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游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所謂清代的漢學家,是指清代涌現(xiàn)出的一批尊崇、歸依漢人學術旨趣,以考據(jù)為主要手段的學者。這批學者既然被貼上了漢學家的標簽,似乎與古文創(chuàng)作關系疏遠,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探討這類學者的古文觀念,考察他們對唐宋八大家(以下簡稱八家)的態(tài)度似乎并沒有多大價值。然而事實上漢學家的標簽僅僅反映了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作為學者的身份,在這個標簽下,他們作為文人,甚至是很重要的古文家的身份就被忽略了。本文既然以清中期的漢學家對唐宋八大家古文的態(tài)度為研究對象,首先就要對這些漢學家在古文圈的真實地位做一個考察。
晚清的曾國藩對桐城派形成有一段描述。其《歐陽生文集序》曰: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傳先生鼐,善為古文辭,慕效其鄉(xiāng)先輩方望溪侍郎之所為,而受法于劉君大櫆及其世父編修君范?!瓪v城周永年書昌為之語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學者多歸向桐城,號“桐城派”,猶前世所稱江西詩派者也。[1]285
“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這本是程晉芳和周永年恭維姚鼐之語,姚氏用以入文[2]114,始為一般人所習知。曾國藩復宣揚此意,認為“由是學者多歸向桐城”,桐城派隱然成為可以統(tǒng)馭清中期以來古文圈的文章流派①吳敏樹、王先謙都曾對桐城派的稱呼表示不滿,但反對的理由是他們認為姚鼐的理論乃天下之公言,別立宗派反而讓姚鼐的公言變成一派之私言。他們的邏輯中隱然包含以桐城派涵蓋整個文壇的意圖。。
在曾國藩等人的影響下,后世研究清代古文者亦無不把目光聚焦于“桐城派”。郭紹虞就直言:“有清一代的古文,前前后后殆無不與桐城生關系?!汕宕膶W史言,由清代的文學批評言,都不能不以桐城為中心?!盵3]369
然而,如果歷史地加以考察,乾嘉古文圈實非桐城派所能統(tǒng)馭。李詳曾敏銳地指出:
乾隆中程魚門曾文正謂周書昌,非是。與姚姬傳先生善,謂:“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姬傳至不敢承……然魚門之言,乾嘉時尚無敢以此號召當世。蓋去諸老未遠,一言不慎,則詰難蜂起。[4]887
可見,姚鼐在當日并非是可以號召文壇的古文宗主,當時話語權是掌握在乾嘉諸老手中的,如果他刻意標榜桐城派,則可能遭致“詰難蜂起”。曾國藩在《歐陽生文集序》中亦提到:
當乾隆中葉,海內(nèi)魁儒畸士,崇尚鴻博,繁稱旁證,考核一字,累數(shù)千言不能休,別立幟志,名曰“漢學”……姚先生獨排眾議,以為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者不可偏廢。……當時孤立無助,傳之五六十年,近世學子,稍稍誦其文,承用其說。[1]286-287
他也坦承姚鼐與乾嘉諸老存在學理上的較大分歧,在當日是孤立無助的。姚鼐的觀念直到五六十年后才在一定程度上為世人所承用。既然這樣,《歐陽生文集序》開頭所說的周永年(實為程魚門)對姚鼐及桐城文的恭維和“學者多歸向桐城”之間所存在的時間差就被曾國藩用“由是”二字輕描淡寫地隱去了。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我們就不能不追問,在這段被隱藏的時間里,既然學者并未都歸向桐城,那么桐城之外的古文圈景致是什么樣的?
