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舟
鐵 軌
我居住的小城,有一條自西向東的鐵軌。我一直沒有見到過火車通過,即使在人們熟睡的夜晚。但有一次,我從另外一個地方回來,大概是后半夜。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月光因為要越過高大的樓宇,這條街有些暗。我遠遠望見一列火車橫在鐵軌間,冒著熱氣,但沒有任何聲音。我?guī)е老?,加快了腳步,甚至快要跑起來。我真跑起來的時候,火車的輪子開始緩緩地轉(zhuǎn)動,但不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在想,現(xiàn)在下著雪,鐵軌上落了雪,為了防滑,是不是有人用什么軟東西給火車輪子包裹了一下,就像馬在冰雪上行走,給馬掌上包上軟東西一樣。我快要抵達最后一節(jié)車廂時,車廂門是敞開的,突然火車周身噴出了巨大的白霧?;疖嚦藱C開走了。
我站在月光里,沒有雪,月光下的鐵軌锃亮如銀,月光打磨過的車軌不同于白天,幾乎沒有塵埃,也沒有露出小草。
我住的地方,離火車鐵軌不足兩千米。我想,火車是怕我坐上去,會離家越來越遠。火車在深夜是有善意的,而人沒有意識到。特別是在一條空無一人的街區(qū),月亮想提醒一下人,卻被高樓和槐樹遮住了。
從那以后,再見到鐵軌的時候,我就在鐵軌邊站一會兒。我知道鐵軌曾經(jīng)載過一列月光下的火車。我曾經(jīng)在鐵軌邊給女兒照過一張相片。女兒穿著藍色校服,背著大書包,我喊她回頭。女兒回頭笑的樣子,是十六歲。
青核桃
我繞著核桃樹轉(zhuǎn)了一圈,又踮起腳尖,向最高的梢頭望了望,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青核桃。沒有結(jié)青核桃的樹,寬大的葉片,散發(fā)甜絲絲味道的樹,依然是核桃樹。自童年時我就認識,因為我的那些姐妹們用它的葉子包過紅指甲。我也嘗試過。
陽光、晨風肯定比我早知道沒有結(jié)青核桃,它們翻尋過每一片葉子,吹拂過每一根枝條。此刻,它們正在繼續(xù)找尋,要一直尋到它結(jié)出青核桃。它們?nèi)绻业搅耍視角锾煸賮淼摹?/p>
小時候,在村子里,有一戶人家,住在一個高臺上,房子的西邊有一棵核桃樹,一棵杏樹。那家有個男孩是個豁嘴,據(jù)說與他父親套野兔害命太多有關(guān)。我們在石頭圍墻外,撿拾風吹落的黃杏子。我曾想,核桃與豁嘴一定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也沒有想明白。
棗
我爺在彌留之際,想吃鮮棗。
時值隆冬,西北窮鄉(xiāng)僻壤,這個心愿是很難實現(xiàn)的。多年后,每當看到新鮮的棗子,就想起了我爺。我爺其實是我父親的舅。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我爺歿時,我父親只有六歲,在舅家長大的。所以,我們就叫了爺。我爺當時要吃棗,干棗可以找?guī)最w來,蜜棗也能在眾親戚家尋到幾顆??墒牵覡攨s想吃一顆鮮棗。我想,我爺肯定是想起云南老家了。我爺在世時,曾只身前往云南尋親。據(jù)說,找到了老家的人,有幾十口,住在村里。吃飯少鹽,頓頓都是白米飯。我們聽著都直流口水,爺說吃不慣,每家都請他去住上一半天。我想等我們長大了,認得路了,就去云南老家吃白米飯。
