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桂珍
要宰牲了!“嚓嚓嚓……”一把刀柄鑲嵌著紅珊瑚,刀鞘飾黃銅纏絲花紋的藏刀在濕潤的磨石上來回打磨,宰牛人握刀柄的手歡快而巧妙地用著力,石面滲出一層濕黑的黏液。很快,磨洗的刀刃活了,褪去了長期擱置不用的遲鈍銹跡,浮上一層亮色來,白花花的,耀眼,像水銀,像雪光。刀已磨好。爺爺過去牽牛。
爺爺早上才買來的黃牛,毫不知情地臥在門洞里,像個客人一樣咀嚼著菜葉,品嘗來到我家的第一頓美食。它伸出寬舌頭一口一口將菜葉子都卷進嘴里,發(fā)出清脆好聽的咀嚼聲。它有些莊重地臥在那里,異常清澈的眼睛和溫順安靜的神態(tài)顯得沉靜而有謀略,它的肚子圓鼓鼓的,屁股邊沾滿了牛糞,亂蓬蓬的尾巴粘成一根毛辮子,像個落難的貴婦。這頭牛價格便宜,不知什么原因,賣主僅用三百多塊錢將它賣了。三百塊在當時比一只羊貴不到哪兒去,爺爺撿了便宜,很是高興,奶奶卻喃喃道:“這牛,該不會是偷的吧?”爺爺當機立斷,宰了!
“哞——哞——”牛發(fā)出一聲比一聲凄厲的叫聲,四蹄死死蹬著,任憑爺爺扯著韁繩將它往門洞外拉,韁繩幾乎勒進牛脖子里了,牛卻鐵了心蹬著四蹄,像座土塔。爺爺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畜生!”讓奶奶和母親從后面趕。奶奶掄起木棍狠狠地抽,牛依然紋絲不動,腔子里發(fā)出聲聲哀叫,充了血一樣的聲音,逼得人眼眶發(fā)酸?!罢媸顷衽?!”母親和奶奶兩人索性合力從后面推它,她倆對著牛的臀部使勁連推帶抬,后蹄稍一懸空,牛便不能將力量使在一處。它終于動了,潮濕的地面上畫出四道傷疤一樣深深的劃痕。我看著,嘴唇動了動,低聲說,“阿爺,這頭牛,這頭牛流眼淚了?!蹦巧笄宄罕迫说难劬ο裢逼频乃?,汩汩涌著淚水,濕濕的淚痕在它的面頰上淌出兩股水槽,濡濕的金黃色牛毛像倒伏的水草般粘成了一片。
牛跪下了,“哞——”它從腔子里發(fā)出最后一聲哀號。
“慢著!”奶奶在最后一刻突然瞧出了端倪。她伸出雙手用心地摸牛那圓鼓鼓的肚子,像摸一位孕婦的肚子。奶奶會接生,附近鄰里不少小孩都是她接生的,此時,她慢慢地摸著牛的肚子,摸著摸著,果然摸出個形來,驚喜地叫道,“有牛犢呢!有牛犢呢!”正是放牧的好時節(jié),一直眷戀著牧場的爺爺像中了頭彩一樣高興,如果算得沒錯,過了這個夏天牛就會下犢子了,這買賣做得太劃算了!
