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中凌
在《朱光潛全集》中,有相當多的篇章論及“趣味”,如《談趣味》《談讀詩與趣味的培養(yǎng)》《文學的趣味》《文學上的低級趣味——關(guān)于作者內(nèi)容》以及《大量文學》等,計數(shù)百處。
朱光潛先生說:“藝術(shù)方面的愛憎有時更甚于道德方面的愛憎,行為的失檢可以原諒,趣味的低劣無可寬恕?!痹凇段膶W上的低級趣味:關(guān)于作者態(tài)度》中,他明確列出五種表現(xiàn):無病呻吟,裝腔作勢;憨皮臭臉,油腔滑調(diào);搖旗吶喊,黨同伐異;道學冬烘,說教勸善;涂脂抹粉,賣弄風姿。
“培養(yǎng)對文學的純正趣味,也就是培養(yǎng)對生活的純正趣味?!边@是朱光潛先生的“趣味說”的核心。他將文學趣味與生活趣味緊密聯(lián)系,進而上升到影響人生趣味的高度,足見培養(yǎng)學生純正文學趣味的重要性。
由此可見,“純正的文學趣味”,在朱光潛先生的美學視域中,至少需要三方面建構(gòu),一是基于人性和審美的普遍價值觀,二是基于做人和作文的真誠態(tài)度,三是寫作者要有敏銳的感知生活、觀察生活的感受能力,還要有樂于表達、善于表達的寫作能力。培育兒童“純正的文學趣味”,事實上是對兒童習作態(tài)度的培育,更是對學生人格態(tài)度的培育。
“態(tài)度必須是誠懇的,嚴肅而又親切的?!?/p>
——朱光潛
有一篇流傳甚廣的小學生習作:
想變成狗的理想,被老師斥為態(tài)度不端正,并建議改為:
對于一個兒童來說,小狗比警察要來得親切,它的忠誠、可愛、盡職盡責,以及與主人朝夕相處、相依為命的關(guān)系,都不是一個高大上的警察所能替代的。這樣的“理想”滿溢著孩子對媽媽的愛。但老師從規(guī)范化的價值取向出發(fā),以成人之成見,將一篇童稚十足、新穎有趣的習作,改得平庸至極。尤其是將孩子的真實心愿改成了師者的一廂情愿,已經(jīng)背離了最初的表達。
朱光潛先生在《文學與語文:內(nèi)容、形式與表現(xiàn)》中斷言,“文藝的功用原在表現(xiàn),如果寫出來的和心里所想說的不一致,那就無異于說謊,失去了表現(xiàn)的意義”。
“我手寫我心”,正是朱光潛先生“趣味說”的主旨。無論是最樸素的愿望、樂趣,還是精深高雅的審美,真誠都是第一要素。以上案例恰是師生不同的寫作態(tài)度導致不同的寫作“趣味”。老師的處理無疑是反“趣味”的,要求學生“寫出來的和心里想的不一致”,也就“無異于說謊,失去了表現(xiàn)的意義”。
長期被迫說謊,勢必會影響兒童的寫作態(tài)度,導致寫作人格與寫作態(tài)度的畸變,甚至會應了韓寒的辛辣嘲諷:學生說假話是從寫作文開始的,說真話是從寫情書開始的。
朱光潛先生說:“練習寫作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則須牢記在心的,就是有話必說,無話不說,說須心口如一,不能說謊?!?/p>
要培養(yǎng)如此真誠的寫作態(tài)度,首先要求教師放棄“文以載道”的習作教學觀,鼓勵兒童寫真話,抒真情,表達真實的自我。兒童寫作指導中若對主題、思想和意義過度追求,超越兒童道德認知水平,以成人標準要求兒童心靈境界,違背他們按精神成長規(guī)律逐漸體認生活的自然進程,其結(jié)果必然改變“立誠求真”的寫作態(tài)度,甚至形成虛假的寫作人格。
