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祥
楊占山
楊占山是個老老實實的農(nóng)民,日子過得節(jié)儉。
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楊占山一家勞動力多,能下苦,掙的工分多,分的糧食多,在村里不算最窮的。但他們家人吃飯,卻只吃半飽。楊占山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飯吃七分飽,神仙比不了。實際上,他們家人連七分飽也沒有,最多就是六分、五分。他們家做飯,不是隨便舀一碗米、一碗面,就去做飯了。米面都是要稱的,每人每頓二兩米,一點都不能多。每次做飯前,都是楊占山親自稱的。婆姨娃娃稱,他都不放心。要是他不在,或者有事出門,要提前把幾頓飯的米面都稱出來。他家專門備著一個小桿秤,木桿、鐵盤、銅星,由于經(jīng)常使用,擦得非常光亮,尤其是銅星,亮閃閃的。秤盤干凈、銅星光亮,還有一個好處,看得清楚,也就能稱準。稱不準,多了少了都不行。稱米面的時候,秤桿要平,秤桿要是高了,秤頭翹起來了,楊占山就會從秤盤中抓出幾顆米、一撮面來。等秤桿完全平了,站住了,他才滿意地交給婆姨去做飯。婆姨已經(jīng)習(xí)慣了,等他稱好了,才去做,沒有一絲怨言。
米面的量定死了,但為了讓一家人盡量吃飽,婆姨做飯的時候,總會想些其他辦法。比如,做米飯的時候,里面加點洋芋,這樣做出來的米飯,顯得多些,能填飽肚子。做面飯的時候,在面湯里加上野菜葉子、洋芋葉子,這樣湯也稠了,還頂菜吃。婆姨想這些辦法,楊占山是不阻止的,有時還夸贊婆姨兩句。這樣好,加點菜,有營養(yǎng)。婆姨不說話,娃娃們也不敢說話,低著頭吃飯。娃娃們吃飯,也是根據(jù)年齡、干活的多少定量的,不是誰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季節(jié)不同,時節(jié)不同,飯量也不一樣。比如說,夏天日子長,干活多,飯量就定得高一點。冬天日子短,干活又少,飯量就定得低。干活的時候吃多點,能出活。不干活的時候,盡量不讓娃娃們出去耍,就坐在炕頭上,這樣消化慢,省糧。
飯吃完了,楊占山還要舔碗,舔習(xí)慣了,拿起碗,伸出舌頭去,碗轉(zhuǎn)一圈,也就干凈了。婆姨娃娃也跟著他舔碗。六指不習(xí)慣,吃完就放下飯碗。楊占山不答應(yīng),讓他舔碗。六指動作不熟,好半天才能把碗舔干凈。碗舔干凈了,還不算,楊占山要喝一大口水,先在嘴里漱,腮幫子一鼓一縮的,漱好半天,把塞在牙縫里的米粒菜葉子都漱出來。漱出來不是吐掉,而是咽下去。這樣看著不舒服,婆姨娃娃不跟著他這樣漱口,就說牙縫里沒有,還張開嘴叫他看。他們家絕大多數(shù)時候,飯菜都是稀的,牙縫里確實也藏不住。
包產(chǎn)到戶后,糧食多了,村里人大多都能吃飽肚子了。楊占山家的人口多,土地多,打的糧食就更多了。
楊占山不光是節(jié)儉,還能吃苦。土地分到戶,他就像個地老鼠,整天忙在土地上。耕地、耙地、磨地,他幾乎用手捏過每一寸土地,土地打磨得很平整,沒有一個土塊,沒有一粒石子,這樣的土地松軟保墑,播下種子,很快就能發(fā)芽長大。糧食長出來,他還是耗在地里,松土、除草、間苗,幾乎每一棵糧苗又過手一遍。糧食抽穗灌漿了,他就在田里看著,看著每一棵麥穗谷穗,眼光熱乎乎的,一直把麥穗谷穗看熟了。收打的時候,就更仔細了,每一粒糧食都歸了倉。不光這樣,他帶著婆姨和三個兒子,冬天閑了,往地里背糞堆肥;夏天往地里馱水澆地。他們一家人下的苦,比別人家要多很多,他家的糧食也總是比別人家長勢好,收得多,顆粒飽。