牛得到了赦免。
正如家里喂狗、喂雞、撿雞蛋的活都歸我一樣,放牛的任務毫無懸念地落在我身上了。爺爺削了一節(jié)樺木棒子當牛橛子,還給我備了一把釘橛子的小鐵錘,并一再囑咐去山坡上縻牛的時候一定要看好位置。如果位置不合適,靠近梯田或坡溝,牲畜滑下去事小,弄不好會被勒死,曾有幾只羊就被勒死在梯田邊上呢。那時的甘南合作市是個小鎮(zhèn)子,沒幾座高樓大廈,四面環(huán)山,鎮(zhèn)子就坐落在中心。我家住西山坡,沿著巷子一路上去就是山頂。山不高,一座連著一座,近處的山上都是層層梯田,種著油菜、青稞和少量的燕麥、豌豆,夏日里滿山金黃翠綠,猶如織錦。遠處的山更豐美,山花和各種草藥幾乎覆蓋了青草。莖葉柔韌,白絨綿密的艾草一叢叢盛開,奇妙的白絨花團攢在心里,明明活色生香卻又有著風干后花朵透明薄脆的質地;葉子粗壯的秦艽看不到花朵卻散發(fā)著一股股沉靜的藥香;開紫色花的地艽謙卑地俯在地面上,醒目的顏色和濃烈香氣召喚著人。我一度覺得地艽是我們家的味道,在草叢里梯田邊看到它,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摘上些,拿回家曬干,冬天奶奶會加幾片老姜一把紅糖熬地艽茶給我們喝,不但驅寒暖腹,而且那略微辛辣的藥香讓人身心順暢。
整個夏天,我牽著懷孕的母牛走過那些山坡,有時牛在我前面,我隨著它,若它在某處山坡停下來開始吃草,我就會把樺木橛子釘?shù)狡教归_闊的坡地,再放開長長的韁繩。有時我走在它前面,它順從地跟著我,在我挑選的山坡上看它愜意地吃草,我就放心地抱著一本書到稍遠處去讀。牛的肚腹一天天膨脹,身體越來越重,尤其在雨后的山間小道上走過時,一串印章般的蹄印深深嵌進泥土里。許是它圓鼓鼓的肚子讓它乏累,牛很安靜,總是靜靜地臥在草地里低頭吃草,有時也看看我,像看草地里任何一朵花草,沉靜安詳。草原的盛夏,粉白的打碗花成片成片覆蓋了草地,那些枝莖柔韌纖長,秀雅清麗的花兒在含苞時像一束束攢在一起的火柴,如今幾乎所有火柴頭都爭先恐后地炸開了,俯臥草地,隨著風涌,一切都陷入粉白的波濤里。我和我的牛,任那清越的花香,將我們引入一個澄明干凈的方向。藏族人叫這種粉白的花“狗蹄花”,可能因為它粉瓣紅蕊幾十朵攢成一朵花球,圓嘟嘟的,像一只初生的小狗柔嫩粉圓的小蹄子吧。我幻想著我的牛會生出怎樣一只可愛的小牛犢。它會有花兒一樣的蹄子嗎?它會有露水樣清澈的眼睛嗎?它錦緞般光滑的皮毛會是黃色,黑色,還是棕色呢?我興奮地猜想著,摘了一大把打碗花,送到牛的唇邊,牛卻像有妊娠反應一樣嫌惡地別過頭去。
我將花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看不遠處的山埡口邊的瑪尼石堆邊磕頭的藏族人。他們的村子在山后,每每路過,無論男女老幼都會跳下馬磕頭叩拜,可能是在祈禱神保佑他們出入平安吧。有時,進城歸來的男人們會選一塊平坦的草地,讓馬兒歇著,他們打開啤酒開懷暢飲,風吹過來他們的聲音,只濾下一片笑影,像高原的陽光一樣豪放熾烈。有一次,幾個婦女坐在那里歇息,她們鋪開頂在頭上的花頭巾,從背簍里取出一堆果子放在上面,準備來一次野餐,花頭巾上不但有桃子李子葡萄和葵花子,還有幾只光鮮的紫色圓茄。其中一個女人捧著圓茄當水果一口咬下去,“啊媽啊媽——”她驚叫著吐了出來,將手中的圓茄扔得遠遠的,我躲在牛背后捧腹大笑。山頂?shù)奶萏镉行┦切?,長滿了雜草野花,躲在梯田根里很是安靜隱蔽,常有青年男女在那里幽會。某天,不知從哪里竄出一幫野孩子,五六個人,大的有十幾歲,小的都拖著鼻涕。他們像一群小獵狗一樣逮著了一對在梯田根偷情的男女,一路追著大聲起哄。男人護著女人,唬他們,但越是唬視,那幫小混混們越是起勁。他們拿手中的臭蒿條跑過來抽女人的屁股,男人怒了,但他逮住這個又跑了那個,那個嬌小的女人哭著跑下山坡,小混混們起勁地叫,“嗷,嗷,沒羞!大屁股,沒羞!”
