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的青春

王學軍

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太陽的光線已經(jīng)由白熾轉(zhuǎn)變成金黃色。該是羊群起場的時候了。

站在村邊的小山頭上，腳下的村莊埋藏在排開的白楊樹冠下。悶熱的微風中，樹木的綠色有些暗淡，夏天特有的慵懶蔓延著。一起的幾群羊已經(jīng)起場，懶洋洋的，向山坡漫過來。我按捺不住心情的激動，準備催動羊群。

父親一身青衣急匆匆地走出家門，爬上山坡給我送水來了。羊群已經(jīng)無精打采地從一個中午的休息中爬起來，打著響鼻，散漫地蠕動著。

父親對著遠山看了一會兒，習慣性地對我說，不要走得太遠，剪過毛的羊群，要隨時小心暴雨。我接過水壺，抑制著開心，丟下嘮叨的父親趕上羊群遠去。

正是7月，村莊四圍的麥田有很大一部分已經(jīng)翻耕，剩下那一部分正瘋長著刺蓬、綿蓬等這個季節(jié)最棒的牧草。站在高處遠望，鋪展向遠方的田地，黃綠間隔，如同鮮艷的地毯平鋪在大地上。遠山在午后燦爛的陽光下奔跑著蜃景。金黃的太陽還沒有降溫，碧綠的大地一派灰白的倦容，羊群散漫地走著，下午安靜而美好。多棒的季節(jié)??！

我偷偷摸了一把背包，喜悅是真實的。那本書從背包里悄悄地傳遞出一種溫馨的質(zhì)感，令我開心得眩暈。都十幾天沒有書看，今天中午終于意外借到一本《梁山后代》。

我顫抖著的雙手拿出這本已經(jīng)手太多、有些破爛的書。順手把水壺裝進背包，把背包捆在背上，借著草帽下卑微的陰涼，一邊跟著羊群走一邊開始讀書。

遠處有人在呼喊羊群。順著書頁我看到正前方不遠的地方，爾耐哥正在催羊群前行，他手里似乎拿著什么往嘴里喂著。

羊群依然慵懶，我一邊看書一邊高一腳低一腳地催羊群向前方漫著，只想把羊群催遠些，就能不受打擾地看一個下午的書。

身后不遠處大優(yōu)蘇的羊群已經(jīng)散開，他站在邊上，依然撐著他那把風度翩翩的馬蓮花色的遮陽傘，白格子襯衫很是顯眼。手里拿著他喜歡的袖珍收音機，像往常一樣，還不停比畫著幾手武術(shù)招式。他肯定又聽到喜歡的歌曲了。

遠處，一群羊已經(jīng)走遠，牧羊人的歌聲在下午的靜謐中飄揚。那是鄰居希雄哥，一個優(yōu)秀的情歌手。每當羊群穩(wěn)當?shù)臅r候，他喜歡選一處高地，站直身姿引吭高歌。希雄哥嗓音雄渾而悠揚，為人又喜歡抬杠，大家都喜歡聽到他的歌聲。

手里的書因為輾轉(zhuǎn)借閱已經(jīng)翻毛。俠義的世界如夢如幻。羊群走得太慢，后面的羊群漫在身后，已經(jīng)影響到我的閱讀。

大優(yōu)蘇的羊群撒成一條線，他悠然地聽著歌，專注地擺弄著羊群。我的羊群卻亂哄哄的，根本沒有走遠的心思。山羊兜著圈子，綿羊們還擠作一團，彼此把頭放在對方身下的陰涼處，喘著有節(jié)奏的粗氣。太陽依然很毒，肩膀被炙烤得疼痛，草帽下熱汗涔涔。

我合上書本喘口氣，摘下草帽，看到遠山在午后炙熱的陽光下藍得耀眼。走在前方的爾耐哥已經(jīng)把羊群支成簸箕口，此時他站在一個土臺子上伸長脖子向我和大優(yōu)蘇的方向眺望著。他喜歡聊天。只是愛看書的我和喜歡音樂的大優(yōu)蘇卻不愿意下午愜意的時光被打擾。

