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珍月
日本飲食一直到江戸(1701~1800)末期,沒有太大變化,大多數(shù)日本人經(jīng)營農(nóng)業(yè),生活自給自足。一般家庭,主食米飯,副食“一菜一湯”或“兩菜一湯”,富裕家庭或宴客時“三菜一湯”或“五菜兩湯”。一湯,指醬湯;三菜,主菜烤魚,副菜1燉菜或煮豆,副菜2生魚片或醋拌菜①;外加一碟腌菜。主菜和副菜的搭配各家庭不盡相同,數(shù)量也不固定,也有飯、湯、咸菜的簡單搭配,上面說的是標準模式,這就是日本祖輩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和食,形成于平安時代(794-1185)。看看明治天皇的和食膳單:“早餐、午餐是三菜兩湯,晚餐是五菜兩湯。兩湯為一醬湯,一醬油湯,菜品有生魚片、照燒(將醬油、酒、糖調(diào)成汁,涂在魚上燒烤)、鹽烤魚(將鹽撒在魚上燒烤)、魚糕燉菜、烤鰻魚等……,據(jù)說尤其喜歡烤整條鯛魚和香魚、燉整條茄子。[1]”
日本飲食習慣發(fā)生重大改變是從明治開始,該領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日本,如村岡實的《日本人與西洋飲食》,大塚滋的《文明開化與西洋料理》,岡田哲的《明治洋食事始》,野間萬里子的《近代日本肉食接受過程分析》,原田信男的《日本飲食是如何演變的》等。這些研究,主要圍繞肉食的解禁與發(fā)展、開放政策與西洋飲食的接受與傳播展開。此外還有真嶋亞有的《近代肉食》,論述了明治時期肉食觀的特點以及軍備擴張與肉食需求的增加。安井大輔的《近代日本國民飲食》,揭示了日本近代飲食形成過程中軍隊的作用:指出明治軍隊配給以肉食為主的“科學的”洋伙食,復員士兵將軍中體驗帶回家鄉(xiāng),致使洋食廣泛傳播。
我國學界對明治飲食變革的研究幾乎處于空白狀態(tài),相關研究有汪淼的《明治政府的文明開化政策》,對明治政府的文明開化政策做出了評介;熊達云的《日本對北海道的開發(fā)》,分析了明治政府開發(fā)北海道采取的戰(zhàn)略決策和技術措施;此外還有徐靜波的《論日本肉食禁止和開禁的思想因素》,論述了佛教衰敗和新思想的興起,為明治肉食開禁提供了思想意識上的可能。以上研究,從不同側面為本研究提供了借鑒和參考。
縱觀中日學界,對明治政府發(fā)動和引領的飲食維新的專題研究,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本文在查閱大量歷史文獻的基礎上,通過選擇、梳理、分析等方法,揭示明治新政府如何“求知識于世界”,“破舊來之陋習”,如何在短時間內(nèi)開化民眾,“上下一心”吸收歐美優(yōu)秀飲食文化的同時攝取近代西方文明。
明治之前,日本跟中國一樣是一個閉關鎖國的封建落后國家。當時,雖然有幕末志士主張學習西方實現(xiàn)富國強兵,但遭到幕府的殘酷鎮(zhèn)壓以失敗告終。1853年,美國海軍以武力威脅德川幕府開國,史稱“黑船事件”。面對美國的強硬姿態(tài),和中國鴉片戰(zhàn)爭失敗的前車之鑒,幕府接受了開國要求簽訂了《日美親善條約》,被迫開放下田、箱館(現(xiàn)函館)兩港口。1858年又與美、荷、英、法、俄分別簽訂條約,史稱《安政五國條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使日本國民看到了幕府的無能和西方列強的強大。為挽救民族危機,1868年維新派展開了武裝倒幕運動,推翻了幕府,建立了明治新政府。
