例（15）中的“他”就是指向第三人（即前置的“水山”），例（16）既無“他”又無“媽”，“他媽的”是綴語類詈罵語。我們發(fā)現(xiàn)在CCL中共有1 715條“他媽的”語料，僅有3條的“他”是實指，其他都是虛指，即“他媽的”為詈罵語或宣泄語。張誼生認為“詈罵語可表達主觀情感和態(tài)度以及對受話人的憤慨、譴責、謾罵”[15]。竊以為，詈罵語與宣泄語的區(qū)別之一就是詈罵語有一定實義（即指向某具體對象），而宣泄語沒有具體目標。從“面子理論”（face theory）觀之，詈罵語的憤、譴、罵是針對受話方的，直接傷害對方的“積極面子”（positive face）。對方受損則相當于自己受益，是某種損失、受挫、失意、失望、煩惱、憤怒之后的消極情緒發(fā)泄或心理補足。

（17）若是老孫有這樣的咒語，就念上他娘一千遍。（《西游記》第十七回）

孫悟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唐僧念緊箍咒，深受其痛，提到緊箍咒就咬牙切齒，再加上他對妖怪的痛恨，在他看到菩薩對妖怪施了緊箍咒時，就產(chǎn)生了某種情緒，宣泄出來，表現(xiàn)在上例的“他娘”上。比較：

（17'）a.若是老孫有這樣的咒語，就念（上）一千遍。（無標記，宣泄程度較低）

b.……就念（上）他一千遍。（有標記，弱標記，宣泄程度適中）

c.……就念（上）他娘的一千遍。（有標記，強標記，宣泄程度較高）

明清以來“他娘（的）”之類表達逐漸泛用，隨之有更多的派生“他”構(gòu)式，如“他媽的、他奶奶的、他爺爺?shù)?、他姥姥的、TMD”等，都是在虛罵一個“他（娘）”。這是通過對一個并不存在的“假想敵”“他（娘）”之詈罵實現(xiàn)宣泄的功效。再者，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的“媽的、娘的”可理解為省略“他（/你）”的“他（/你）媽/娘（的（X））構(gòu)式”，可見“他”字雖不能單獨罵人，但它是重要的詈罵/宣泄輔助手段。

以上所有“他”構(gòu)式的“他”并非實際的第三人，甚至并不存在語義學上的實際意義，而僅作為一種語用標記，所表為某種強烈的情緒等語用意義。在語音特點上，既然“他”已虛化，“他”通常被弱讀：比已弱化的實指代詞“他”還要弱，相當于音樂中的頓半拍音樂符“0”（見第六部分第三小節(jié)）。

（二）作為禮貌調(diào)節(jié)手段的“他”

一方面我們“應(yīng)避免粗話等沖突類話語，而多一些和諧類話語”[16]，而另一方面，由于各種原因，人們的言語和非言語沖突不斷涌現(xiàn)，如醫(yī)患沖突性話語?！安煌瑢蛹壍氖ФY話語獲得了一定的市場，而且失禮研究作為社會語言學、語用學的禮貌研究的對立面，漸漸成為當下的研究趨勢”[17]。“他”字有時是禮貌調(diào)節(jié)手段。

上面說到，“他媽（娘）的（X）”構(gòu)式一般是詈罵語或宣泄語，在公共場合使用會有失體統(tǒng)。但是，即使詈罵語或宣泄語之存在具有一定的社會語用合理性，我們罵對方“你媽（娘）的（X）”一般也是不文雅不禮貌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你若換對方的“你”為假想的遠方的“他”，則可視為禮貌粗俗語，即禁忌語的和緩、調(diào)節(jié)、降格、委婉（化）。這也許就是為什么在CCL現(xiàn)代漢語語料中，“你媽的”“你娘的”只有320條語例，而“他媽的”“他娘的”共有2 051條。代替“他奶奶的（X）”的“他爺爺?shù)模╔）”，代替“去你媽的”的“去他媽的”，都是一個道理。

對不禮貌、威脅對方積極面子的話語，一般人都會采取一定的語用措施，要么不說，要么繞著說——通過微調(diào)話語內(nèi)容或方式來減輕面子威脅力[18]。上面的詈罵語或宣泄語，凡有“你”字者，其禁忌程度皆高于改“你”為“他”的相應(yīng)構(gòu)式。用“你”至少會使對方感覺是實指，用于上述詈罵語或宣泄語構(gòu)式是嚴重失禮行為，完全違背哈貝馬斯“普遍語用學”（交往行為理論）之社會（言語）行為的規(guī)范、規(guī)約、規(guī)則?！八弊值拇每梢匀〉闷婷畹恼Z效：1）在有相關(guān)他人時，可以或可能指涉之；2）在無相關(guān)他人時，可以虛指之，給對方一種是罵其他人而與己無關(guān)的假象；3）無論有無相關(guān)他人，假如對方確信這個“他”為虛（實指受話方本人而非他方），“他”的啟用比“你”字的語用距離更遠：根據(jù)語用象似原則的距離象似性準則，用“他”比“你”于此類詈罵語或宣泄語構(gòu)式其威脅力稍弱。