希雄哥的歌聲如一縷清風飄揚在下午的慵懶里。此時他正在唱一首《心上人》，歌聲不醉，人已醉。

下午如一首歌，我們都徜徉在各自的歡樂里，慢慢前行。把村莊遠遠地留在身后。

兩個小時后羊群終于走過了西溝。大優(yōu)蘇的羊群貼在溝對面的丘陵上。我這邊正好是茂盛的綿蓬地，剛跨過溝，羊群就粘在了大地上。我走到羊群的前面，選了一處高一些的石頭堆，鋪開衣服躺下身子開始看書。武俠的世界里，要么打得熱鬧非凡，要么愛得死去活來，用謀略的時候神秘莫測，風花雪月的時候令人神往。

還有一個半小時太陽就要落山了，此時陽光明亮如洗，涼風在身邊徐徐奔跑。羊群站在草叢中風卷殘云。我獨自竊喜這難得的幸福。

書中的世界讓我著迷。一個下午一本書讀完一大半。

正在沉進去的時候，突然聽到身邊有物體蠕動的聲音，很輕柔，卻刺耳。我不忍把目光離開書頁，依然跟著梁山好漢在宋朝的風云里捭闔。似乎又傳來什么東西摩擦的聲音，有些突兀。我木然地轉(zhuǎn)過臉，胳膊一般粗壯的兩條大蛇居然就在兩米之外對我窺探。它倆身體纏繞在一起，黑中透亮的蛇頭伏在大地上，吐著血紅的毒芯，對我做出攻擊狀?；觑w魄散中，我一把抓起衣服撒腿就跑，突然的驚恐使我只跑出幾十米就栽倒在地。四肢麻木。

摔倒的地方已經(jīng)超出蛇的攻擊范圍。稍爬了一會兒，等心靜下來，我看到兩條蛇已經(jīng)攀上了我剛才躺著讀書的石頭堆，青灰色的身體兩米多長，我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就在我坐下來喘息的時候，一片黑云壓在頭頂上，抬起頭來，啊——什么時候天空已經(jīng)烏云密布。南邊的羅山頂上，黑色的蘑菇云涌動著，安靜得落針可聞。

羊群依然粘在大地上。羊是最精靈的動物，水草肥美的季節(jié)，它們絕不會把一片地方的草吃凈。在一處草地上吃一段時間，它們就會主動挪地方，如有神啟般，保護著草地的平衡。

今天有些異樣。尤其是綿羊，已經(jīng)大腹便便卻依然在拼命地吃草。這不是吃，簡直是把草往肚子里裝。

看著羊群拼命吃草的樣子，幾只灰色的野兔竟然也混在里面不躁不驚，我目瞪口呆。

希雄哥的羊群在我的前方，他是今天走路最遠的，此時他站在羊群邊的坡地上正縱情歌唱；與我平行不遠的地方，爾耐哥已經(jīng)把羊頭折回，向村子的方向催著低頭吃草的羊群。他低著頭，一副對一切都置身事外的樣子。

大優(yōu)蘇的羊群什么時候也到了溝這邊。此時和我的羊群相連著，我看到他正站在兩群羊的中間向我招手。

天象已經(jīng)變了，湛藍的天空被烏黑亂竄的云朵攪成一潭渾水，遠山上有劇烈的風暴在涌動。綿羊拼命地啃食著草皮，山羊開始躁動地對四處張望。成群的烏鴉在溝邊一邊散亂地飛翔著，一邊聲嘶力竭地鳴叫著。空氣中飄浮著濃郁的土腥味。幾只山羊羔不明所以地亂叫起來。

父親囑咐小心暴雨的話一下子涌在眼前。

我趕緊穿好衣服，扎緊背包，把散亂的羊群收攏了一下就跑向大優(yōu)蘇，心里不由得慌亂起來。離家已經(jīng)十里，暴雨就在眼前，我該怎么辦。endprint

我倆還沒有走到一起，一聲炸雷就打亂了世界。雷聲夾帶著猛烈而稀疏的雨點猛掃大地，大優(yōu)蘇的羊群被驚嚇了，扯成長線溜下溝跑了。他慌亂著，收了雨傘就去追羊。

我剛走到兩群羊的中間暴雨就瓢潑而至。

只是一瞬，雷聲轟鳴，風雨凄迷。羊群被圈成一堆棉絮。綿羊聚集成一堆，山羊驚恐地到處亂竄，我緊緊壓住山羊，使它們沒有跑散。透過雨簾，我看到大優(yōu)蘇的羊群如斷線的珠子，在雨中狂奔。前面的山羊已經(jīng)跨過溝坎，頭羊已經(jīng)沒有了影子。他是長跑冠軍，一個閃身就鉆進雨幕，追羊去了。