1868年3月14日,新政府將15歲的明治天皇推上歷史前臺,以天皇名義發(fā)布了施政綱領《五條誓約》,提出“上下一心”、“破舊來之陋習”、“求知識于世界”等維新口號,表明要把日本建設成現(xiàn)代化強國的迫切愿望。
1871年12月23日,明治政府派外務卿巖倉具視為正使,由政府高官48名、留學生等107人組成的使節(jié)團出訪歐美12國。使節(jié)團的使命是:一交涉修改徳川幕府簽訂的不平等條約;二實地考察歐美各國的近代文明。修約遭到各國拒絕,受挫后轉為對西方各種制度、社會狀況、生活方式等進行考察。在長達一年零九個月的考察、訪問中,他們看到了日本與西方的巨大差距,堅定了向西方學習,建設現(xiàn)代國家的決心?!笆箞F成員回國后,重新改組了明治政府。[2]”掌握實權之后,大力推進維新運動。隨行記者久米邦武編輯了長達100卷的《特命全權大使歐美回覽實記》。此書起到了介紹和宣傳西方文明的效果,對新政府的革新也起到了推動作用。
新政府接受考察團副使大久保利通等的建議,將“富國強兵”、“殖產(chǎn)興業(yè)”、“文明開化”三大政策作為國家建設的總方針,其中“富國強兵”作為首要目標提了出來。新政府一方面廢除舊風俗習慣,一方面宣傳、移植西方生活方式,搞“歐化”運動。推進文明開化是因為“天皇陛下認為我東洋風俗有過于追求華美之嫌,而歐美各國風俗教育衛(wèi)生等方面,較我東洋有超絕之優(yōu)點,故欲將開明之風移至我國,使我國盡早步入同等進化之域而殫精竭慮。[3]”由此可知“歐化”運動以自上而下的方式向前推進。
為了排除異己清除維新障礙,1868年4月5日至同年10月18日,新政府向全國下達了《太政官布告》(太政官相當于內(nèi)閣總理)等一系列公告,合稱“神佛分離令”,引發(fā)了全國性慘烈的“廢佛毀釋運動”[4]。大量佛寺佛像被毀,僧侶被強制還俗。佛教受到重創(chuàng),神道獲得了獨尊的地位。
1869年3月,新政府發(fā)布《報紙印行條例》,首次允許報紙刊行。1870年首家日刊報紙《橫濱每日新聞》發(fā)刊[5]。此后,以大城市為中心,各種報紙、雜志陸續(xù)發(fā)行。明治政府對報紙的要求是:打破頑固狹隘的思想,以開啟人們知識為目的,擔任文明開化的先導。的確,這些報紙在宣傳文明開化,教化民眾思想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1873年,日本近代第一個啟蒙團體“明六社”成立,成員有森有禮、福澤諭吉等10人?!懊髁纭笔浅鰢僧a(chǎn)物,他們都是一流的學者、教育家、傳播啟蒙思想的先驅,除福澤外都是政府官員。創(chuàng)社目的是“以其卓越的高論,喚醒民眾,為天下樹立模范”[4]。他們以“文明開化”、“開啟民智”為己任,啟迪了明治一代人。結社不久創(chuàng)辦《明六雜志》,翻譯出版西方書籍,傳播西方先進思想。在政治、經(jīng)濟、宗教等廣泛領域,展開了開明、歐化、攝取西洋文明的言論,起到了政府開化政策的先導作用。他們的著作、演說,成為文明開化時期給日本帶來重大影響的啟蒙刊物。