其實早在乾隆年間,王昶就對當時的古文圈有一個異于曾國藩的描述,其《與門人張遠覽書》曰:
乾隆初言古文者,推臨川李巨來、桐城方靈皋兩公。仆生晚,不得見其人。稍長,始識蔣編修恭棐、楊編修繩武及李布衣果、沈秀才彤,乃知古文淵源曲折所在。四君又先后卒,今之有志乎是者,惟桐城劉教諭大櫆、錢塘杭編修世駿、大興朱中允筠、桐城姚儀部鼐、嘉定錢中允大昕、族兄鳴盛數(shù)人而已。①王昶《春融堂集》卷三〇,清光緒王氏墅南書舍刻本。錢大昕乃王鳴盛妹夫,此處王昶稱王鳴盛為錢大昕族兄有誤。
王昶在信中介紹了乾隆文壇上有志于古文創(chuàng)作的12人。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既有后來桐城派文人所尊奉的三祖,又有在曾國藩、李詳文中均居于桐城派對立面的乾嘉諸老。并且在王氏的描述中,方、劉、姚之間的文脈傳承關系并沒有被特意點出,桐城僅僅是他們的籍貫,他們也并不顯得比錢大昕、王鳴盛等人更能代表古文正宗。
這種描述或許會讓習慣于以桐城派視野觀察清中葉古文圈的人們多少有些不適應。現(xiàn)有的研究即便是留心到了漢學家的文論,也會刻意關注他們與桐城派古文家之間的區(qū)別與對抗。一是會強調(diào)二者學術背景中的漢宋之別,二是會夸大雙方的文筆之爭。在桐城派的視野下,這兩種強調(diào)的內(nèi)在邏輯都是將漢學家排除出古文圈,而使得桐城派能夠獨享古文正宗的地位。當然,漢學家與桐城派的對抗并不純?nèi)皇茄芯空邩嫿ǔ鰜淼模^度強調(diào)對抗,會讓雙方的壁壘變得明確而固化,讓人容易忽視二者內(nèi)在的融通性。王昶的描述雖然也會帶有漢學家的偏見,但畢竟他所認同的古文圈范圍比姚鼐、方東樹、曾國藩更廣闊,也更能反映真實的歷史情況。在當時杭世駿、朱筠、錢大昕等人所創(chuàng)作的古文也確實為人所稱道。這就給了我們一個思路,可以從這些漢學家所具有的另一種身份——古文家角度去考察他們的文論,而不是將他們放置在古文圈之外去討論。那么,作為古文家的漢學家也會面對桐城派文人常常思考的問題,他們會如何看待“唐宋八大家”這個古文圈的老話題呢?
方東樹的《漢學商兌》可以視作希望復興宋學的學者對當時正如日中天的考據(jù)學風發(fā)起的一次猛烈進攻。親炙姚鼐多年的他在書中也不忘對漢學家的文論展開“攻擊”,他反復強調(diào)漢學家對唐宋八家文章的唾棄:
漢學家論文,毎曰“土苴韓、歐”,“俯視韓、歐”;又曰“骫矣韓、歐”?!坝^其自為,及所推崇諸家,如屠酤計帳。揚州汪氏謂“文之衰自昌黎始”。其后揚州學派皆主此論,力詆八家之文為偽體。阮氏著《文筆考》,以有韻者為文,其旨亦如此。江藩嘗謂余曰:“吾文無他過人,只是不帶一毫八家氣息。”又凌廷堪集中亦詆退之文非正宗,于是遂有訾《平淮西碑》書法不合史法者。[5]189-190
“土苴韓、歐”“俯視韓、歐”“骫矣韓、歐”分別出自江藩、段玉裁和焦循的著作[6]20,加上下面提到的汪中、阮元、凌廷堪,方東樹所提到的學者幾乎都來自揚州學派。然而揚州學派僅僅是清代漢學流派中的一支,以揚州學派諸人的觀點來代表漢學家的普遍立場,已經(jīng)存在以小涵大的問題了。更何況,揚州學派中人對八家的態(tài)度也并非如方氏概況的那樣整齊劃一。李貴生就指出江藩所說的汪中“土苴韓、歐,以漢、魏、六朝為則”,實際上是對汪中的誤解。汪氏為文不專一體,對唐宋古文亦多有誦習。而凌廷堪崇尚駢儷,確實對八家頗有微詞。