兒童正在寫作人格建構(gòu)過程中,童真爛漫、童言無忌是其本性,若被成人培植下虛偽求假的基因,將會對其一生寫作行為產(chǎn)生負面影響。寫作前強調(diào)高尚、正確、偉大,及至有意義、有價值的立意標準,迫使兒童做出道德判斷,是導致假話、套話、空話流行的根本原因。同時也嚴重違背了新課標的要求:“寫作要有真情實感,力求表達自己對自然、社會、人生的感受、體驗和思考”,“能多角度觀察生活,發(fā)現(xiàn)生活的豐富多彩,能抓住事物的特征,有自己的感受和認識,表達力求有創(chuàng)意”。
當兒童要屈從于成人的權(quán)威話語,隱藏自己的真情實感,所寫出的習作就難免表現(xiàn)為“低級趣味”。一旦形成不良文風,就等于形成了不良的寫作人格,成人后就有可能寫出虛假的工作匯報、浮夸的工作總結(jié),甚至借寫作欺世盜名。
在《文學上的低級趣味:關(guān)于作者態(tài)度》一文中,朱光潛先生強調(diào)作者要對自己忠實,對讀者忠實,才能對藝術(shù)忠實。他認為,在寫作教育中進行人格教育,最主要的是培養(yǎng)學生真誠的品質(zhì),把不能說謊作為練習作文的“最重要原則”,“逢迎讀者,欺騙讀者,那也就決說不上文藝”。
“修辭立其誠?!闭\實,是寫作的基本態(tài)度,也是寫作的最佳策略。要培育兒童真誠的寫作態(tài)度,先要培養(yǎng)教師真誠的寫作教學態(tài)度。教師首先要明白,兒童寫作目的絕不是為了感天動地、教育他人,而是要回到真實的生活本身,真誠地表達自我,才能與他人進行交流。
只有從兒童出發(fā),才能讓兒童觀察自己的生活,關(guān)注自我的心靈,寫出童心、童言、童趣、童思,促進兒童言語表達和精神成長的協(xié)調(diào)發(fā)展,培養(yǎng)出心地純正的未來公民。
中國臺灣女作家三毛的老師不懂這個。當三毛寫自己的理想是拾破爛時,她大發(fā)雷霆,罰三毛重寫,三毛只好胡亂地寫:“我長大要做醫(yī)生,拯救天下萬民……”老師看了十分感動,批了個甲,并且說:“這才是一個有理想,不辜負父母期望的志愿?!?/p>
倔強的三毛終歸實現(xiàn)的是自己的理想,而不是老師的理想,才活得那樣豐富精彩,成為一名以真情散文名世的作家。
“文藝是一種表現(xiàn)而不是一種賣弄?!薄旃鉂?/p>
當下習作教學中,有兩種錯誤的寫作態(tài)度非常流行。
其一便是美詞佳句。兒童在閱讀中,要摘錄積累;在習作中,要想法嵌入,如此才算“美文”。
當兒童不關(guān)注真實的生活經(jīng)歷,只知尋章摘句,將一些所謂的華美語言塞入習作,他的寫作就像紙花一樣蒼白,沒有生機。若還以此為美,過度追求,必然會導致兒童寫作態(tài)度的不真誠,字里行間因矯飾而矯情,表現(xiàn)為低級趣味。
朱光潛先生指出:“文藝的賣弄有種種方式。最普遍的是賣弄詞藻,只顧堆砌漂亮的字眼,顯得花枝招展,絢爛奪目,不管它對于思想情感是否有絕對的必要。”
其實,過多地嵌入名人、名言、詩詞名句,也算是一種“學識”上的賣弄。朱光潛先生說:“有意要賣弄學識,如暴發(fā)戶對人夸數(shù)家珍,在尋常人中如此已足見趣味低劣,在文藝作品中如此更不免令人作嘔了?!眅ndprint
對此,錢鐘書先生有段妙論,他說:“什么是俗氣?俗氣好比戴滿了鉆戒的手。簡單樸實的文筆,你至多覺得枯燥,不會嫌俗。但是填砌美麗詞藻的嵌寶文章便有俗的可能?!?/p>
這里的“俗”,便是朱光潛先生所云的“低級趣味”。