福沢諭吉的啟蒙著作《西洋事情》共10巻,首篇于1866年刊發(fā),是日本首部介紹西洋文明的書籍。書中描繪的西方生活方式,成為當時舉國上下崇拜的模本。1867年寫的《西洋衣食住》,用圖解的方式向人們介紹歐美人的日常生活。《勸學篇》(共17篇),在明治五年到明治九年之間陸續(xù)出版,每篇銷行量二十萬冊,共有三百四十萬冊傳布于民間[6],此外還寫下《文明論概略》、《世界國盡》等名著。他的著作作為新思想的啟蒙書,被大量刊行、閱讀,對國民的思想轉換起到了重大的作用。因其在明治時期的卓越貢獻,現(xiàn)在日本最大面值的紙幣為福沢諭吉的頭像[6]。
推進啟蒙運動的是一大批文人,他們著書立說主張學習歐美的精神文明與物質(zhì)文明。如東京大學教授中村正直、大澤謙二,自由民權運動的理論領袖植木枝盛、中江兆民等。這一時期的啟蒙思想家與啟蒙著作頗豐,不一一列舉。這些知識分子“一面向人民群眾指出方向,一面與政府共同協(xié)力”[4]為文明開化,啟蒙民智做出了巨大貢獻。
江戸時期,日本男性平均身高是155.09~156.49cm ,女性是143.03~144.77cm[7](櫻美林大學教授鈴木隆雄的研究成果)。北里大學的平本嘉助認為江戸庶民的平均身高:男性155~156cm,女性143~145cm;將軍、大名②的平均身高是157cm;正室、測室是145cm[8],平本認為不同階級,身高沒有明顯差異??梢?,兩位日本學者的研究結果基本一致。當時的日本人和西洋人,就像大人和孩子站在一起,矮一大截。哲學教授井上哲次郎曾承認:無論在知識、財力、體格、還是其它,日本人都不如西洋人。在體格方面“比中國人和朝鮮人還矮”[9]。巖倉使節(jié)團出訪歐美期間,接觸到了身高力壯的西洋人和差別迥異的西方飲食(使節(jié)團里有半數(shù)以上政府高官),他們認為西方飲食更科學更營養(yǎng),日本人和西方人的體格差距在于飲食。大久保利通曾說“要改良國民飲食,促進我國民身心健康發(fā)展。[10]”明治政府認為,要富國強兵,首先要改變?nèi)毡救税〉纳聿暮腿鮿蒹w質(zhì)。因此,新政府倡導吃西餐、吃畜肉、喝牛奶。
福澤諭吉3次出訪歐美,從幕末開始關注西洋飲食,并著書介紹(如上)。1870年3月,他患上熱病半個月不省人事,一度病危,期間靠喝牛肉湯和牛奶痊愈。從此他更加堅信牛肉和牛奶的營養(yǎng)價值,帶頭吃西餐,用親身經(jīng)歷告訴人們牛肉和牛奶是滋補佳品,是良藥。還特意到大眾餐館吃肉,以擴大影響。在他的帶動下,慶應義塾的學生們也經(jīng)常光顧牛肉火鍋店。1870年,他應“牛馬公司”之請撰寫了著名的廣告文《肉食之說》,文中寫到:“今我國民缺肉食則不為養(yǎng)生,其力弱者多,此乃一國之損傷也”[11]。福澤認為日本自古不食肉,營養(yǎng)匱乏、體弱多病者多。他呼吁,從今起吃肉喝奶強壯身心,“身體康健精、心活潑,方可不辱日本人之名也。[11]”所以,吃肉、喝奶不僅關乎到個人健康,更關乎到國家存亡,在此福澤實現(xiàn)國家崛起的迫切心情可見一斑。
海軍軍醫(yī)大校、醫(yī)學博士高木兼寬對海軍進行了兵食改革。當時軍中病死的最大原因是腳氣病,他發(fā)現(xiàn)腳氣病是因營養(yǎng)失調(diào)(因常食大米導致維生素B1缺乏)引起,特別是后來發(fā)生的“龍驤號事件”,進一步證實了他的判斷。1883年,在一次橫跨太平洋的9個月的航海訓練中,376名水兵里,有169人患上嚴重的腳氣病,其中25人死于腳氣病。龍驤號停泊美國期間,沒有腳氣病報告,高木認為這是官兵所食“洋食”之故。面包和肉類富含蛋白質(zhì),他斷定腳氣病病因在于飲食結構不合理。“龍驤號事件”之后他說服軍部,上奏明治天皇要求改革士兵飲食。獲準后的第二年,他親自乘上“筑波號”軍艦,重走龍驤號路線,為軍艦上333名水兵提供洋食,進行腳気予防實驗。