李貴生認為“揚州學派的文論有兩種不同的取向。這兩種取向首先體現(xiàn)在汪中與凌廷堪的分歧之上,后來分別由焦循和阮元所繼承和發(fā)揚”[6]20。因此上文舉的揚州學派諸人中,真正視八家為別派的只有凌廷堪、阮元。如此看來,方東樹所說的漢學家文論實際上是夸大了揚州學派中部分成員的主張。雖然駢散之爭也是清代中后期文壇的重要論題,但作為阮元等前輩的一些吳派、皖派學者①清中葉漢學吳、皖分派之說,最早由章太炎提出,此后多數(shù)學者襲用此框架。然而亦有反對的聲音,暴鴻昌《乾嘉考據(jù)學流派辨析——“吳派”“皖派”說質(zhì)疑》、陳祖武《乾嘉學派吳皖分野說商榷》都認為此框架乃后人所建構,吳、皖學術并未有整然的區(qū)分,其說頗有可采,但未足以徹底顛覆吳、皖分野說。李貴生對此問題作了評議,可參考《傳統(tǒng)的終結:清代揚州學派文論研究》一書的附錄《論乾嘉學派的支派問題》。本文所探討的是漢學家的古文觀念,不涉及其經(jīng)史治學方法,故沿用吳、皖分野的舊說,亦無不妥。,以及如杭世駿、朱筠這樣無法嚴格限定派系的學者,他們對八大家的態(tài)度究竟如何,方東樹的討論并沒有涉及。
皖派學者以戴震和段玉裁為代表,他們論文喜歡與古文家爭辯“考據(jù)”“義理”“詞章”三者的本末先后關系[3]467-471,而不太愿意涉及具體的古文技法,關于唐宋八大家的議論很少。方東樹所引的“俯視韓、歐”是段玉裁稱頌戴震的話,這里僅反映漢學家心中帶有的一種面對古文家的優(yōu)越感,很難說是具體對八家的看法??梢哉f皖派學者多是站在古文圈外去談論古文的,而吳派學者與古文的關系就親近得多。早在康熙年間,惠棟的祖父惠周惕就曾受業(yè)于汪琬,而以古文名世?;菔科?、惠棟雖不以創(chuàng)作古文著稱,但至少不會排斥古文,惠棟就曾在《九曜齋筆記》中記錄了祖父論古文的心得[7]卷二。當然,后來吳派學者傳習古文的風氣應主要與沈德潛的影響有關。沈德潛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歸里后主講蘇州紫陽書院,并于第二年選編了《唐宋八家文讀本》,此書問世后即風行海內(nèi),王昶、王鳴盛、錢大昕等吳地學者又皆出于沈氏門下,顯然也會深受此書影響。他們中的許多人后來雖然有志經(jīng)史,不復以文章名世,但其漢學家背后的古文家身份遠比皖派學者明顯②章太炎《清儒》:初,太湖之濱,蘇、常、松江、太倉諸邑,其民佚麗。自晚明以來,喜為文辭比興,飲食會同,以博依相問難,故好瀏覽而無紀綱,其流風遍江之南北?;輻澟d,猶尚該洽百氏,樂文采者相與依違之。及戴震起休寧。休寧于江南為高原,其民勤苦善治生,故求學深邃,言直核而無溫藉,不便文上。震始入四庫館,諸儒皆震竦之,愿斂衽為弟子。天下視文上漸輕。文士與經(jīng)儒始交惡。。下面我們就以王鳴盛和王昶的兩篇策問為例來看吳派學者對唐宋八家的態(tài)度:
乾隆二十四年福建鄉(xiāng)試策問
問:……唐宋八家之目起于何時?八家之所以髙出于諸家者何在?抑其他輔翼八家者,豈別無可取者?元之虞集、揭徯斯、黃溍、柳貫、歐陽玄、吳師道、吳萊、戴表元、明之王祎、宋濂,亦足接武八家否?嘉隆以后,震川號為大宗,王元美稱之曰:千載有公,繼韓、歐陽”,推崇至矣。其說可得聞歟?[8]卷三六
壬子科順天鄉(xiāng)試策問