一家人臉上的笑意也飽滿了。楊占山總是小心著,臉上的笑意也藏著,怕露富,不敢放開了笑。他臉膛黝黑、干瘦,兩頰深陷,好像能把高興、苦痛都藏得住。三個兒子年齡小,還不會藏事,高興不高興的,都掛在臉上。他們都沒有念過多少書,小學(xué)畢業(yè)就被父親拉回來下地干活了。風(fēng)吹日曬的,跟念書的娃娃不一樣,臉膛黑紅黑紅的。娃娃都喜歡念書,不喜歡干活,尤其是干活太累了,想到別人家的娃娃坐在涼房子里念書,臉上就有些不高興,干活也摔摔打打的。楊占山就適時地教育兒子,土地是根,糧食是命,都念書了,誰種地?都不種地,沒糧食,還不餓死。我們家老五輩都是農(nóng)民,沒有當(dāng)官的命。再說了,當(dāng)官有啥好,種地有啥不好的?老人傳下來的話說,文官旮旯武官猴,駱駝官掙個伴兒頭。老農(nóng)民呢,吃一碗,涼一碗,你看我舒坦不舒坦。楊占山這樣說,三個兒子不好反駁,只能認了。不過他們家吃飯,還是要稱量,并沒有放開了吃。三個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下的苦多,營養(yǎng)跟不上,就長得老相些。大兒子十七八,看著有二十五六了。小兒子十二三,看著也十七八的樣子了。二兒子機靈些,不好好干活,有時偷奸?;?,出去做生意,還算白凈些。楊占山看著不舒服,罵他不像個農(nóng)民,像個二流子,將來沒人當(dāng)媳婦。
有三個兒子,勞動力多,這是好事,但眼看三個兒子都長大了,要娶媳婦成家,楊占山就有些發(fā)愁。愁也沒有用,只能是下更多的苦,攢更多的糧,準備著一個個地娶兒媳婦??删湍敲葱┩恋兀a(chǎn)量也是到了極限,不可能長出更多的糧食來,楊占山就想出了一個辦法,開荒。山頭上有些荒地,要么是太陡了,牲口站不住,沒法耕種;要么是太硬了,石頭瓦塊多,開不出來;要么是太薄了,草都不長。楊占山就帶著一家人,把這樣的土地都開出來。陡的整平了,薄的施肥了,石頭撿掉了,又多出來一些土地來。楊占山對土地簡直是癡迷。近處的荒地開完了,就到遠山上去開,看著自己開出來的新土地,楊占山的瘦臉上滿是笑。
他高興了,一家人卻苦得受不了。不光是人,連他家的牲口都受不住了。兩頭??嗟贸圆幌?,吃了也不長膘,瘦骨嶙峋的。一頭乳牛,經(jīng)常耕地馱東西,肚子上的皮都磨爛了,肋骨都露出來了,白生生的。楊占山就剪了一塊牛皮,貼上后,繼續(xù)趕著下地干活。一頭犍牛,牛角長,脾氣大,苦得厲害了,就瞪圓了牛眼,搖晃著長角,想抵人呢。楊占山就鋸掉了它的角,鉆了鼻環(huán),它才不敢想著傷人了。說是不敢,但畢竟是畜生,還是壓不住脾氣。一次耕地到晌午,又累又餓,加上蚊蟲叮咬,牛脾氣犯了,帶著乳牛,瘋跑起來。楊占山死拽著韁繩,也拉不住。兩頭牛拉著犁鏵,拉著楊占山,順著山坡往下跑。山坡下面是一條溝,有好幾丈深,沖下去非摔死不可。楊占山使勁拉著韁繩,大聲地喊著,站住——吁——,站住——吁——人話牛話都喊了,兩頭牛就是不站住,繼續(xù)瘋跑。楊占山被拉倒了,躺在地上,緊緊地抓著韁繩,使勁地想拉住牛。兩頭蠻牛,根本就拉不住,一直跑到溝沿邊上。眼看就要栽到溝里了,乳??吹轿kU,拐了個彎,裹挾著犍牛,收住了身子,才算是沒有沖到溝里去。村里也有人在山上耕地,看到了這個情形,都說是楊占山家的牛受不住了,要自殺呢。endprint