在長達287天的航程中,有14名患上腳気病(其中12人因討厭沒吃洋食),無一人死亡[12]。改變飲食可大幅降低腳氣病的發(fā)生率和死亡率。高木參考英國海軍飲食,將主食大米改成麥飯(因士兵不喜歡面包),副食中加入肉食和牛奶,將英海軍的咖喱配面包的吃法,改成咖喱配麥飯。兵食改革后,腳氣病的發(fā)生率,從1883年的23.1%,1884年的12.7%,到1885年驟降至0.6%,死亡人數(shù)1883年49人,1884年8人,1885年為0人[12]。而沒有實行兵食改革的陸軍,大批士兵患上或死于腳氣病,與海軍形成懸殊對比。從此,“海軍咖喱”成為日本海軍的傳統(tǒng)飲食,延續(xù)至今。高木曾說如從衣食住三方面改良日本人,可以達到與西洋人同等發(fā)育程度,或許還會超過西洋人,“如此我們就可以與文明強國交往,保持對等的地位。[13]”
明治時期一些女子學校開設教授西洋料理的烹飪課。如1886年東京女子學校設定了“西洋料理”科目;高知縣尋常中學女子部烹飪課有如下授課記錄:除了教授飯團、什錦壽司,還教煎雞蛋卷、炸牛排等洋食。
明治初年,東京沒有接待外賓的賓館和西餐店。1872年,在政界、財界的援助下,北村重威在東京建立了首家法式西餐店“精養(yǎng)軒”。關于建設“精養(yǎng)軒”的動機,料理作家宇田川悟解釋說“高喊‘追趕歐美、超越歐美’口號的政府,需要盡早建起讓外國人安心住宿的賓館、提供挫其銳氣的美味西餐。[14]”精養(yǎng)軒成為當時政商名流、文人墨客社交與用餐以及接待外賓的重要場所。1873年10月的《新聞雜志》報道,東京的西洋料理店除了“精養(yǎng)軒”,還有“筑地日新亭”、“茅場町海陽亭”等?!懊髦尉S新不到20年,洋食在各大城市受到不同階層的歡迎,從全日本看,各大中心城市都有了西餐店。[15]”
佛教傳入日本后,從天武天皇(675年)開始,幾乎歷代天皇都頒布過“肉食禁令”和“殺生禁令”,所以日本有1200年不食肉的歷史。法國傳教士Jean Crasset在《日本西教史》中記載,日本人除了避忌吃豬牛馬羊肉之外,覺得“喝牛奶有如吸食鮮血一樣”。受佛教不殺生戒律和神道“血穢”觀念的影響,人們深信進食獸肉是不潔且冒犯神靈,不但忌食肉類,就連牛奶也在忌食之列。神道里的“穢”,包括疾病、死亡、出產(chǎn)等,肉食屬于“血穢”的范疇。在當時殺生的殘酷性并沒有成為關注的焦點,人們更關心的是“穢”與“不穢”,“吃肉會玷污身心,對神不敬,招來災禍”,人們忌諱吃肉,特別忌吃四腳家畜肉。所以,“強兵”的首要課題是要消除人們的心理障礙。
為了排除畜肉污穢心理,文部省(相當于教育部)委托著名學者近藤芳樹撰寫了《牛乳考·屠畜考》(1872)。書中寫道:牛肉、牛奶是最好的良藥,對身體有很強的滋補效果,自古就被天皇、貴族所愛用。在西洋,喝牛奶吃牛肉是日常習慣,就跟蔬菜一樣并不污穢,從營養(yǎng)層面考慮多攝取才更益于健康。政府企圖通過名人效應告訴人們,喝牛奶、吃獸肉早從孝德天皇時代就傳了下來,并不是現(xiàn)今才要模仿西洋[16]。地方政府也呼應獎勵食肉,貼出“認為肉食污穢的想法是不養(yǎng)生、是妨礙文明開化的表現(xiàn)”的告示[17],東京還出現(xiàn)了提供廉價牛肉,以改造日本人身體構造為目標的“洪養(yǎng)社”。福澤諭吉在《肉食之說》中批駁屠殺豬?!皩ι癫痪础奔啊皻埲獭钡恼f法:“此前日本人也屠殺鯨魚、活剖鰻魚,為何沒有殘忍和污穢的感覺?屠殺豬牛和鯨魚有何不同?”[11]。加藤祐一也指出“我國神道沒有肉食禁忌之說”。