我爺要吃棗,還是我婆(其實是老舅母)想到一個法子。用溫開水將飽滿的干棗泡了泡,棗的表皮就圓潤、鮮亮了,然后用搪瓷缸盛滿雪,將泡過的棗埋在雪里,冷凍,再拿出來,掂在手心里,焐熱了,送到我爺?shù)淖爝?。我爺就咬了一口,對身邊圍著的親人說,吃上棗了。
平日里,我爺來家里吃飯時,會和父親坐在炕桌邊,坐許久。我爺握筷子的姿勢,一度影響了我。就是握筷子時不用食指,那個食指會獨立舉起來,顯得很特別。我爺歿了以后,我握筷子時舉著的食指,就慢慢與其他手指握在一起了。我說不清為什么會這樣。我好像在有意糾正模仿過的食指舉著的姿勢。
每個人都應該想想,自己彌留之際,想要什么。
女裁縫
長大了,我想娶鈴鈴做媳婦。
我說這句話時,大概是小學五年級。這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母親說她聽到我說這話,嚇了一跳。拳頭大點的娃,不好好念書,想娶鈴鈴。
鈴鈴,跟我同歲,住在我家房子后面的后面。聽母親說,鈴鈴小時候得了一種啥病,大夫說要用童子尿當藥引子。鈴鈴喝過我的尿,病就好了。但是,鈴鈴不知道這件事。還有一件事,鈴鈴也不知道,母親說我吃過鈴鈴她媽的奶。母親告訴我這件事時,顯得很愧疚的樣子,說她當時病了,沒有奶水……其實,對母親,愧疚一輩子的應該是我呀。在那個年月,咋樣從一個肉疙瘩長成活蹦亂跳的小學生的。都是父母親從口中省下來,一口一口將我喂養(yǎng)大的,絕不是母親生氣時說的是靠著墻長大的。
鈴鈴家有一臺縫紉機。村里人縫衣服都到鈴鈴家去,我隨母親去過。鈴鈴媽坐下,用腳踩著,機子就發(fā)出嗡嗡聲。在嗡嗡聲里,我站一會兒就打瞌睡。母親和鈴鈴媽說話,看我扯衣襟,就讓我去和鈴鈴玩。母親喚我回家時,我發(fā)現(xiàn)母親來時用布巾包的雞蛋不見了??隙ㄊ橇艚o鈴鈴家了。鈴鈴家沒有雞,卻有雞蛋吃。如果娶了鈴鈴做媳婦,縫衣服就不用給鈴鈴家送雞蛋了。我告訴母親這個想法的時候,母親說,快長大,長大了娶鈴鈴。
我上高中有一年暑假,在家里干農(nóng)活。有一天,母親說鈴鈴要出嫁。嫁到天津去,鈴鈴有個姑姑在天津。母親去鈴鈴家,我也跟著去了。院子里亂哄哄的。我沒有進去,只是遠遠站在巷子口。像村里大多數(shù)女子一樣,十六七歲就嫁人了。只是鈴鈴嫁到一個地理課本上才知道的地方。應該是個好地方,好地方應該有好人家。
鈴鈴從院里出來了,頭上戴著花,脖頸圍著一條紅紗巾。鈴鈴的哥哥扶她跨上手扶拖拉機。鈴鈴上車時很用勁,臉漲得紅了,紗巾也映紅了她的臉。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束火苗,隨著紗巾在輕輕拂動。鈴鈴坐穩(wěn)后,回頭時好像看見了站在石頭墻角的我。也許沒有看見,人那么多,都在說著安慰的話,說著羨慕的話,說著只有說的人能聽到的話。我看見鈴鈴沒有哭,不像小時候,碰一下就哭。鈴鈴眼睛里透出一種鎮(zhèn)靜、自信,又像用眼睛要挖出什么東西。始終緊閉著嘴唇。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掩蓋了一切聲音,我耳朵一陣嗡鳴,像小時候聽到嗡嗡聲,就站著打瞌睡。
隨母親往回走時,母親念叨說,你要不是念書,也該娶媳婦了。
我低著頭在想,鈴鈴的名字,上小學時她作業(yè)本上寫的是玲玲,還是鈴鈴。她的笑聲像鈴鐺,應該是叫鈴鈴,她父親是我們村里第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玲玲,也是形容玉碰擊的聲音,玲玲作響,玲玲盈耳。endprint