我的牛安詳?shù)爻灾?,澄澈的眼里映著湛藍的晴天,我在充滿花草香氣的時光里享受著安閑與歡快,卻沒有想到,那幫小混混會盯上我和我的牛。起先,一個小鼻涕蟲被牛吸引了,他拿著一根長長的臭蒿條過來捅牛耳朵,牛耳被他搔得癢,趕蚊蟲蒼蠅般一跳一跳的。小鼻涕蟲覺得這樣玩不盡興,他又捅牛的眼睛,牛閉上眼睛躲避著,像個忍耐的婦人。那小子就用臭蒿條刷牛長長的睫毛,牛忍耐著,任憑他手中的臭蒿條在眼上戳來戳去。那孩子拖著鼻涕的邪惡笑臉深深刺激了我,我沖上去一把扯下他手中的臭蒿條扔到地上。他先是一驚,然后看看我又看看一直臥著的安靜的牛,扯開嗓子喊道:“阿哥,這丫頭打我!”男孩們呼嘯著奔來包圍了我。兩個大男孩歪著頭一臉壞笑地朝我逼過來?!斑希ζ谅?,妁月(芍藥)花,毛丹(牡丹)花?”其中一個嬉皮笑臉地指著我的水紅綿綢裙子調戲起來。憤怒和恐懼像一頭小獸撕咬著我的心,我握緊拳頭,渾身顫抖,眼睛不示弱地看著對方。但我忽然想起我把小鐵錘丟在牛橛子跟前了,少說有三百米的距離,瞬時,一股冰涼從腦門上散開,遍布了我的全身。他們逼上來,“成天價陪一頭騷母牛,不如陪陪哥哥!”他伸手來撩我的裙子,一聲驚叫宿鳥一樣飛出胸口?!斑琛蹦概M现林氐纳眢w,“騰”地一下站起來了?!斑琛彼纸辛艘宦?,那一聲短促而充滿了威懾力,它臃腫的身體橫在我和男孩們中間,眼睛已泛紅,鼻孔瞬間張大,呼呼地噴著兩股熱氣,四蹄不安地在草地上轉圈。小混混們害怕了,“走!”他們一個個倉皇逃竄。我抱著母??蘖恕ndprint
秋天,我開學了,家里大人都忙,除了天氣晴朗的黃昏和休息日,母牛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臥在陰濕臊悶的牛圈里。它無聊地嚼著割來的青草和奶奶從菜地拔來的蘿卜葉子,咀嚼著,緩慢而持久地反芻著,像在棋盤上打著瞌睡消磨時光的老人,澄澈的眼里映著圈房梁頂發(fā)黑的椽子。一個雨天,牛可能犯饞了,慢慢地咀嚼起我扔在圈房里的一串蔫掉了的打碗花環(huán),而且嚼得饒有興味,讓我心疼。我冒著小雨上山給牛割了一背簍青草,草棵被割斷時,汁水飛濺,那清香常常讓我忍不住停下鐮刀,貪婪地呼吸,那時渾身的血液變得清澈,自己消融在自然之中。我想,牛是不是常常在那香氣里將自己化為一顆飽滿的籽粒抑或一股來去自由的風。那天,在雨中給牛割草的時候,我久久地向往著擁有一片青翠的燕麥地,我要放逐我的牛到那片綠河,讓那多汁脆嫩的植物簇擁著它,讓那滿溢的清香融化它,讓它化為恒久的氣息。我久久地凝望著,燕麥地翠綠色的河朝我涌來,每一寸綠都漫過我的胸懷!