如何改變這樣的“低級趣味”,改變追求華美的寫作態(tài)度,朱光潛先生在《文學與語文:內(nèi)容、形式與表現(xiàn)》一文中給出了方法,“我并非要求美麗的詞藻,存心裝飾的文章甚至使我嫌惡;我所要求的是語文的精確妥帖,心里所要說的與手里所寫出來的完全一致,不含糊,也不夸張,最適當?shù)淖志浒才旁谧钸m當?shù)奈恢谩??!斑@精確妥帖的語文頗不是易事,它需要尖銳的敏感,極端的謹嚴和極艱苦的掙扎?!?/p>
兒童的寫作態(tài)度,首先應培育真誠,其次就是將“真”精確妥帖地傳達出來,能夠“我手寫我心”。做到不含糊、不夸張、不矯飾,也絕不茍且敷衍、人云亦云,而是通過極為認真的思考與修改,達到精準傳情。
另一個錯誤的寫作態(tài)度,則是追求技巧與模式。
朱光潛在《從我怎樣學國文說起》中有描述:“一位教員講《孟子》,在每章中都發(fā)現(xiàn)一個文章義法,章章不同,這章是‘開門見山,那章是‘一針見血,另一章又是‘抽絲剝繭,一團烏煙瘴氣,弄得人啼笑皆非。我從此覺得一個人嫌惡文學上的低級趣味可以比嫌惡仇敵還更深入骨髓?!?/p>
我們的教師和學生手中的“作文寶典”,都在給學生傳授類似的習作技巧,什么起承轉(zhuǎn)合、首尾呼應、托物言志、借景抒情、伏筆照應、結(jié)尾點題……
這些模式,聽起來都簡單易行,真寫起來卻無所適從,甚至無話可說。公式般生硬照搬、套用,不但模式化,千人一面,而且是虛假習作。
當兒童無話可說時,我們硬要他學習如何說話,只能使他說無關(guān)痛癢的假話,毫無情感的漂亮話,高蹈云端的空話?;緫B(tài)度不正確,只追求寫作技巧,又何談“精確穩(wěn)妥”呢?
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必然源自真;有真,才能生長出善與美。一篇習作倘若“失真”,寫作技巧應用得越純熟、語言越華麗,也就越是低級趣味,會令人忍無可忍。如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所寫,“令她反感的,遠不是世界的丑陋,而是這個丑陋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
要培養(yǎng)兒童正確的寫作態(tài)度,首先便是閱讀的熏陶感染。朱光潛先生說,沒有捷徑可走,唯一的辦法是閱讀經(jīng)典佳作,在玩味體會中比較出優(yōu)劣。他打了個很通俗的比方:“一生都在喝壞酒,不會覺得酒的壞,喝過一些好酒以后,壞酒一進口就不對味。一切方面的趣味大抵如此。”
俄羅斯電影大師塔科夫斯基在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就給他讀《戰(zhàn)爭與和平》,從此以后,他“再也無法閱讀垃圾”。
讀真誠之作、真情之作,少讀華美之作、虛浮之作,閱讀上的高品位,才能帶來寫作上的真趣味。
其次,要熱愛生活,養(yǎng)成觀察生活“尖銳的敏感”,學會“慢慢走,欣賞啊”的生活態(tài)度。就如臺灣學者齊邦媛在回憶錄《巨流河》中所述——1945年,武漢大學流亡四川。一天,齊邦媛到朱光潛教授家上課。那時已經(jīng)深秋了,院子地上積著厚厚的落葉,我?guī)屠蠋煉呖萑~,朱老師立刻阻止說:“我等了許久才存了這么多層落葉,晚上在書房看書,可以聽見雨落下來,風卷起的聲音……”
一個熱愛好書、熱愛生活的兒童,會腹有詩書,也有真切的生活體驗,會關(guān)注自然萬物,更會有真情實感,自然就“情動而辭發(fā)”,筆下有“純正的文學趣味”。
這,全在于我們老師如何培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