問:自時文作而有古文之名,源流門逕,綦以紛矣。八家之分始于誰氏?唐昌黎韓氏起八代之衰,柳宗元次之,然如李翺、孫樵、劉蛻、皮日休諸人,豈無可采歟?宋初文體疲苶,自柳開、穆修啟其先,歐陽修繼之,余如蘇舜欽、李覯、非歐陽氏之羽翼歟?三蘇父子兄弟同時并起,而曾鞏頡頏其間,其黃庭堅、張耒、秦觀、蘇門諸子,可得議其優(yōu)劣歟?南宋之文,莫富于朱子,殆所謂有德有言者歟?元代以元好問、虞集為最,此外尚有卓然名家者歟?明初劉基、宋濂為世所推,固已繼此而興者誰歟?李夢陽起北地,踵之以王世貞,侈言復古。歸有光力斥之,其說有可述歟?[9]卷四六
這兩篇策問分別作于1759年和1792年。雖然相隔了33年,但其中提出的問題卻驚人的相似,我們從中可以略窺吳派學者對這類問題是抱有持續(xù)性熱情的。一方面,王鳴盛與王昶希望學子們?nèi)ニ伎及思抑渴侨绾涡纬傻?,這就是希望他們能意識到八家框架作為文學典范的成立并非天然的,而是被歷史地建構出來的。王昶還特別指出“自時文作而有古文之名,源流門逕,綦以紛矣”??梢姽盼拈T徑眾多,以唐宋八家作為典范入手并非唯一途徑;另一方面,二人都提醒大家留意與八家同時和之后的古文家的價值,這其實是將八家放回到他們所處的歷史脈絡中去。在具體的脈絡中,韓、柳、歐、蘇與無數(shù)人發(fā)生著關聯(lián),他們既有同時代的輔翼,又有許多的后繼者。他們并非絕世而獨立,而是作為古文傳承過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存在。
行文至此,我們能大致看出漢學家中皖派、吳派和揚州派對唐宋八大家的基本態(tài)度。概言之,皖派學者在古文上的興趣較弱,對八家話題關注不多;揚州派學者分成兩派,對八家有褒有貶;吳派學者文藝氣息最濃,對八家古文的興趣也最為持久。那么,他們對唐宋八大家的態(tài)度與桐城派古文家是否有不同?這種不同帶來了怎樣的古文研習觀念的差異呢?下面我們通過對比來繼續(xù)深化考察漢學家對待唐宋八大家古文的態(tài)度。討論重點以吳派漢學家為主,但不局限在吳派漢學家。
王鳴盛與王昶的這種思路與方苞、劉大櫆以來的桐城派古文家確實有很大不同。方、劉等人將八家奉為準繩,并建立起從八家到晚明歸有光再到他們的古文傳承統(tǒng)序,因此八家在他們心中就多少帶有點神圣的意味。他們會盡可能淡化八家之目形成的過程,因為歷史地考察一個典范如何被建構起來則會一定程度上削弱其神圣性。同時桐城諸人也不會將八家放在他們所處的歷史脈絡中去觀察,八家是被抽離出他們的時代而成為萬古不變的典范的。因此,方苞選編的《古文約選》除了增加了兩漢疏、書的內(nèi)容外,還是以八家的文章為主體。晉、唐之間無文入選,八家之后更是空白。劉大櫆更加極端,甚至宣稱“八家之外無文”[10]40。之后姚鼐選編了《古文辭類篹》,該書號稱網(wǎng)羅眾美,選編范圍未嘗以桐城派一家之見限之。比如,其中就收錄了在《昭明文選》中屬于辭賦的文章。但我們發(fā)現(xiàn)姚鼐對唐宋文的選擇大體仍未超出八家范圍①唐宋古文于八家外僅增加了元結《大唐中興頌》、李翱《復性書》《來南錄》《行己箴》《祭吏部韓侍郎文》和張載《西銘》6篇而已。,八家之后也僅僅加入了歸有光、方苞、劉大櫆這些桐城古文傳承脈絡中的人物。關于桐城派對八家的態(tài)度,方東樹在《書惜抱先生墓志后》總結得很清楚:
自明臨海朱右伯賢定選唐宋韓、柳、歐、曾、蘇、王六家文,其后茅氏坤析蘇氏而三之,號曰八家。五百年來海內(nèi)學者奉為準繩,無敢異論?!勒撜咧^八家后,于明推歸太仆震川,于國朝推方侍郎望谿、劉學博海峰以及先生而三焉。夫以唐宋到今數(shù)百年之遠,其間以古文名者,何止數(shù)十百人。而區(qū)區(qū)獨舉八家,已為隘矣,而于八家后又獨舉桐城三人焉,非惟取世譏笑惡怒,抑真似鄰于陋且妄者。然而有可信而不惑者,則所謂眾著于天下人之公論也[11]卷五。
方東樹也提到了八家名目的形成經(jīng)過了從朱右到茅坤的過程,但他并不會引導讀者在八家的形成上多作思考。而是以不容置辯的語氣來突出八家的權威性:“海內(nèi)學者奉為準繩,無敢異論?!蓖瑯拥?,方東樹并非不能意識到“以唐宋到今數(shù)百年之遠,其間以古文名者,何止數(shù)十百人”,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僅僅提取出八家和桐城三祖作為典范似乎范圍太狹窄了,是會引起世人質(zhì)疑的。但他并不去思考和解釋這種疑惑,而是去忽略世人的質(zhì)疑,甚至以極大的自信認為將八家抽離出歷史脈絡的選擇乃“天下人之公論”,是“可信而不惑”的。
漢學家自然不會認同這所謂的“公論”。關于唐宋八大家的形成,另一位重要的吳派學者錢大昕同樣抱有興趣。他在《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六中記載了明成化間李紹關于“七大家”的說法:“李紹序《蘇文忠公集》云:‘古今文章作者非一人,其以之名天下者。唯唐昌黎韓氏、河東柳氏、宋廬陵歐陽氏、眉山二蘇氏,及南豐曾氏、臨川王氏七大家’?!盵12]396《十駕齋養(yǎng)新錄》中這條記載不只體現(xiàn)了錢氏的博聞,事實上它補充了從元末朱右的六大家到晚明茅坤八大家說法之間過渡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讓這個從六到八的變化過程展現(xiàn)得更加清楚,也讓人們更容易認識到八仍然有可能只是過程中的一環(huán),并非不可再有增損。晚清學者平步青就引用了錢大昕的記載,《霞外攈屑》卷六的“唐宋文選”條曰:
唐宋六家之目,昉自朱右;成化時有七大家見《養(yǎng)新錄》;八家增老蘇,則定于荊川、鹿門。本非一定而不容增損者。[13]430
此外,王鳴盛與王昶提到的第二點,即將八家置于歷史脈絡中去觀察,并發(fā)掘八家之外的古文家的價值,也是諸多漢學家的興趣所在。除了策問中提到的與八家同時和之后的其他古文家外,對于八家與前代的聯(lián)系也是漢學家喜歡討論的。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就提出“唐古文不始于韓柳”。他發(fā)現(xiàn)《新唐書·文苑傳》對大歷、貞元間文士傳習古文的情況與《舊唐書·韓愈傳》的記載有區(qū)別,宋祁作為宋初古文運動的代表,在《新唐書》中突出了韓愈作為唐之古文倡始者的位置,而《舊唐書》則指出韓愈之前早有獨孤及、粱肅等為先導。趙翼通過考察贊同《舊唐書》的說法。[14]392這個說法在今天已成常識,而在乾嘉時期卻是發(fā)人深省的。之后嚴可均跋永泰二年(766年)的《成德軍節(jié)度使李寶臣紀功碑》時也從風格角度判斷其“文體學班、揚,為退之先聲”[15]334。陳澧在《三宋人集序》中除了肯定柳開、穆修、尹洙三家古文為歐陽修開先的重要性外,還提到他自己“嘗以為元次山、獨孤至之亦為韓文公開先,欲選二家文上溯至三國之文不為駢儷者為一集,不可盡以八代為衰”[16]375。陳澧不滿足于僅找到韓愈在唐代的先導,還希望能從三國以來梳理出一條古文傳播的路徑。