高原的秋天總會戛然而止。雪,從來都無關乎時令節(jié)氣,想來就來。那個秋末的夜晚,初雪的大氅覆蓋了一切。午夜時分,寧謐的睡夢中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院里的狗不安地吠叫起來,檐下的燈泡飄出一片檸檬黃,奶奶和母親慌亂的腳步交織著她們急切的話語?!安畈欢嗔税??”母親問?!班?,你去撒一盆苞谷面糊糊……這畜生孽障(可憐)著……”奶奶說。紛亂中,我的耳朵里隱約傳來母牛低沉的呻吟,那聲音好似一顆懸在樹梢的心一樣顫抖著。我一骨碌翻起來,推開門,雪花飛蛾般撲了滿懷,我接連打出幾個噴嚏。腳還沒探出門檻就被母親呵斥進去,“快去睡!牛要下犢了,沒你什么事兒,別添亂!”母親向來是威嚴的,不怒則已,一怒便讓人害怕。我重又回到被窩里,卻再也睡不著。我側著頭,將耳朵緊緊貼在炕頭,心里計算著從牛圈到炕頭的距離。我相信牛的聲音會穿過圈房,穿過柴火房、門洞,徑直到達我的炕頭。我細細聆聽,牛痛苦的呻吟和不安的蹄聲像腳步一樣從大地深處到達我這兒。整整一夜,半夢半醒,那混濁低沉的聲息裹著我,枕頭濡濕了一大片。
清晨,一股清甜的濃香喚醒了我,我揉著黏糊糊的雙眼,看到青花龍碗里盛著一碗黃澄澄的凝脂。母親笑瞇瞇地說,“是膠奶!都舍不得吃,專給你呢!你放牛有功!”“膠奶?”我吞咽著口水,好奇地盯著那碗嫩滑清甜的凝脂?!爸挥信.a犢了才會有,一次也就這么多,可金貴著呢!”母親帶著獎賞的口氣說。不用說,那是一種但凡嘗過一口,便終生難忘的味道,它是一頭牛成為母親時分泌出來的精華,每一滴都是一顆珠淚,每一滴都為著剛剛脫離母體的小生命而來。
急不可待地來到牛圈,雪后昏暗的牛圈里熱烘烘的,熟悉的臊臭中多了一絲清甜溫暖的乳香。母牛依舊安靜地臥著,眼睛濕漉漉的,身下鋪了一層厚厚的麥草,一側臉盆里還殘留著一層淡黃的苞谷面糊糊,粗糲的顆粒凝在盆底。我驚訝地看到一頭黑色的小牛緊緊貼著母牛的肚腹瑟瑟發(fā)抖,它清澈的大眼睛果然像山間晨露一般,兩只俏皮的耳朵濕漉漉的,像微雨中的楊樹葉子。母牛不停地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舐它貝殼一樣光澤的皮毛,喉嚨里無限憐愛地發(fā)出一串輕微的呢喃?!斑琛蹦概3逸p輕地叫了一聲,眼神圓滿得猶如明月。奶奶拿小棍趕它們起來,這樣小牛會很快硬棒起來,母牛也恢復得快。小牛顫抖著搖搖擺擺地隨母牛一起站起來,天性使然,它朝母牛腹下飽脹的乳房靠過去,濕漉漉的唇噙住一顆粉紅乳頭開始吸吮。它吸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再換個乳頭,吸不出來時會奮力抵撞母牛的乳房,然后再吸,不一會兒潔白的乳汁流溢它的唇邊。小牛像一個滿足的孩子一樣“哞”地叫了一聲,母牛深情地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舐它,生命的初頁被打開,眼里心里都充滿了愛的啟示。
小牛成了家中的一員。作為在我家落地的一個牛娃,它自然地多了許多寵愛與驕縱。起初,沒有給小牛脖子里拴韁繩,而它也總是貼在母牛身邊寸步不離,晨露一樣的黑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惹人憐愛。我總是偷偷拿著吃早飯的白饃溜進牛圈去喂它,它像個膽怯害羞的小女孩,每次匆匆舔食完我手心里的白饃就躲到母牛身后去了。但是很快,隨著迅速的長勢和對周圍環(huán)境的熟悉,它像一片完全舒展的葉子融入春天一樣融入了世界。每次打開圈門,它會撒歡蹦跶出來,甩著尾巴,伸出舌頭,舔舔這兒又舔舔那兒,蹬蹬蹄子又刨刨地,四蹄輕靈矯健,釋放著豐沛的生命活力,頭頂萌茁的一對小包蓄滿力量,日夜頂著,不久之后,那里會冒出一對威儀的彎月。