“他”虛化的一種情形便是其“代指某人/物”的意義脫落，僅僅起到指向一個空對象的作用。同時，“他”可以用于遠指，“這種遠指是‘他’得以虛化的語義基礎(chǔ)”[19]。這種虛（遠）指可在禮貌語言中起到作用。一般說來，在表示對方得利時，使用“你、您”會更加禮貌；而在表示對方有損時，便不如用“他”。如在下象棋的過程中，一方對另一方說：

（18）a.我吃你一馬。

b.我吃他一馬。

c.我吃馬。

假如是你吃我的馬，我就直接說“高招！你/您又吃了我一匹馬！”，可（18a）是我吃你的馬，你遭受了失馬的損失，如此（18a）就顯得驕傲、狂妄或失禮；而假如改為（18b），就把“你”的損失轉(zhuǎn)嫁給虛構(gòu)的“他”，因為這個“他”在該構(gòu)式中并無實指對象（尤其是此情此景中：中國象棋是兩方對弈，并無他人）而顯得稍微禮貌一些。當然，由于（18b）屬于“V他+數(shù)量名”構(gòu)式，又具有些許宣泄性，（18c）就更禮貌了，但失卻了宣泄語效。

可以說“他”在一些構(gòu)式中是失禮的罪魁禍首，而在另一些構(gòu)式中則是禮貌的使者。這就是“他”的張力魅力：失禮是“他”，禮貌也是“他”。不過，若離開相關(guān)構(gòu)式而言“他”，說“他”具有這個或那個功能或語效，未免有失偏頗。

（三）其他語用功效的“他”

上文的“他張小剛、他李玉田”“張小剛他、李玉田他”類語式中的“他”字在聲韻上可以起到中頓、緩沖的作用，句法上則算是焦點分配或微調(diào)的功用。整個構(gòu)式的構(gòu)式義是“他”和“N”同指，至于構(gòu)式效，前者表輕蔑、輕慢、不滿，后者表冗言、口語語體、猶豫不決。比較：

（19）a.張小剛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無標記）

b.張小剛他……（有標記，冗言、口語語體、猶豫不決）

c.他張小剛……（有標記，輕蔑）

（19b）句和（19c）句因為有“他”字說起來前后部分更協(xié)調(diào)，主語“張小剛”的話題焦點地位進一步確立（謂語部分作為信息焦點的地位不變）。再請看：

（3'）把取菱花百煉鏡，換他娘（的）竹葉十旬杯。

（4'）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娘（的）晚來風急！

這是在例（3）（4）的“他”后面追加“娘（的）”，結(jié)果是，難讀、難聽、低俗。另一方面，若刪除例（3）（4）的“他”，前者就少了一個音節(jié)而造成聲韻上的降格，后者雖造成前后并列的六字句，卻失卻了李清照詩詞風格的韻味，以及“他”所醞釀的不合意性，即詩人對“晚來風急”的拒絕態(tài)度（語用距離遙遠）。

再者，董秀芳發(fā)現(xiàn)“他”在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作為（虛指）“傀儡主語”，凸顯了話題的語義地位。如：

（20）打車，他不是貴嘛①此例借自董秀芳《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的傀儡主語“他”》，《語言教學與研究》，2005年第5期，第22-27頁。。

（21）我這個人，他能耕地嗎？（電視劇《假行家》）

這兩個“他”根本不是言者身邊的某個他，而是指句子前部分的“打車、我這個人”。這種構(gòu)式用之于隨便散漫的口語體中，可歸屬虛化“他”左移位構(gòu)式（見第四部分）。

虛化“他”還可協(xié)助所在構(gòu)式語用化，從而表達“蔑視、決心、大量、距離”等語效（含義），有時是兼表兩種乃至更多，如：

（22）黃先生有錢，不妨捐他十萬八萬。（《1994年報刊精選（10）》，表輕蔑、（語用）距離，即“遙遠、不在乎”——對他人數(shù)目很大，對黃先生則是區(qū)區(qū)小數(shù)）

（23）雪兒道：“那么我就在這里敲他三年，敲光為止，反正有人在這里陪我?！保ü琵垺蛾懶▲P傳奇》，表決心、大量）

（24）洪七公：“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來，你也別吵醒我?！保ń鹩埂渡竦駛b侶》，表決心、大量）

（25）就聽這個楞小伙子說：“干！商會里沒車也不要緊，我拿一條扁擔也得挑他三四百斤。”（李英儒《野火春風斗古城》，表決心、大量）

（26）老子發(fā)點狠，我一天洗他一萬只腳……（大兵《金盆嶺洗腳城》，表決心、大量）

（27）一位名叫土登的老藝人說：“我肚子里的藏歌，不用重復，都能唱他三天六夜?！保ㄐ氯A社2004年6月某日的新聞報道②此例來源于CCL，其中沒有標注具體日期。，表大量）