面對眾多畜肉污穢的流言,1872年1月26日,20歲的明治天皇(也是政府高層的意思)在宮中公開吃牛肉。天皇的目的有二,一是正式解禁持續(xù)1200年之久的“肉食禁令”,天皇之詔止于天皇;二是以自己的特殊身份和影響,徹底消除人們“穢”的心理障礙,盡快達到強民強兵的目的?!缎侣勲s志》報道了天皇食肉的消息:“朝廷從中古時代開始禁止食肉,但天皇認為沒有理由禁止,決定自今日起在宮內(nèi)食肉。[18]”從此,宮中規(guī)定日常膳食采用牛、羊肉。得知天皇食肉的消息很多人受到?jīng)_擊。據(jù)“太政官日志”(官報)報道,2月18日,10名佛教修行者預闖皇居,其中四人被射殺、一人受重傷、五人遭逮捕。主犯利兵衛(wèi)說“如今西洋人渡來之后,日本人專吃肉食,大地被污染,神沒有了安身之地。[19]”同年12月1日,大分縣爆發(fā)了反對屠宰牛馬及砍伐神木的運動,有20多名被逮捕,其中3人獲斬刑,1人獲絞刑,還有約2萬8千人獲刑。
看下天皇為吃西餐、肉食所做的努力:1871年10月2日,與大臣、參議們共食西餐;1871年11月4日,用西餐招待了外國客人;1871年12月開始喝牛奶,一天兩次,一個月后皇后也開始喝;1873年7月,練習使用刀叉;1874年9月22日,首次采用法式料理在宮中宴請各國公使……從此宮中宴請采用西式餐飲模式,其中以法國菜為主。據(jù)載天皇喜歡吃魚和蔬菜,不喜歡吃西餐和肉。天皇說他帶頭食肉、喝奶的目的“與其說是為了養(yǎng)生,更重要的是作為與外國人交際的必要食物。[17]”可見,肉食不但關乎日本人的體格改良,還關系到國家對外邦交大計。1872年4月25日,頒布太政官第133號布告“自今僧侶肉食妻帯蓄髪等可為勝手事”的公告。這句話的意思是,從今以后,僧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吃肉、娶妻、蓄發(fā)。
明治初期日本的畜牧業(yè)幾乎是零,想吃肉喝奶,也沒有地方提供。美國首任駐日總領事湯森·哈里斯來到日本后,因吃不到肉喝不到牛奶大傷腦筋,曾向幕府提出解決訴求,卻遭到拒絕。理由是牛奶是用來喂養(yǎng)小牛犢的,并非供人飲用。他將不滿寫在日記:日本沒有牛奶,沒有山羊,更沒有奶酪。后來他的侍女冒犯禁令偷偷高價買進牛奶供他喝,這開啟了日本牛奶買賣的先河[20]。
明治元年,新政府將皇居外側的原雉子橋御廄改名“勸農(nóng)役邸”,用做養(yǎng)牛場,養(yǎng)殖6頭乳牛。1869年4月,明治天皇觀看了搾乳技術,之后宮內(nèi)省在此購進牛奶供天皇和皇后喝。為了解決不斷增長的肉、奶需求,新政府從明治初年就著手創(chuàng)建畜牧業(yè),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如開辟畜牧場和奶牛場,發(fā)放畜肉販賣許可證;允許民間、官府增加豬牛羊等動物的飼養(yǎng)量;設置官營屠宰場等。具體如下:1868年政府規(guī)定可販賣牛馬;1869年7月,設置北海道開拓使(部級機構),任命黑田清隆(日本第二任總理)為開拓使次官,負責開發(fā)北海道,發(fā)展畜牧業(yè);1869年9月,大蔵省(相當于財務部)通商司(經(jīng)濟廳)在東京筑地成立官營“牛馬公司”,開始了搾乳、屠牛事業(yè);1870年,千葉縣從英國及荷蘭輸入奶牛;愛媛縣從美國買入洋牛開始搾乳;1871年,京都府、福井縣、千葉縣開始了以搾乳為目的的牧牛事業(yè);1871年,政府貼出只屠殺公牛的布告;同年大蔵省發(fā)布有關屠宰場的最初法令《大蔵省達》;同年,大蔵省在東京駒場開辟畜牧試驗場,從美國輸入器械及牛馬豬羊等40頭;同年北海道開拓使在東京青山官園,進行家畜飼養(yǎng)試驗,由美國教師指導;1873年和1874年,政府禁止在人口稠密地區(qū)飼養(yǎng)豬牛[21];1875年,“東京牛乳榨取組合”(搾取,擠奶之意;組合,合作社)成立。