村里人這樣說,有取笑楊占山的意思,還有點譴責(zé)的意思。在村里,誰要是對牲口不好,是會被人罵的。楊占山認為,是村里人妒忌他。楊占山開了幾十畝的荒地,收的糧食比別人家多很多,自然有人妒忌。妒忌不妒忌的,楊占山也不管,照樣帶著婆姨娃娃下苦干活。婆姨也顯老,四十剛過,看著有五六十歲了,又黑又瘦,話不多,能吃苦。不是能吃苦,有楊占山拖著,她不吃苦也不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莊稼漢,她也只能隨著楊占山。干活做飯沒有怨言,每做一頓飯,楊占山都要稱米稱面,她也不說啥??嗔死哿?,身子不舒服了,也不說。有一段時間,臉色蠟黃,慢慢帶了綠色,她還是不說,跟著楊占山,領(lǐng)著兩個兒子下地干活。楊占山和兩個兒子只顧干活,根本沒注意到她的臉色。二兒子在外面跑,見得多,看出來了,領(lǐng)著到縣城的醫(yī)院查了一下,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不到一個月,就死了。說是病死的,村里人說,是苦死的。
楊占山不認為婆姨是苦死的,他說,我也一樣下苦,咋好好的。說來也怪,他那樣吃苦,身子骨卻一直很硬朗,沒啥疾病,感冒發(fā)燒都很少有。婆姨死了,他照樣下苦干活,種糧攢錢,給三個兒子都娶了媳婦。
大兒子、小兒子雖然是農(nóng)民,卻和楊占山不一樣,叫娃娃上學(xué)。后來為了娃娃上學(xué),把家搬到縣城去了。二兒子生意做得大,在城里有幾套樓房,就把楊占山也接去了。楊占山老了,干不動活兒了,只能拋下那些土地。
他家的房子也拆了,但不是隨便扒了房頂,推倒墻壁,而是一根一根拆下椽子檁條,一塊一塊撬下磚塊瓦片。紅磚四四方方地碼在一起,藍瓦也一圈一圈摞成個塔,椽子檁條整齊地擺放在一間小房子里。小房子沒拆,專門留下來放東西。小房子里除了木頭,還有犁、耬、耙之類的工具。墻上掛著鐮刀、鋤頭、鐵鍬、犁鏵一些鐵器,大概是怕放在地上生銹了。墻上還掛著驢綰套、馬籠頭、牛韁繩,是怕扔亂了,不好找。農(nóng)用的所有東西,幾乎都有,簡直就是個農(nóng)村博物館。每一件東西都擺放在該擺放的位置,每一個東西都保存得很完好。這是準備著外面過不下去的話,隨時可以回來?;貋砹?,磚瓦木料現(xiàn)成的,費點勞力,房子就蓋起來了。農(nóng)具都在,隨便拿過來就能耕田種地。甚至連柴火都想到了,木條、樹枝都砍成半尺長的短截,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碼放在墻角。做飯生火,用一捆,拿一捆,一點兒都不浪費。
村里人知道楊占山家細詳,但看到這些,還是有點吃驚。更讓人吃驚的是,小房子里面,還有個暗道,通著一個地窖。不是普通的藏洋芋、蘿卜的地窖,是一個糧食窖。挖成一個瓦罐形,中間大、兩頭小,周圍用麥草把一圈一圈箍起來,里面裝上糧食。這樣的糧食窖防潮,藏在里面的糧食,七八年都不壞。山里人家,十年九旱,收成沒個準兒,雨水好的年景,藏點糧食,以防饑饉。要是連著幾年災(zāi)害,好多人家都餓死了人,藏著糧食的人家,就能熬過災(zāi)害。后來,糧食不缺了,即使遇上災(zāi)年,也能買到糧食,還有公家救濟,好多人家都不再這樣藏糧食了。楊占山家還這樣藏,還守著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是餓怕了。
糧食窖有一丈多深,口徑三四尺,這樣的地窖,能藏一兩千斤糧食。糧食窖用麥草隔層,麥子、玉米、糜子、谷子分層分格裝在一個窖里。這樣的話,米面都有了。
也許是窖藏時間太長了,也許是老鼠、黃鼠聞到了糧食的香味,打了洞進去吃。老鼠的鼻子尖,能聞到糧食的香味,糧食藏在哪里,它們都能找到。埋在地下的糧食,它們當(dāng)然能找到,它們本來就在地下活動。老鼠吃不了這么多的糧食,但水順著老鼠洞口流進去,一窖糧食受潮發(fā)霉,變質(zhì)了。最上面的一層還好些,下面的更厲害,看著還是糧食的樣子,但拿在手里,輕輕一捏,就碎了,成灰了。