（28）只要如數(shù)上繳承包稅利，管他做帳不做帳。（《1994年報刊精選（4）》，表（語用）距離：遙遠、不在乎、無所謂）

（29）程宰若非文書未到之前先走脫了，便干凈無事，也得耐煩坐他五七月的監(jiān)。（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下）》，表（語用）距離：遙遠、不合意、不在乎）

上文提到“V他+數(shù)量名”構(gòu)式中的“他”是有特殊功效的，這里不再贅述。

（四）虛數(shù)“他”和虛形“他”

“他”是單數(shù)，念“tā”，寫作單人邊的“他”，此乃“他”無標記的數(shù)和形特征。但是，“他”也有虛數(shù)、虛形。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李鐵梅的唱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有這樣的歌詞：

（30）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爹爹和奶奶齊聲喚親人，這里的奧妙我也能猜出幾分。他們和爹爹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歌詞中的“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他們”“都”都明確表明復數(shù)的語法意義，那么這個單數(shù)的“他”表示的就是復數(shù)的“他們”，也即等于下文的“他們”?？蛇@里為何用“他”而非“他們”呢？竊以為是為了聲韻格律方面的效果而省音，試想改為“他們”就不好唱了。這種單數(shù)“他”的復數(shù)用法也是“他”的虛化表現(xiàn)。Chen & Wu論述過所謂“淘氣的代詞、不聽話的代詞”（less well-behaved pronouns）[20]，即漢語有復數(shù)用法的“他/它”，和英語有單數(shù)用法的“they/their/them”，如：

（31）那些瓜，我們要吃了它。

（32）這幫小偷，警察①原文是“jingchu”（警處？），恐為“jingcha”之筆誤。恨不得殺了他。

（33）It is the situation that will face the next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whentheytake office.Just over a year from now.

（34）Americans will pick the next president based ontheirability to lead.

（31）（32）是左移位構(gòu)式，通常用于將來時，“它/他”和前面的名詞短語等同指，“它/他”弱讀。（33）（34）的“they/their”改為“he”指稱意義和語法方面無妨，但對當選者的姓名和性別有肯定、武斷之嫌，若不肯定則有性別歧視之嫌。竊以為以上還有口語特點。書面語中，前兩例可改為非移位構(gòu)式，即正常的主謂賓構(gòu)式（我們要吃了那些瓜；警察恨不得殺了這幫小偷）。后二例的代詞完全可用“he or she”“his or her”。眾所周知，當今英語尤其是美語有口語化的趨勢，這樣一來，上述用法也就獲得了更大的合理化地位。

代詞的虛化，或者說，代詞在指（稱）、數(shù)（量）和形（式）方面的虛化，突出的表現(xiàn)是英語的虛指、虛化代詞“it”的一些語用法，如例（35）—（38），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it”和法語相應(yīng)的“il”的形式主語，如例（39）（40）和形式賓語，如例（41）（42）用法，如下：

（35）Itis lovely weather.（指天氣？）

（36）Itis me!（指我？）

（37）ForgetIt!（指事？無所指？）

（38）We have to footIthome,since there is no bus.（指地？指交通工具？無所指？）

（39）Itis difficult to find a job in Paris.（指“to”短語？形式主語？）

（40）Ilest difficile de trouver du travailàParis.（法語，同上）

（41）I findItdifficult to…（指“to”短語？形式賓語？）

（42）Je trouve qu’ilest difficile de trouver du travailàParis.（法語，同上）

七、最后說他一說：結(jié)語

漢語語詞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全部或部分）虛化者不在少數(shù)，如許多介詞由動詞虛化而來。他們起初多是受“巧用、浮用”等語用壓制的作用，產(chǎn)生一種“特殊”語效（功能）。施春宏指出，很多“誤用”的背后蘊藏著很深的語言學寶藏；“只要其使用于現(xiàn)實，用變的成語也可以形成新的價值”[21]。同理，許多看似“不合理”的構(gòu)式在長期使用中新的“特殊”功效逐步固化，也能形成“正用”。這些“誤用、巧用、浮用”可以看作是詞匯化的肇始，可謂之“語用化、用變”，“他”的虛化及其對所在構(gòu)式的影響便是例證。

本文利用CCL語料和前人成果，對“他”的虛化程度做了微觀研究。“他”的虛化與“在”等詞的語法化不盡相同，虛化后的“他”還保留了諸多“實”用。虛化情形不同，其意、其功、其效亦不同?！八毖苌鎏摶梅ú⒉皇且货矶偷?，而是漸進的過程：“他”表達“別的”（先秦、漢代），指稱第三方（漢末），虛化之語用法（唐代）?？傊?，“他”有虛有實，虛化有程度差異。虛化的“他”在一定構(gòu)式中促進了構(gòu)式的語用化，一般起到中頓、緩沖等聲韻功效，微調(diào)焦點、語氣等句法語義功效，以及協(xié)助所在構(gòu)式表達蔑視（含詈罵、宣泄）、決心、大量、（語用）距離等語用修辭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