據(jù)該組合報告,明治5年牛奶僅有1.2石(1石約0.278立方米)左右,到了明治8年,迅速增至18石多;明治11年,達到2000石(東京府統(tǒng)計)[22]。日本畜牧業(yè)以西洋為樣板向前推進。
為了解決不斷擴大的奶牛場需要的各種技術和管理人才,1871年1月到5月,黑田清隆出游歐美,與美國總統(tǒng)達成聘請美國農(nóng)務長官開普倫(Horace Capron)為開拓使顧問的意向,為日后更多美國專家赴日鋪平了道路。據(jù)統(tǒng)計,從1868年到1889年,日本共聘請2299名外國專家,其中受雇于中央省廳的有1364人;北海道開拓使聘請78人,其中聘請美國專家48人[23]。1871年7月,蓋普倫帶領農(nóng)牧、土木、礦業(yè)等專家來協(xié)助開發(fā)北海道。他擔任開拓使最高顧問輔佐黑田清隆。他的工作涉及工業(yè)、農(nóng)業(yè)、礦業(yè)、水產(chǎn)業(yè)、道路等廣泛領域。他曾主張在北海道種植小麥,推廣面包飲食。按照他的建議,1877年10月,日本首家官辦罐頭制作廠“石狩罐頭所”成立,開創(chuàng)了鮭魚罐頭工業(yè)。
1873年,美國獸醫(yī)埃德溫·譚恩(Edwin Dun)作為農(nóng)業(yè)技術專家應邀來到日本。他在北海道播種栽培小麥、土豆、蘋果等新品種,指導了火腿和黃油等的制作技術,為北海道的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乳制品、肉食加工技術以及土地改良等眾多領域作出了貢獻。他還教授了日本的獸醫(yī)學和解剖學,修筑“真駒內(nèi)用水路”,解決了家畜用水問題。該水路還成為后來大面積水稻栽培灌溉用水,為北海道水稻栽培做出了大貢獻,他因此被稱作“真駒內(nèi)用水路之父”[24]。
在北海道名氣最大的外籍專家是美國農(nóng)學博士威廉.史密斯.克拉克(William Smith Clark)。1876年7月,他任札幌農(nóng)學校(北海道大學前身)教務主任,實際行使校長權利。他教授植物學、動物學、農(nóng)學等課程,培養(yǎng)了新渡戶稻造、佐藤昌介、內(nèi)村鑒三等眾多日本未來棟梁級人才。1877年,根據(jù)他的構想建立了美式家畜飼養(yǎng)場—“模范家畜房”,這里成為北海道乳畜業(yè)的發(fā)祥地和北海道農(nóng)業(yè)研究基地?!澳7都倚蠓俊贝蟠蟠碳ち吮焙5酪约叭毡拘竽翗I(yè)的發(fā)展??死藶槿毡镜男竽翗I(yè)、乳品業(yè)及人才培養(yǎng)做出了巨大貢獻。
明治政府選派有才學的青年給外籍專家當助手,他們在短時間內(nèi)學到了外國的先進技術和經(jīng)驗。所以解聘外國專家時,日本自己培養(yǎng)起來的技術人員能夠接替外國專家的工作,挑起領導、組織重任,使北海道的開發(fā)穩(wěn)步發(fā)展。