馬正國
村里有個學(xué)校,三間房,兩個老師,二十幾個學(xué)生。一三年級一個教室,二四年級一個教室,還有一間老師住。兩個老師,一個是公辦老師,姓楊,是外面來的,不經(jīng)常住校。一個是村上的,叫馬正國,是民辦老師,一邊教書,一邊種地。
馬正國個子小,人單薄瘦削,頭尤其小,稀拉拉的幾根頭發(fā),村里人叫他干腦子。學(xué)生也私下里偷偷叫他干腦子老師、干老師。叫他干腦子,不光是因為他頭小,還因為他聰明。他只上過高小,就當(dāng)了村上的民辦老師。民辦老師雖然身份還是農(nóng)民,但畢竟不用下地干活。每月有十五塊錢的工資,十塊交給村上,五塊是自己的??粗X不多,但在那時候,算是手頭有零花錢了。村上還要記工分,分糧食。每天都算大工,記滿分。分糧食的時候,村上也照顧,分得多些,還是上風(fēng)頭的飽糧食。村上沒有大學(xué)生,高中、初中畢業(yè)的也不多,但上過小學(xué)的還是有不少。他能當(dāng)上民辦老師,就說明他很聰明。他的聰明不是在學(xué)問上,而是在聽話上。在村上,他聽村長的話;在家里,他聽婆姨的話。村長叫他念報紙,他就念報紙;村長叫他寫標語,他就寫標語。村長講話,也是他給打好底稿。村里人說,村長叫他死,他也會裝一陣死。
在婆姨面前,他也聽話。馬正國瘦小,但娶了個婆姨卻人高馬大的,力氣大,嗓門大,人又潑辣。她嫁給馬正國,可能是沖著馬正國民辦老師的身份,但結(jié)婚后,她卻并沒有把馬正國當(dāng)個老師敬著,動不動就訓(xùn)他。剛開始,馬正國還拿出大男子的架勢,想打婆姨。婆姨冷笑了一聲,雙手鉗子一樣地抓住他,把他拎起來,扔到炕上。就這一下,馬正國就感覺到了自己根本不是婆姨的對手,趕緊蜷縮在炕角,不敢動了。婆姨看他那樣,再也沒動手。只是說,我在籃球隊的時候,幾個男人都抗不過我,你還想打我?從此,馬正國再沒敢動過打婆姨的心思,但時時處處還端出老師的身份來,家里的活兒不干,自留地里的活計也不干。放學(xué)了,或者星期天,湊在村頭上,跟一幫閑人打牌下方。
馬正國對下方非常癡迷。方是農(nóng)村人玩的一種棋,類似圍棋,橫七條線,豎八條線,五十六個點,雙方各二十八個子,落子為兵,互相圍堵。不同的是,圍棋落下子,大局已定,勝負已分。下方還要行子,各拔掉一兩個子,空出幾個點,棋局就活了。二十八個子,一般叫馬,就可以橫豎行走了。這又跟象棋差不多。自己的四個馬,湊成一個方,就可以吃掉對方一個馬。直到一方認輸,或者只剩下三個馬,不能成方為止。下方看著簡單,可變化無窮,落子排兵布陣,行子躍馬馳騁,很考驗人的腦力。馬正國人聰明,下方就下得好,在村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說數(shù)一數(shù)二,是因為馬正國下不過村長。馬正國下方,講究策略,用的是技巧。村長下方,橫沖直撞,用的是狠勁。狹路相逢勇者勝,馬正國就經(jīng)常輸給村長。村里人當(dāng)著面,都說馬正國下不過村長,可私下里說,馬正國是故意輸給村長的。endprint
馬正國方下得好,村里很多人就輪番和他下。下著下著,時間就晚了,過了吃飯的時間。婆姨找來了,遠遠地喊,馬正國,回家吃飯了??跉饴犞窈皟鹤?。這還算好,時間長了點,婆姨喊他的口氣就變了,馬正國,你吃不吃飯,不吃我就倒給狗吃了?;蛘呤牵R正國,你要臉不要臉,啥事不干,就知道下方,方能吃還是能喝?是你爹還是你媽?