正 午
陽光幾乎是直射下來的。
陽光直射下來的時候,萬物都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影子最不耐熱,最怕熱,就藏在它原來附身之物的身體里。大地上每個直立的事物都有一個洞穴,藏著一些秘而不宣的東西。包括,一棵白楊樹。影子此刻就鉆進去了,我圍著它合抱不住的樹干喊了幾聲,覺得樹身里有誰在應答。這更加證明影子在樹身里喘氣呢。
我的額頭微微滲出汗粒,我要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陽光就帶一些斜度照下來。陽光再斜一些,影子的尾巴就露出來了。我就可以踩著它的尾巴,我的半個身子都可以歇著陰涼。
這棵楊樹太高大了,我仰望它時脖子一直快要彎到腰上去了,才勉強望見它泛著白花花光影的樹梢。它的樹冠并不大,它應該有渾圓、招風、枝杈交錯的樹冠才對,誰讓這棵樹的主人會爬樹呢。每年秋天樹葉落盡以后,主人就會爬到樹上去。他從小就開始爬樹,練了本領。現(xiàn)在已快五十歲了,爬樹敏捷得像猴子一樣。不過,他長得真像個猴子,手臂比常人長,放直了可以觸摸到自己的膝蓋骨。腿卻出奇地短,像是專門為爬樹而生的。
每年爬樹時全村人都會來看熱鬧,但人們是要站遠一些的。因為樹每年要長出一些新枝。他就留下這些新枝過冬,明年讓它們節(jié)外生枝。而旁枝就會被砍掉,會自行落成一座樹枝的小山。這棵樹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主人在樹身下面修了一個池子。這個池子的大小,是按照樹葉自然落下的地方規(guī)劃的。當然,還同時計算了樹葉落下時風的偏移,總之比樹冠大出兩倍多。從第一片樹葉開始落,主人就關(guān)注樹的變化了。其實,主人是在為爬樹作準備了。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落葉大部分會自然降落到池子里,而一部分會落在池子以外,主人每天會將它掃在一起,倒進池子里。這樣,樹池的葉子會越積越多。不像村里的懶人,不給樹木修池子,讓樹葉隨風飄,落得滿溝洼都是,第二天醒來,落葉鋪到臺階上,下臺階時一腳踩空,自己趴到院子的落葉間。小孩子跌倒會大聲喊叫的。樹池還有一個用處,就是可以防身。如果主人不慎從樹上掉下來,樹池就會張開懷抱接住他。當然,這么多年過去了,主人一直沒有從樹上掉下來過。其實,村里是有一些人希望他從樹上掉下來的,這樣,就會給大家?guī)硪魂囆β暋?/p>
我從仰望樹冠的思緒里回來后,許多影子都相繼出來了。村里一條路一側(cè)開始有了陰影。那些面向路修著門樓的大門,幾乎沒有開著一戶。一個村子的人,都去了哪里?我知道,這個時辰路邊的一座清真寺里,胡須白了的阿訇,燒水掃院的師傅應該是在的,他們守護的寧靜是人心里的靜。我向西邊的山梁間望了望,云朵也給山坳間的莊稼地里瀉下了影子。我向南面的山梁間望了望,玉米秧子寬而長,洋芋花兒有白的、紫的、藍的……
這時,我聽到咳嗽聲,我要走訪的人掀開了大門。他是楊樹的主人。楊樹的影子已落在瓦房上,一部分已印到瓦房的窗玻璃上。主人讓我進門,我笑著進了門,卻一直在觀察他異常的手臂。
正午過后,陽光西斜,楊樹葉在高處喧嘩,巷子愈加靜了。
我離開巷口時,樹影伸得很長,走在路上,我覺得腿重,邁步時很吃力。想了想,我經(jīng)過樹身時,一部分樹影從我的腳面爬上我的褲腿,跟著我來了。如果真是這樣,我應該跑起來,像小時候一個人跑過山梁,將暗自跟上來的影子甩開。