日漸強壯的小牛,爆發(fā)出所有生命在童年時期的萌頑可愛及對世界的無限好奇和探索。而它的表達是憨拙的,就是用嘴去“嘗”。它因為在三九天伸出舌頭嘗大門上的鐵門環(huán),舌頭被凍鐵粘住,我們用溫水一點點幫它剝下時,粉紅的舌面撕裂了,滲著血。但它還是不記教訓,沒過幾天將姐姐落在檐下圓桌上的寒假作業(yè)本嚼得稀爛,害得姐姐又哭又鬧了好半天;它還去嘗廚房的粗布門簾,母親發(fā)現(xiàn)時,半截門簾被嚼得涎水滴答;整個冬天,它竄進廚房偷吃洋芋蘿卜成了常事,而母親曬在屋檐下的洗衣水常常會讓它連喝帶玩的禍騰掉。我們佯裝慍怒,抽它趕它,背地里卻因它惹出的事端偷偷樂著,巴不得自己也像它一樣隨了性子鬧騰一番,撒一回歡呢。然而,最終小牛的脖頸上還是套上了韁繩。一次,它溜進廚房偷吃掉了案板上的一碗洋芋菜,而且還把碗給舔了?!俺删?!真是沒籠頭的驢!”母親像嗔罵我們一樣嗔罵它,“再不拴著,看樣子要上炕吃飯了!”我們嬉笑著,小牛跟著“哞哞”叫。
冬去春來,小牛完全褪去了初生牛犢的嬌弱,它的身姿矯健輕靈,目光頑皮而靈性,鞭子似的牛尾有力而驕傲地甩著,蹦跶起來很張揚,仿佛每一寸筋肉蘊含著力量。它依然常常闖禍,掙脫韁繩見縫插針地闖進菜地里將剛剛長出的菜苗踏得一團糟,它完全不像它的母親那樣安靜持重,它的體內好像住著一個不安分的精靈,它的四蹄似乎有太多力量無處釋放。伴著日漸健壯的小牛,安靜的母牛徹底完成了它的使命,它命定的那個日子毫無征兆地來臨了。擱置已久的宰牲刀再次被磨得雪亮,我扯著牛韁繩不放,父親大聲呵斥,我被母親拖進屋里。小牛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哞叫里,母牛深深回應了一聲,那聲音里有一種血色,聽到的耳朵和心里都充滿了血,仿佛自己的另一個喉嚨在叫。生命循環(huán)往復,在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中,生命的完成與被完成在兩頭牛的叫聲中輕輕咬合,我聽到靈魂拔節(jié)的響聲。endprint
宰牛的血水帶著重重的腥氣流出水槽,一直流向巷口?!斑@家宰牲了!”巷子里的人路過時,朝我家投來羨慕的目光。幾天后,水槽邊散發(fā)出腐爛的腥臭,成堆的蒼蠅嗡嗡著擠在那里,而那頭牛,不再被家人說起,它隨那血肉迅速逝去了。我在深深的感傷里吃了近一個半月的白米飯,吃得胃里直泛酸水。母親安慰我說:“牛呀羊呀都是老天造化了讓人吃的,你見過有哪頭牛羊是老死的嗎?”我固執(zhí)地搖著頭,眼淚飛濺,母親受不了我的綰纏,索性不管我。奶奶每天在一只鋁制飯盒里泡一把米,有時加點紅棗葡萄干,倒點水,放進爐火正旺的烤箱里,默默地給我做只夠一個人吃的米飯。我在父母的斥罵、姐弟的嘲笑和讓人饞涎欲滴的肉香中苦行僧一樣嚼著干硬的米粒,心里的一大片潮濕無邊地洇開。一天中午,母親做了我愛吃的涼粉燴菜,她舀給我一大碗,切成塊狀的晶瑩剔透的涼粉浸在冒著油花的肉湯里,紅的辣椒綠的菠菜,鮮香的蒜苗芫荽和股股肉香誘惑著我。我端著碗無法抑制地吞咽著口水,母親笑瞇瞇地說:“吃吧,燴菜里的肉是買來的,那頭牛的肉我們早就吃完了?!蔽遗踔鵂Z菜,空白的胃在那股濃香中近乎痙攣,我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姐姐湊到我身邊說:“你吃了?燴菜里就是咱家的牛肉呀!”一片肉卡在喉嚨里,我被噎出了淚水,滿嘴咸澀。母親狠狠剜了姐姐一眼。