這樣看著是罵馬正國,實際上把在場的人都罵了。人們心里生氣著,但不能發(fā)作,誰也不好跟一個女人對罵,只能罵馬正國快點回去,再也不要下方了。馬正國訕笑著走了,第二天還是照樣來下方。后來有了娃娃,婆姨不來喊了,就叫娃娃來喊。娃娃來說,我媽叫你回去吃飯呢。馬正國就走了。有一回,娃娃來說,我媽說,你把她褲衩兒穿來了,叫你回去脫呢。人們聽了,大笑起來,馬正國綠了臉,沖娃娃說,胡說啥呢!娃娃才四五歲,說不出那樣的話來,很顯然是婆姨教娃娃說的,故意羞辱他的。婆姨罵也好,羞辱也罷,馬正國還是改不了愛下方的毛病。
不光是放學(xué)后,有時候,馬正國正在上課,婆姨也指著娃娃來了。娃娃推門進來說,我媽說,家里沒鹽了,叫你買點鹽呢。我媽說,她拔麥子去了,叫你一陣兒把羊趕給放羊的。我媽說,妹妹早上還沒把屎,把了叫你把溝子給擦了。學(xué)生都嗤嗤地偷笑。馬正國沖著娃娃厭煩地說,知道了,你們先出去,我上課呢。馬正國已經(jīng)有兩個娃娃了,大的五六歲,小的一兩歲。婆姨下地干活了,娃娃沒人給看,只好大的領(lǐng)小的。家里的羊雞沒人管,就讓娃娃找馬正國。
煩心事多了,馬正國也不好好上課。語文課,課文念一遍,生字教上幾遍,就讓學(xué)生拿個碳棒棒,到操場上去寫。算術(shù)課,乘法背口訣,加法也背,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二加二等于四。學(xué)生搖頭晃腦地背加法,趴在地上寫生字,他就抽空回家干活,或者躲在哪里跟人下方去了。實際上,他也不會教書。教乘法的意義,五個五相加,就等于五乘以五。他在黑板上寫:5+5+5+5+5=25,嘴里說,五加五加五再加五再加五,等于二十五,你看麻煩不麻煩。干脆來個五乘以五,等于二十五,這樣多簡單。說著,在黑板上寫下5×5=25。他這樣教,學(xué)生學(xué)不懂,只能死記硬背。
他這樣教出來的學(xué)生,考上學(xué)的不多,大多務(wù)農(nóng),或者做生意。他自己也一直沒能轉(zhuǎn)正成公辦老師,只能回家種地。他身板小,身子弱,干不動活,婆姨就更不待見他了,經(jīng)常罵罵咧咧的。他只能忍著。忍到娃娃都大了,成家了,他都六十多歲了,卻突然丟下婆姨跑了。據(jù)說是他的一個學(xué)生在城里辦了個廠子,叫他去給看大門??创箝T沒啥事,他就在地上橫七豎八畫上線,跟人下方。
劉鷂子
劉玉民愛耍鷂子,村里人都叫他劉鷂子。
鷂子和鷹一樣,性子野,不是輕易能抓住,能熬出來的。開春的時候,他就在村子南面的山口處,搭一張網(wǎng)。網(wǎng)里面放一只活麻雀,吸引鷂子落網(wǎng)。鷂子春天從南邊過來,飛了很長的路了,又困又餓,看到麻雀在網(wǎng)里撲棱棱地亂飛,就會發(fā)現(xiàn)。鷂子的眼睛和鷹一樣,飛在半空中,連地上的一只螞蟻都能看清。發(fā)現(xiàn)網(wǎng)子里的麻雀,傻些的黃健子、莽撞的板雄,就會一頭扎下來,撲進網(wǎng)里抓麻雀。麻雀上連著機關(guān),抓住麻雀就觸動了機關(guān),網(wǎng)子落下來,就把鷂子網(wǎng)住了??吹骄W(wǎng)子倒了,劉鷂子就從藏身的土坑后面出來查看,看到網(wǎng)住的是黃健子、板雄,就解開網(wǎng)子,放飛了。他只要隼兒。