明治時期,首先接受西洋飲食的是政府官員,知識分子,最后才是普通百姓。長期以米、蔬菜、魚貝類為主的人們,即使思想上的禁忌被打破,但還是吃不慣面、肉、奶以及乳制品等洋食。特別是肉食,對于民眾來說仍然是難以下手的事情。為了調(diào)和這種矛盾,和洋“折衷料理”(西洋料理和風化)應運而生。代表食物是“牛肉火鍋”。這種火鍋用大醬、醬油、白糖調(diào)制而成。也就是將西洋食材牛肉,加上日本的調(diào)味品烹制而成。這樣一來,大大弱化了對肉的“污穢感”。平民接受肉食,大部分從吃牛肉火鍋開始。據(jù)假名垣魯文的《牛店雜談安愚樂鍋》記載,食客有商人、文人、學生、傭人、人力車夫、藝伎等。書中有句名言:“無論士農(nóng)工商男女老少賢愚貧富,如果不吃牛肉火鍋,就是不開化不進取的家伙”。一時間,去火鍋店吃牛肉成了文明開化的象征。
這一時期的肉食,除了西餐店和火鍋店,還有街頭攤販賣的燉肉。其中最受歡迎的是牛肉火鍋。牛肉火鍋日益增多,1875年東京有70多家,到了1877年,東京已有558家了。從天皇向世人宣布食肉開始,大城市的牛肉年消費量猛增。明治初年,東京每日屠宰1-2頭牛;明治5年增至20頭;明治10年增至2萬頭,到了明治35年,已經(jīng)超過20萬頭[25]。
1869年,木村安兵衛(wèi)在東京開了“文英堂”(現(xiàn)木村屋)面包店。他將日本人喜歡的豆沙與面粉結合制成豆沙面包,豆沙面包一推出就大受歡迎。1875年,得到天皇賞識成為宮內(nèi)省納品。當時深受中產(chǎn)階級歡迎,為改良日本人作出貢獻的功臣料理咖喱飯,是折衷料理的代表。1872年發(fā)行的啟蒙料理書《西洋烹調(diào)通》和《西洋料理指南》,詳細介紹了咖喱飯的制作方法。1873年,陸軍少年學生兵周末提供咖喱飯午餐;1876年,札幌農(nóng)學校為學生隔天提供咖喱飯。營養(yǎng)豐富的咖喱飯導入海軍伙食后,有效抑制了腳氣病的發(fā)生和死亡率。粘稠的咖喱與米飯裝在一盤不易溢出,很適合學生和搖晃的軍艦上食用。文豪夏目漱石贊曰:“將西洋和日本文明盛于一盤,飄散著文明開化的香味?!睍扮栉凵褚?,危及國體”的不潔牛肉,搖身一變,成為充滿文明香氣的佳肴。
這一時期,將西餐與健康畫上等號,吃牛肉、喝牛奶成為時尚和潮流。牛肉火鍋、咖喱飯、豆沙面包等,是文明開化時期誕生的和洋折衷料理中的極品,為文明開化,增強日本人體質(zhì)做出了貢獻。
明治政府引領的飲食維新,包括啟蒙運動、排除異己、洋食移入、獎勵肉食、發(fā)展畜牧業(yè)等舉措。在這個過程中,政府、天皇、文人、軍人以及媒體,上下一心,在各自的立場上發(fā)揮了各自不同的作用。這是在短時間內(nèi),成功完成飲食維新的關鍵所在。明治時期的飲食變化,雖然不是其自身發(fā)展的結果,帶有強烈的官府強制色彩,但動物性蛋白質(zhì)和乳制品攝取量的增加,給單一的傳統(tǒng)素食注入了新鮮血液,為改良日本人的體質(zhì)和身高,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如今日本人的身高已超過中國,國家實力居世界前列,不能不說這里有飲食維新的功勞。正如經(jīng)濟學家榊原英資所說“誰控制了飲食,誰就控制了世界”。
注釋:
①副菜2的日語漢字是“鱠/膾”:『廣辭苑』對“鱠/膾”解釋:1.生魚肉切成碎塊的東西;2.將切得又薄又細的魚肉用醋浸泡之后的食物;3.將蘿卜、胡蘿卜切細,用醋、糖、黃醬、芝麻等拌成的食物。