我真的跑起來了,在村莊的大路上。
我跑起來的時候,沿路的屋舍、圍墻、樹木、玉米,也都跟著我跑起來了……
啞巴婦人
有一年秋天,朋友的父親歿了。幾位平日里要好的朋友,一同前往清真寺送埋。寺院里聚集著親朋好友與鄰里。在寺院大門口,一位約六十歲左右的老婦人,腿腳有殘疾,拄著一根拐杖,有人給她散了錢。卻見她轉(zhuǎn)過身去,順手將錢塞到一個小孩的手里,那位懷抱小孩的年輕母親堅辭不收。她咿咿呀呀推讓著,原來是個啞巴??吹竭@一幕,周圍人都向她投去異樣的目光。我的朋友中有一位腿有殘疾,拄著雙拐。我告訴他剛才發(fā)生的事。當朋友將錢遞向老婦人時,老人堅辭不收,手指著朋友的雙拐,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沙啞的聲音,并將攥在手里的錢硬塞給朋友。她已經(jīng)身有殘疾,卻將愛心傳遞給她認為更需要幫助的人。
窗 口
女兒一個人拖著行李箱,背著雙肩包,提著方便面和零食,要在這列火車上,從黎明坐到黃昏。走進檢票口的那一刻,一道冰冷的護欄將我們分開。在嘈雜的人群、方言、氣味和面孔的狹小區(qū)域,女兒背對窗玻璃的瘦小身影,時隱時現(xiàn)。玻璃隔離了空間,時間似乎也參與其中。
這已是多次送女兒夜行的時光,無論是冬夜,還是秋夜,我們都會在這里張望,許久不愿離開。晚點,晚點的火車終于進站,霧氣抵達鐵軌兩側(cè)。女兒會跟隨人群擁向入口,上車,穿過走廊,找到車票標識的座位。那里會有一個向外的窗口,而窗口外是黎明前的暗光,女兒的身影映在玻璃上,映在昏黃頂燈的光圈中。女兒在上鋪,行李箱要塞在腳下,有沒有好心人會挪一挪。女兒要爬上去,弓著身體,然后慢慢躺下,給我發(fā)短信。
而我站在候車室隔離的玻璃前,已看不見女兒坐上的那列火車,那節(jié)車廂,更望不到夜幕里的窗口……可我分明在車廂里急切地找,急切地張望。我在那一列火車上,又分明在返回的路上。峽谷中山形已有輪廓,樹木的顏色已漸漸洇染,曲折的河水一定開始喧響……我迷迷糊糊睡去了。夢里聽女兒說,今夜沒有星星。
秋之書
烏云宿峰巒,黃葉蕩秋風。雨后,我和阿娜去圖書館。去年的秋天,我借出三本書,杜甫的詩兩本,李白的一本。那天,走在人行道上,一枚樹葉飄落在我腳下,順手撿起,還是綠的,也很干凈,就順手夾在書里。
秋日宜讀杜詩,特別是中年以后,其沉郁悲壯的詩風令人難以忘懷?!肚锱d八章》《春望》《登高》《春夜喜雨》《旅夜書懷》及在成都生活期間的絕句,都值得反復吟誦。也喜歡將名篇佳句用小楷字抄下來,在抄寫中揣摩,體味。而月夜喜讀李白,詩思悠遠,情滿河山,人生快意,馳騁曠達。李白、杜甫的詩文陪我度過了又一年的中年時光。endprint
今日送書出門前,我不舍地將它們擺放在一起,留下了一張照片,又逐個翻了翻。發(fā)現(xiàn)一枚樹葉夾在《杜甫詩選》里,依然青碧如新。我將它繼續(xù)留在了書里,那一頁詩《閣夜》,我在“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下畫了線。隨著時光流逝,書頁中樹葉鮮初的光澤會逐日褪掉,消耗著它的血肉,它會變得異常脆弱,不敢去觸碰。我相信,它已與書頁中的文字融為一體,聆聽文字的絮語,它帶入書頁的風聲、雨聲,陽光的馨香,空氣中潮濕的氣息,一只撿起它的手傳遞出的,一個人身上的書卷氣……都會慢慢在書頁間消亡,而書卻會永遠活下去。