家里再不讓我去放牛了,而我也因為升學考試常常忘了圈里的小牛,有時想起,已到深夜。小牛依然頑性不改,家里的金蓮花開了,水靈靈的一片,卻被它連吃帶踏成一片敗葉,櫻桃的嫩枝也全被它啃光,更別說菜地里的蘿卜白菜了。奶奶抽空去縻它,想必廣袤的山野才能容得下它體內的野性。它在山坡上忘情地撒歡,它從不會像它母親那樣安詳?shù)嘏P在花叢中靜靜咀嚼草葉,它甚至掙脫韁繩拔開橛子逃向無羈的自由,而奶奶老邁的步子又怎能追得上桀驁的小犍牛。夏日的傍晚,我放學后上山接奶奶,遠遠地,看見夕陽下矯健的牛渾身錦緞一樣的皮毛油黑發(fā)亮,它已完全長大,頭頂?shù)膬蓮澬略轮勺緟s又無比炫耀地頂著生命的榮光,驕傲的尾巴被梳理過一樣干凈蓬松,矯健有力的四蹄輕捷地踏過草地。它拖著韁繩那頭龍鐘的老人。奶奶神色倦怠,黑頭巾像舞倦了的蝴蝶覆在白發(fā)上,夕陽將她的身影拖得很長,與活蹦亂跳向前追趕探尋的牛相比,那拖在地頭的影子走得太慢太慢,仿佛對分秒流逝的時間不肯撒手。
奶奶終被頑劣的牛拖倒了。人老了,就那么一摔,胯骨骨折了。我拿根棍子去教訓牛,奶奶說:“都怨我,腿腳不靈便,牛知道啥呢?”傷筋動骨一百天。奶奶躺在炕上不能動彈,烤箱里焙著一排手指大小的干娃娃魚。奶奶會些民間偏方,說娃娃魚對接骨療傷有特效。母親抽空將那些標本一樣的娃娃魚放在臼里搗成細末,一小包一小包地包好,以便奶奶服用。那時母親在鎮(zhèn)子里擺了一個鞋攤,一雙布鞋賺兩塊錢,生意還不錯,但小牛闖了禍,弄得母親兩頭忙。奶奶忍耐著呻吟,母親的鞋攤,家里的家務,沒完沒了地考驗著母親,牛圈里不安分的小牛,在那個秋天攪得家里像一團亂羊毛一樣理不清頭緒。隱約間,聽到爺爺奶奶悄悄地商量,“宰了吧,可惜,正長著呢……賣了吧,也可惜……唉……唉……”
初雪后,地開始封凍,奶奶拄著棍子能下炕了。一天下午放學回家,遠遠地就看到奶奶瘸著腿,拄著棍子一樣拄著鐵锨把,黑頭巾下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巷子里,我家的水路像切開的血管,從出口那端一直挖到末端,凍結成塊的黑土被鐵锨細細拍碎,掩蓋在水路兩邊的痕跡上。奶奶說,收拾一下水路,大小的事兒就順了!她將一切掩蓋得細致極了,可是我的心卻碎在充溢在空氣里新鮮的血腥之中。有一刻,我不相信我自己,甚至看到自己體內的知覺如一朵花迅速地萎去,我被白茫茫的雪完全覆蓋了,聽不到,聞不見,看不清。牛圈里,黑白牛毛編織的韁繩空蕩蕩的,懸在梁頂椽子上,像個空洞的句號。
“牛呢,牛呢?”我戰(zhàn)栗著撲倒在奶奶懷里。
“賣了。”奶奶說,“賣了,我們不養(yǎng)了,再也不養(yǎng)了?!?/p>
奶奶抱著渾身顫抖的我,身上發(fā)出一股母牛般溫暖的氣息,她滾燙的淚珠落到我的脖頸里、臉頰上,落到腳下的凍土上。幻覺般,腳下的凍土寸寸變得柔軟了,心上的悲傷也變得柔軟甚至溫熱了,那溫熱的觸感來自人心的位置,它浸入肌膚穿透心靈直達生命深處。從此我絕少哭泣。
這么多年了,我的鬢角已生白發(fā)。然而有時,我會在某一時刻被那充溢著生命弦音的氣息擊中,瞬間與它們在時空里相遇。我曾在6月的風里聞見過奶奶趕著一頭牛走在山間小道的味道。牛身上的臊味,我渴望過的燕麥地青澀的香氣,小牛唇邊的乳香,開紫色花穗的蒿草濃烈熏人的臭味,借著一股微風穿透骨骼,讓我顫抖。那氣息,像多年來貼身帶著的一束香草,時時將我引向一個澄明寥廓的方向,它貫穿在歲月的縱深里,有時化為清音縈繞耳際,有時在血脈里洶涌,有時在心間沉寂。更多的時候,它在滿山的草尖上化為露珠,映照著藍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