②將軍:江戶時代的將軍,指徳川家的將軍,對外稱“國王”。天皇并無實權,將軍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方式統(tǒng)治日本。大名:江戶時代的大名,直接供職于將軍,是俸祿在一萬石以上的領主(相當于中國的諸侯)。
參考文獻:
[1] 秋偲會.天皇家の饗宴[M].出版地不詳:秋山徳蔵記念刊行會,1983.4:35.
[2] 齊世榮等.15世紀以來世界九強興衰史下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22.
[3] 芳賀登.日本生活文化史序論[M].東京:つくばね舎,1994. 10:117.
[4] 葉渭渠.日本文化通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331-341.
[5] 小風秀雅.新選日本史B[M].東京:東京書籍株式會社,2015:169.
[6] 高橋千劔破.歴史を動かした男たち 近世·近現(xiàn)代篇[M].東京:中央公論社, 1997:233-243.
[7] 鈴木隆雄.日本人のからだ[M].東京:朝倉書店,1996:337-340.
[8] 江戸遺跡研究會.墓と埋葬と江戸時代[M].東京:吉川弘文館, 2004: 201-223.
[9] 井上哲次郎.內(nèi)地雜居論[M].東京:哲學書院,1889:11-13.
[10] 牛乳新聞社.大日本牛乳史[M].東京:牛乳新聞社,1934:142.
[11] 明治文化研究會.明治文化全集(第24巻)[M].東京:日本評論社,1967:346-347.
[12] 高木兼寛.腳気病予防説[J].大日本私立衛(wèi)生會雑誌.1885(22):1-20.
[13] 丸井英二·金子?。毡窘巍甘长葨佯B(yǎng)」観[M].東京:全國食糧振興會,1999:213.
[14] 宇田川悟.東京フレンチ興亡史——日本の西洋料理を支えた料理人たち[M].東京:角川書店,2008:32.
[15] 原田信男.日本の食はどう変わってきたか 神の食事から魚肉ソーセージまベ[M].東京:角川學蕓,2013:168.
[16] 近藤芳樹.牛乳考·屠畜考[M].東京:日進堂,1872:1.
[17] 宮內(nèi)庁.明治天皇紀第2[M].東京:吉川弘文館,1969:26-78.
[18] 加茂儀一.日本畜産史(食肉·乳酪篇)[M].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1976:214-368.
[19] 安丸良夫·宮地正人.宗教と國家[M].東京:巖波書店, 1988:170-175.
[20] 明治文化研究會.幕末明治新聞全集 第6巻上[M].東京:世界文庫,1961:341.
[21] 大霞會.內(nèi)務省史 第3巻[M].東京:地方財務協(xié)會,1971:327.
[22] 渡邊善次郎.近代日本都市近郊農(nóng)業(yè)史[M].東京:輪創(chuàng)社,1991:136-137.
[23] 熊達云.日本對北海道的開發(fā)[J].北京:世界歷史,1984(5):61-71.
[24] 山村航也.真駒內(nèi)用水路の父 エドウィン·ダン[J].農(nóng)村振興,2008(8):20-22.
[25] 岡田哲.とんかつの誕生 明治洋食事始め[M].東京:講談社,2000:63-64.
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