因為漢學家強調(diào)要重視八家之外的古文家,所以他們于唐宋古文選本也是推崇選錄更廣的《唐文粹》《宋文鑒》而非晚明以來流行的八家選本。又由于多數(shù)漢學家并不反對駢體,也不盡以八代為衰,所以《文選》也是他們所重視的,他們會關注唐代古文與前代的延續(xù)性而非簡單的革命性。如趙翼就有討論過《選》學在唐初的影響[14]392。王昶曾從軍滇南,在“軍營六七載,篋中只帶《文選》及《唐文粹》”①王昶佚文,見于王芑孫《惕甫未定稿》卷八,清嘉慶刻本。。戎事倥傯,朝不慮夕,此時隨身攜帶的書定然是他認為需時時誦習的?!短莆拇狻纷郧逯腥~以來一直頗受漢學家的青睞。顧廣圻嘗??贝藭?,并與金勇同撰《辯證》。同時代的郭麐也著有《文粹補遺》和《文粹考異》。后來浙江藏書家許增約學者譚獻重?!短莆拇狻凡⒖校婪Q善本,對晚清古文圈影響較大。譚獻在《新校本文粹敘》中述說自己校訂初衷曰:“但欲為唐賢遺文千數(shù)百篇定一善本,而后知振八代之衰,固不獨昌黎韓氏一人而已也?!盵17]133這可謂乾嘉以來學者的共同心聲。一直到民國中,黃侃也將《唐文粹》抬得很高,認為“《文選》《唐文粹》可終身誦習”[18]109。他自己直到去世前一天,雖大量吐血,也仍在圈點《唐文粹補遺》的末二卷。從王昶到黃侃我們能大致看出在乾嘉學風的影響下,《唐文粹》在代代學人間所受到的重視。
漢學家們在學習古文時重視《唐文粹》《宋文鑒》這類涉及面較廣的選本與當時他們熱衷蒐求稀見文集,匯總一代文章的行為是一致的②考據(jù)學者們這種希望匯總一代文章的想法在嘉慶以后開始執(zhí)行,除了嘉慶時由董誥領銜,阮元、徐松、胡承洪等百余人參加編纂的《全唐文》外,后來嚴可均編有《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張金吾也編有《金文最》。。既然熱衷于求全,希望歷史地看待八家,他們就必然不會贊同桐城派為文只學八家,甚至學八家也不去讀全集的行為。王昶在《四家文類自序》就對此提出批評:
自明茅氏坤論次古文,取八家為彀率。嗣后甄古文者以十數(shù),斤斤焉墨守厥訓,不敢有所進退損益。其于篇帙,茅氏取錄外,亦不復采置一二,猶劃鴻溝而界之也。[9]卷四一
錢大昕甚至從這個角度直接否定了桐城派核心文論——方苞的“義法”說:
蓋方所謂古文義法者,特世俗選本之古文,未嘗博觀而求其法也。法且不知,而義于何有![19]607
確實,如果不博觀世間古文,而僅僅從選出的一些八家文來歸納其法,這個法又如何具有普遍性呢?這樣的義法又如何能代表世間古文的方向呢?錢氏的否定似乎不無道理。但是,我們?nèi)繇樦X氏的思路去博觀古文以約取義法,則會發(fā)現(xiàn)這種約取并不容易操作。當我們不斷擴大要考察的文本數(shù)量,則它們之間可以被歸納出的共性會越來越少。即便是就八家中的一家要歸納風格,如以曾鞏為例,如果我們關注《南豐類稿》中的所有文章,我們很難說他具體是什么風格,他有許多文氣舒緩的文章,但也不乏簡潔雄健的文章。只有當我們選出認為最具曾鞏特色的一些文章,概括其特色才相對容易,但這種選取過程也多少會帶有選文者的主觀意圖。很多時候,選文者認為的最具某位作者特色的文章數(shù)量在其文集中并不占多數(shù)。但也只有敢于去選,我們才有可能明確地概括出一位作者的文風。從晚明以來重視八家選本的古文家都很重視概括八家的風格,桐城派也不例外。在他們心中八家各具特色,他們風格合起來便可代表所有可以想象的古文形式,也因此他們才會認為八家之外無文。