我拼命壓著自己的羊群，催著大優(yōu)蘇落下的綿羊，舉步維艱地下了西溝。不遠處是一道被洪水經(jīng)年累月沖刷形成的溝灣。雨水已經(jīng)澆透了身體，我把心愛的書放在胸前，緊緊護著。

風聲刮過一陣后似乎小了些，一時雨水如潑。我聽到密集的雨聲中傳來山羊聲嘶力竭地哀鳴，原來大優(yōu)蘇硬把慌亂的山羊聚了回來。他一不小心放散的山羊，快被雨水澆瘋了，沒等他聚攏羊群就鉆進了前面的溝灣里。澆頭蓋臉的雨水促使我跑進溝灣避雨，羊群跟著我一下子全部擁了進來。灣很大，大優(yōu)蘇的羊群擠在前邊，他正脫下衣服，站在羊群邊擰衣服里的水。

我倆終于站在一起，兩群羊混成一群。站在溝沿下避雨，幾步之外已經(jīng)形成汪洋。

“你今天怎么一直跟在我身后，也走這么遠！”

“剛出家門我就看到你拿著一本書在讀，我就想跟著你，等你看完，我也想看?！?/p>

我們相互看了一眼，露出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他的話提醒了我，我趕緊把書從胸口處拿開，那本書已經(jīng)被雨水泡成了爛泥。

我欲哭無淚，翻轉(zhuǎn)著手里已經(jīng)報廢的書不忍舍棄。突然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把我驚醒，抬起頭來，此時雨如注。對面的溝坡看不到了，就地的雨水全部流下來，腳下的水流已經(jīng)越過小腿。

大優(yōu)蘇似乎瞬間明白了什么。就家鄉(xiāng)的輩分，他是我的侄兒。他看了一眼溝灣里擠成一堆避雨的羊群，抬頭又看了看天空，低下頭聽了幾秒，一把抓住我的手，“巴巴，快，你站在那邊，把羊群堵死在溝灣里，決不能讓它們順著溝跑了，我從另一邊收羊。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里。記住不要管頭羊，就讓它們跑吧?！?/p>

那一年他十七歲，我十三歲。

我?guī)撞脚艿窖蛉旱倪吘墸偻皫撞骄褪潜┯晁僚暗氖澜?，此時雨如潑。大優(yōu)蘇在羊群的那一邊，一手揮舞著衣服，一手揮舞著他心愛的雨傘，拼命地撲向羊群。羊群在他的壓迫下向我這邊擠過來，雨聲夾帶著轟鳴聲，大地顫抖著。他已經(jīng)被雨水淋得失去模樣，他跳著丈子，衣服和雨傘雙雙開弓。羊群在他的進攻下開始翻涌。我學著他的樣子一手拿著背包一手甩開衣服沖向羊群。在我們的夾攻下，山羊沖出溝灣鉆進雨中。羊群集體的嘶鳴聲被雨聲撕扯，如溪的雨水澆灌得人心悸。

羊群跟著頭羊只幾分鐘全部鉆進雨幕。沒等我倆穿好衣服就沒了去向。我倒空水壺，濕透的書舍不得扔就裝進背包挎在身上。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就被大優(yōu)蘇一把拽進雨中。雨中如囚。我感到呼吸都艱難異常，就一把摘下草帽扔了。能見度極低，被雨水裹挾著。只有大優(yōu)蘇有力的臂膀，拉扯著我爬上濕滑的溝坡。

剛爬上溝坡，還沒有站穩(wěn)腳跟，就有一道閃電把沉重的雨幕瞬間撕裂。等我倆站穩(wěn)身子，就聽到后面剛剛逃離的溝灣轟然倒塌。原來洪水已經(jīng)漫天而下，大優(yōu)蘇緊緊摟住了我。等終于定下心神，才發(fā)現(xiàn)羊群并沒有走遠，而是剛爬上溝坡就擠成一堆。此時雨如河。綿羊們頭朝圈內(nèi)站成方陣，山羊竟然爬進綿羊身下去了，有擠不進去的，身體露在雨中卻把頭努力伸進綿羊身下。