《杜甫詩選》,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選注。我仔細看了,它進入這個西北偏遠小縣城的圖書館,是1983年。據(jù)圖書館即將退休的老同志講,館藏圖書共四萬多冊。改革開放初期重視文化建設,館里一下子進了兩萬多冊圖書,這本書就是那時候購進的。近二十年了,縣館里幾乎沒有新進過書。而這些書已陳舊、過時,無人問津。我是這本書的第一位借閱者,也許也是最后一位。現(xiàn)在要搬新館,這批舊書也上不了架了。
聽到這些,我有些傷感。我在書里留下的畫痕,佳句上停留的目光與思緒,留下過我掉落的一根白發(fā),留下過我的喟嘆與贊賞,期許與向往,留下過窗外的四季,長夜里的月光?,F(xiàn)在,它靜靜地立在書架上,與其他散發(fā)著古舊氣息的書,立在長長的書列中間。我想,它應該別于它書。它是否會在寂靜的夜里,悄然間開口說話,告訴那些緘默豎立的書,它離開書架的經(jīng)歷、見聞,它因游歷是否增加了重量,那些沉睡的文字因此打開,因為一個人目光的觸摸而重新有了生機,釋放著文字固有的魅力。需要多久,它才會使自己安靜下來,重新進入沉默者的行列,進入未知的世界。一本書能擁有多少激情?一本書擁有閱讀者的經(jīng)歷,同樣會為文字帶來愉悅。
如果可能,這本書會迎來它的第二位閱讀者。在這個小縣城的圖書館里,會迎來一位退休的愛書之人。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同樣會是一個落葉紛飛的秋天。
南 山
這一次,他又將瘦小的腦袋扭向一邊,看著窗外。其實,窗外什么也沒有。更遠處是南山,前些年義務植樹時栽的油松、云杉、杏樹、落葉松和槐樹,對了,應該還有鉆天楊,現(xiàn)在都應該長高了,蓊蓊郁郁,已看不到裸露的山崖和土坎了。我交代你的事你聽清楚沒有。領導似乎很生氣的樣子,幾乎在吼叫。他站在巨大的辦公桌前的空地上,兩只手交叉著自然下垂,放在腹部,一動不動。這個地方他用這樣的姿勢站了七年了。只是坐在寬大辦公桌后面的人已換了五位了。他右耳似乎聽到一個人的說話聲,恍惚是在喚他。他這樣頭側(cè)向一邊的姿勢,引起了領導的極大不滿。他不想這樣,努力克制著,努力保持著一種他角色里該有的敬業(yè)和矜持。他不想點頭哈腰,他只想做個本分的人,做得有自尊一點。他在責備聲中扭身出了那間辦公室,習慣性地隨手輕輕拉上門柄。他一直在想南山上那些長高的樹木,風一吹,樹葉發(fā)出好聽的婆娑聲,鳥的叫聲。是的,他應該找個樹冠大的樹底下,坐下來,慢慢躺倒,放松自己。他這樣想的時候,躺倒在自己坐了七年的辦公室,他看見桌前摞積的那些文件都長出了翅膀,一頁一頁,從窗口飛出去……
三里鋪
想起三里鋪通往學校西側(cè)的兩排楊樹,那時候,抱一棵樹,努力才能摸到手尖,可如果兩個人合抱的話,兩只手就很容易拉在一起,并久久不愿松開。
記得,我們在樹下照過一張相片,分別靠在一棵樹干上,互相看著對方。你穿一件白色夾克,我穿著綠軍上衣,風紀扣扣得那么緊,幾乎與樹身融為一體。
明年就過三十年了,我們靠過的楊樹,兩人還能不能抱住,或者已砍掉,只剩下樹茬,或者凹陷的樹窩。
似乎這三十年的生活,已歸于寧靜,如那棵已砍倒的大樹,已從懷抱里消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相擁而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