隼兒機敏,很難網(wǎng)住。它在空中飛著,不光是看鳥雀,還要看周圍的情況。發(fā)現(xiàn)不對勁,不會輕易落下來。為了抓住隼兒,劉鷂子放在網(wǎng)子里的麻雀要更活蹦亂跳,半死不活的就不行。也不能拴得太緊了,麻雀飛不起來,隼兒也會懷疑。要是發(fā)現(xiàn)周圍有人,它更不會落下來。劉鷂子就在網(wǎng)子不遠處,挖個坑,藏起來。就那樣藏起來還不行,能哄得過黃健子、板雄,卻哄不過隼兒。必須蓋上柴草,完全遮住才行。
好不容易網(wǎng)住了隼兒,卻不一定能用。網(wǎng)住的隼兒,他要仔細地端詳,身形、毛色、眼睛、勾爪,一項項地看,差的,放飛了;好的,才留下。好的隼兒首先要體格健全,一點兒缺陷都不能有。差了一根翅膀、半截尾羽都不行。飛行受影響不說,用翅膀、尾羽罩住麻雀的時候,就留下空隙,麻雀就會從細小的空隙逃走了。眼睛、尖嘴、勾爪就更重要了,哪一項有點毛病,都不能很好地抓住鳥雀。最好的隼兒,形體優(yōu)美、毛色鮮亮、腳爪剛勁、眼睛有神。符合這些標準還不行,還要看感覺。劉鷂子耍了多年的鷂子,看隼兒更多憑感覺,一眼看過去,就知道能不能用,能不能熬出來。
熬鷂子也跟熬鷹一樣,很難。熬不好,就死了,或者廢了。劉鷂子家里有一間土坯房子,是專門熬鷂子的。鷂子拴在黑屋子里,劉鷂子也鉆在黑屋子里,幾天幾夜不出來。到底是咋熬的,誰也沒見過。等他駕著熬好的鷂子出來,就像害了一場大病,人都脫了形。只是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著得意的光。熬出一個好鷂子,對他來說,比娶老婆、生兒子還高興。
他能熬出一只只鷂鷹,卻不愿意在村里熬下去,和婆姨娃娃熬下去。他婆姨是東山里的人,厚身板、寬面目、大手大腳的,說話嗓門也大,干活潑實,做事潑辣。在農(nóng)村,這是一等的好女人,能干活,能下苦,能生娃娃,叫莊稼漢媳婦。誰家娶了這樣的婆姨,不愁干活,不愁生娃,也少了很多是非。鄰居楊占山后悔沒娶上個這樣的婆姨,劉鷂子卻不喜歡。劉鷂子個子不高,身材瘦弱,跟婆姨不大相配。最關(guān)鍵的是,他不想面朝黃土,趴在地里干活,就喜歡耍鷂子。這一點,更與婆姨不相配了。為這個,婆姨常跟他吵架。吵著吵著,就動了手。劉鷂子打不過婆姨,常被婆姨扯掉頭發(fā),抓爛了臉。這樣,他就出不了門了。家里給他娶這樣的婆姨,本來就是想著能轄住他,不讓他耍鷂子,不讓他再往外面跑??伤拖朐谕饷媾?,眼神中常有一種飄忽和迷惘,好像把啥東西丟在外面了。只有架上鷂鷹,在外面跑的時候,他的眼神里才會有光。
架上鷂鷹在外面跑,掙不了工分,抓到麻雀、鴿子也不能吃,就不是個過日子的。婆姨當(dāng)然要跟他吵架,有時扔了他的鷹架,還放了他的隼兒。他沒辦法,只能跑出去找,一聲一聲地呼喚他的隼兒,隼兒——回來——,隼兒——回來——好像是在叫魂。好在他熬出來的隼兒對他忠心,沒有飛遠,他呼喚一陣就飛回來了。他的魂兒也就回來了。endprint
他這個樣子,家里人拿他沒辦法,村上也拿他沒辦法。好在他算是村長的堂侄子,村長有些偏袒,安排他專門追麻雀,給他記點工分。這樣一來,劉鷂子就名正言順地架上鷂子追麻雀去了。