有一個具體的例子,既能印證桐城派古文家論文有唯以八家限斷的狹隘性,又能體現(xiàn)漢學家衡文有多以時代論斷,而不落實在具體個人的模糊性。法式善是乾隆時著名的學者、古文家,其《存素堂文集》所收古文后多有時賢跋語。其中以阮元、洪亮吉、王芑孫、秦瀛、陳用光為主,這就既包括漢學家、又有桐城派古文家,與王昶描繪的乾嘉古文圈的構成是相似的。其中又以阮元和陳用光的評語最能體現(xiàn)兩派差異,下面先錄幾則阮元評語:
《同館試律匯鈔序》,阮蕓臺曰:是虞文靖、楊文貞一派文字。[20]卷一
《同館試律續(xù)鈔序》,阮蕓臺曰:淵雅,是東漢人手筆。[20]卷一
《重刻己亥同年齒錄序》,阮蕓臺曰:此文安章宅句,無一不合古人,其疏暢淵雅,真北宋人文字也。[20]卷一
可以發(fā)現(xiàn),阮元會用相對模糊的東漢、北宋來界定文章風貌。即便是涉及虞集、楊士奇,也會強調(diào)是他們這一派文字。而且我們能感覺到阮元心中的古文范圍很廣,東漢和元、明人的文風也會被他拿來作對比。洪亮吉也有類似眼界,他在《西魏書書后》評曰:“似南宋人文字?!盵20]卷三與之相比,陳用光的評價則非常具體,他會用具體某個人的風格來比附集中文章,而且他的參照對象被嚴格限定在八家和歸有光。他似乎暗示了這樣一種觀念:八家古文各有特色。而后世文人所創(chuàng)作的古文但凡有可取處,一定不出八家的范圍,一定與八家中的某一家有較大的相似性。陳用光還是參與題跋者中唯一臧否過他人評價的人。如《明大學士李文正公畏吾村墓碑文》后,洪亮吉曰“筆力簡峭,似合南豐、半山為一手?!标愑霉鈩t加以否定:“此文是歐陽,非曾、王也?!盵20]卷四在《道鏡堂記》后,秦瀛認為:“極似《唐文粹》中雜家文字?!盵20]卷四雖然秦亦是桐城派中人,但陳用光并不贊同他的觀點。陳用光判斷:“于設色處淡以出之,便是柳州文字,非雜家文字矣?!盵20]卷四在這里我們除了能看到陳用光性格中強勢的一面外,也能體會到他力求將一篇文章的風格具體而準確地與八家中的某家捆綁起來的苦心。
通過以上研究,我們或許會產(chǎn)生一個印象,即漢學家將唐宋八大家放置在歷史脈絡中看待多少帶有貶低其文章典范地位的意圖,這或許是事實,但不意味著他們反對學八家文。他們對是否師法八家大多持一種無適無莫的態(tài)度。杭世駿在《小倉山房文集序》中說:“鹿門八家之說承襲真西山《讀書記》中語,雖非定論,要為不失文章正宗,后世尊之者弱,悖之者妄?!盵21]1147
強調(diào)既不要過度尊奉,也不宜過分貶棄。焦循在《與王欽萊論文書》中也說為文:“不必昌黎、梅庵,不必不昌黎、梅庵,不必瑣細佶聱,不必不瑣細佶聱也?!盵22]266晚清的廣東大儒陳澧借鄭獻甫之言將此意說得更為透徹:
知賢人不止五子,則何病乎宗五子?知古文不止八家,則何病乎法八家?余惡夫徒知有五子、八家者耳,而況問以五子書、八家文,而亦未全寓目也。[16]186
在他看來,如果能夠歷史地看待八家,并廣泛地閱讀八家選本外的其它文章,那么學習八家文就不會有什么問題了。陳澧的這種態(tài)度可以視作清中期以來長于古文的漢學家對待唐宋八大家的基本態(tài)度,甚至也是他們對待古文學習的基本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