我倆目瞪口呆地看著羊群。五百多只羊，現(xiàn)在緊湊成一堆，在暴雨的猛烈裹挾下巋然不動。

站在雨中，雨水并不冷，順著脖子灌下去，濕透的衣服沉重地下墜著，皮膚是光溜溜的感覺。大優(yōu)蘇扔掉手中心愛的雨傘，掏出一直相伴他的袖珍收音機也扔了，捋了一把滿臉的雨水，攥住我的手，順著地面的走勢開始向家的方向飛奔。

雨水已經(jīng)掩蓋了一切。好像是天空已經(jīng)破裂。穿著流水的衣服奔跑，如同裸奔。只有大優(yōu)蘇的手臂傳來堅定的溫暖。他似乎瞬間長大了，頭發(fā)粘在臉上，一言不發(fā)。拎著一只雞般，飛也似的帶我在風雨中飄零。

十里路！家太遠了。奔跑中，突然就刮起旋風，一陣冰雹呼嘯而至。我舉起水壺在頭頂?shù)謸醣⒌囊u擊，腳步只是機械地順著牽引前行。手腕接連被冰雹擊中，不一會兒就腫脹得抓不住水壺，稍一松手，水壺被風帶走，冰雹的襲擊，使我?guī)缀跏ブX。

順勢奔跑著，什么時候冰雹停了，被大優(yōu)蘇牽著的胳膊傳來生生地疼痛。灌飽水的衣服太重，腳下磕磕絆絆。體力透支的麻木感覺使我昏昏沉沉。透過滿臉的雨水，我模糊地看到大優(yōu)蘇激烈地奔跑著，急速的喘息中，速度不知不覺就慢下來。

村子邊上是一座小山，山后是一條長長的盆地，對面是起伏不定的高地。等我倆跑下高地，盆地那里正洪水翻滾。

雨什么時候小了，站下來喘口氣。

手拉著手，小心翼翼地蹚進水里，才幾步水就淹到大腿。瓢潑的雨打在水面上形成翻滾的水泡，人走在其中，如同上下夾擊。我閉住眼睛，抓緊他的手，在水中挪步。

我已經(jīng)嚴重體力透支，迷迷糊糊的，只感到腿部的水位慢慢地淺了。等吃力地走出洪水，才發(fā)現(xiàn)視野已經(jīng)開闊很多，雨已經(jīng)很小，淅淅瀝瀝的，一會兒就能看到遠處。北方的天空居然還曬著太陽。

從山坡南面，兩個身影飛一般朝我倆來了。慢慢到近前，原來是兩位父親。他們平時都青衣白帽一身潔凈，此時被雨淋成落湯雞。白帽子不知去向，光光的頭皮，乍一看好像腦袋小了很多。

父親幾步跨到我身邊，把懷里抱著的雨衣披在我身上。我看到他褲管高高卷起，腿部全是爛泥。大優(yōu)蘇的父親很克制，他抓住兒子的手，不停祝福我倆的平安。原來兩位父親同時發(fā)現(xiàn)天象的異樣，就共同跑出家門，跑遍村子近處，淋足雨水，卻沒有找到他們的兒子。

雨已經(jīng)停了。

站在山坡上，遠處我倆的羊群依然在西溝邊堆著。遠望像一副小小的沙盤。

兩位父親手拉著手蹚進洪水，他倆收羊群去了。我倆繼續(xù)拉著手爬上山頂。

村子里的樹木經(jīng)過雨水的洗禮，此時鮮嫩欲滴，泛著潤眼的綠色光芒。南邊的羅山似乎比平時大了一些，淡藍的身姿安靜地坐在那里。平原已經(jīng)有些模糊，只有震耳欲聾的洪水聲，格外震撼。

傍晚已經(jīng)來了，依然是亙古的安靜。

突然西天邊太陽露出頭，血紅色的太陽爬在天邊，光芒覆蓋視野。遠處，兩位父親已經(jīng)轟起羊群，在宏大的視野里如兩個黑點蠕動。更遠的地方，希雄哥的羊群被洪水堵在溝那邊。原來暴雨來的時候，他把羊群趕進平原上廢棄的老羊圈，輕松地避過暴雨。

傍晚，宏大的靜謐里，我摘下背包，把那本淋爛的書和背包都扔了，和大優(yōu)蘇牽著手，踏著黃昏，走下山坡回家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