但他實際上對追麻雀也不感興趣,駕著隼兒,在糜谷地里轉(zhuǎn)上幾圈,放出隼兒把麻雀攆跑了,也就是了。他最感興趣的是放出隼兒去,讓隼兒在空中飛,他朝著空中看。隼兒飛起來,像黑色的精靈,飛到很高的空中去,一頭又扎下來,箭一樣地快,眼看就要掉下來碰到地上了,它一個翻身,又拉起來,在半空中張開翅膀,黑白相間的花翎子完全伸展了,像個謎一樣。隼兒尾羽上掛著個小銅鈴,隼兒飛的時候,銅鈴兒就響起來,像鴿哨一樣清脆、悠遠。看著隼兒飛,聽著銅鈴響,劉鷂子就一臉的滿足。
他有時就這樣看隼兒飛,聽銅鈴響,糜谷地里的麻雀成群地落著,也不去攆。村里人這才知道,他耍鷂子,不是圖著抓鳥雀,就是改個心慌。他的心不在家里,不在村里,而是在遠處。
果然,過了不久,他人不見了,不知道哪里去了。據(jù)說,他耍鷂子的時候,只顧著看鷂子,沒注意腳下,掉山溝里摔死了。還有人說,鷂子突然失了情,抓爛了他的臉,啄瞎了他的眼睛,他找不到路,也就羞愧著回不來了。還有人說,他到南邊一個村里耍鷂子追麻雀,和村里一個女人好上了,就留在那里,不回來了。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啥原因,反正人是不見了。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他婆姨就沒法再嫁人,只能守活寡。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劉鷂子婆姨家門前卻沒有是非。她是個潑辣人,種地干活都是一把好手,比個男人還能干,身坯大,嗓門也大,說話就像吵架,粗嘎嘎的,沒人敢招惹她。她也不愛收拾自己,頭發(fā)灰嘰嘰亂蓬蓬的,頭巾帽子也斜搭歪戴著,沒個女人樣,男人也不愿招惹她。個別老光棍,想騷情一下,半夜敲窗叫門的。她假裝應(yīng)著,去開門,手里卻提著鐵鍬鋤頭,門打開,鐵鍬鋤頭就上去了,打得人屁滾尿流地跑了。從那以后,沒人敢再去了。
她就一個人守著兒子過。兒子貪耍,跑出去了,丟下她一個。她就在家里咒罵,不是咒罵兒子,是咒罵男人。有時候半夜里,她睡不著覺,一個人起來,坐在院子里咒罵。夜里靜,她嗓門大,全村人都能聽到。有時候在地里干著活,周圍還有人,她想起來了,也就在那里大聲地咒罵:沒良心的,你跑呢!看跌溝里摔死,掉山下絆死!你耍鷂子呢,看鷂子剜了你的眼睛,叼了你的腦子!你勾引人家女人呢,黑舌頭女人有毒呢,看把你毒死!看叫人抓了奸,活活打死!
兒子長大后,也跑到外面去了,不是耍鷂子,而是當(dāng)了包工頭。幾年時間,成了村里最富的人,在家里蓋了幾間大瓦房。又過了幾年,干脆一家人都搬到城里去了。
他媽不想走,一個人留在老院子里。吃穿有兒子管著,她不用干活。一個人住著,心慌了,就罵一陣劉鷂子:沒良心的,你跑呢!看跌溝里摔死,掉山下絆死!你耍鷂子呢,看鷂子剜了你的眼睛,叼了你的腦子!你勾引人家女人呢,黑舌頭女人有毒呢,看把你毒死!看叫人抓了奸,活活打死!
他們家的院子里,有兩棟房子,一棟是新蓋的大瓦房,還有一間土坯房。土坯房一直沒有拆,那是劉鷂子熬鷂鷹的屋子,里面還散落著幾根鷂鷹的花翎子。 (題字、題圖:韓志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