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立其誠”與先秦文體的寫作觀念

(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淄博255000)

“修辭立其誠”是孔子解讀《周易·乾卦·文言》的一句話，它是孔子對《周易》記事風格的總括，體現(xiàn)了孔子的文體寫作觀念，對先秦文體寫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本文試圖對“修辭立其誠”的內(nèi)涵作出合理的解釋，探究“修辭立其誠”對先秦文體寫作的影響。

一、“修辭立其誠”的內(nèi)涵

“修辭立其誠”語出《周易·乾卦·文言》：“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1]15它是孔子用來解讀《周易》的《乾》卦“九三”爻辭的。關于這句話的含義，唐孔穎達疏曰：“辭謂文教，誠謂誠實也，外則修理文教，內(nèi)則立其誠實，內(nèi)外相成，則有功業(yè)可居，故云‘居業(yè)’也?！盵1]15孔穎達把“修”釋為“修理”，“辭”釋為文教(禮樂法度、文章教化)，將“修辭”解釋為“修理文教”，視“修辭”與“立誠”為并列的語義關系，把“修辭”和“立誠”當作修營功業(yè)的手段。其實在先秦時期的文獻中“辭”并沒有“文教”之意，孔穎達蹈襲的是漢儒的解釋?！督间洝芬填椩唬骸把阅苄奘⊙赞o，便是要立誠。若只是修飾言辭為心，只是為偽也。”[2]77朱熹曰：“修省言辭，誠所以立也；修飾言辭，偽所以增也?！盵3]392程朱二人將“修辭”解釋為“修省言辭”和“修飾言辭”，把“立誠”看作“修辭”的目的，無“誠”的言辭修飾，徒增縟采不足為信?？追f達、程朱等從人文教化和道德修養(yǎng)角度所作的解釋，將“修辭立其誠”提升到普遍性的道德修養(yǎng)層面，實際上是對漢儒“進德修業(yè)”之義的闡發(fā)，雖然有其道理，卻不符合文本的原意。

“修辭立其誠”既然是孔子的解經(jīng)之語，就需立足于《周易》和《易傳》產(chǎn)生的時代語境解釋它。商周之交卜筮在政治和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卜筮是溝通天地人神求兇問吉判斷是非的重要手段?！吨芤住肥遣敷咧畷?，它記錄了人神對話的占卜之辭，《易傳》則是對《周易》占卜之辭的解讀。因此，在《周易》中“辭”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言語，它有自己特定的意義?！吨芤住は缔o上》云：“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盵1]77又云：“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盵1]82“辭”是圣人對卦爻的理解，也是圣人思想情感的體現(xiàn)；“系辭”是用來解釋卦爻，揭示其所蘊含的信息的，目的是顯微闡幽，便于人們更好地理解卦爻。卜辭是中國最古老的文體，商周時期占卜和釋卜均非私人行為，而是事關國家安危興衰的職務行為。商周時期占卜一般由王完成，有時巫、史、祝、卜等神職人員也會參與其中，在出土的殷商甲骨卜辭中，“王占曰”的話語形式比較常見，這表明判斷吉兇的占辭大都來自于商王。王、巫、史、祝、卜等人員壟斷著占卜的權(quán)力，他們集政治領袖和宗教領袖于一身。由于占辭是判定天下吉兇，反映治亂興廢，引導行為方向的重要依據(jù)，具有神圣性、神秘性和權(quán)威性，因此他們必須非常謹慎地體會卦辭和爻辭，以期準確地反映神的意志，否則就可能因為誤讀天意而遭受重大損失。所以，“修辭立其誠”中“修辭”與修理文教、進德修業(yè)、著述立說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而是修飭卦爻辭和釋卦之辭，使之能正確地反映天意，并讓人準確無誤地解讀天意，悉心領會天意，按天意來行動。

殷周時期，人們普遍認為“神鬼是能夠聽到所訴之辭的，不中正之辭為神鬼所不受”，而且不中正之辭也會誤導人們的行動，產(chǎn)生嚴重的后果。因此，“‘修辭立其誠’的第一要義就是‘中正’，‘誠’的正解也應該是‘中正’”[4]79?！爸姓奔床粋危粋尉褪钦\。作為溝通人神的巫史，作辭、用辭必須中正，不偏不倚、合情合理，才能得吉避兇。因此“誠”也可理解為“信”“誠實”的意思?！墩f文》曰：“誠，信也。從言，成聲?！庇衷疲骸靶?，誠也。從人言?！倍斡癫米ⅰ靶拧痹唬骸叭搜詣t無不信者，故從人言?！盵5]92“誠”有時還表示“敬”，《廣韻》卷二：“誠，審也，敬也，信也。”[6]193“誠”與“信”密切相關，但又不同，是內(nèi)在的，甚至是絕對的、先驗的，而“信”是“誠”的外在表現(xiàn)?！罢\”的根本在于真實，信實不欺，精審準確?！靶揶o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意味著必須以虔誠的態(tài)度解讀神的意志，只有如此才能得到神的保佑，守住自己的本業(yè)。既然卜辭是解神之語，那么記錄者和解讀者都必須以誠敬的態(tài)度對待它，謹飭其辭，不可以妄發(fā)，因為對神是否誠信，關系到對占卜預知的成敗，也是圣人與天溝通的關鍵，修辭的最高原則是誠信，缺乏誠信的修辭是沒有意義的。如果語言不誠信，就不能正確揭示蘊藏在掛爻辭中的圣人之情和吉兇之理，也就無法發(fā)揮掛爻辭的預知作用。所以“誠”是“修辭”的標準、規(guī)范，也是其出發(fā)點和歸宿?！靶揶o立其誠”強調(diào)的是語言修飾所達到的社會實踐效果，而不是審美效果。換言之，“修辭立其誠”就是要求巫史、士大夫等“修辭者持中正之心，懷敬畏之情，對自己的言辭切實承擔責任，采用最好的方式予以表達，并預期達致成功”[4]81。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能更好地解釋，為什么要立誠，為什么必須靠修辭而不是忠信立誠。

在《周易》中“修辭立其誠”體現(xiàn)了君子事神時虔誠敬畏的態(tài)度，它要求對示神之語的修飾言辭必須自然信實，合乎神意；解神之語必須準確地揭示出神意，這樣才能得到神的保佑，守住自己的本業(yè)?！罢\”本來的意思是真實無妄、中正不偽，但由于“誠”在儒家思想中具有重要地位，“誠”逐漸增加了道義的內(nèi)涵，被提升到普遍性的道德修養(yǎng)層面，具有了忠信、誠敬、誠實守信、話語內(nèi)容符合事實，不花言巧語等涵義，體現(xiàn)了儒家對個人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視，“誠”被視為“一個兼具客觀真實的‘誠’與主觀追求的‘誠’、涵蓋了‘忠’與‘信’兩方面內(nèi)容的道德范疇的概念，具體包括真實無妄、誠實守信、真情實意、恭順尊敬等義蘊?！盵7]29這樣“修辭”又與修辭者的道德人格緊密聯(lián)系起來，意味著修辭者不僅應該真實反映還應該積極主動地追求神意、天道之誠，情感真實和道德的完善。這樣本來是孔子提出的作為解讀經(jīng)典基本原則的“修辭立其誠”，又成為了對所有言語活動的倫理要求和普遍性標準，對中國古代的文體寫作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

二、先秦文體“信誠”的寫作觀念

“修辭”的目的是“立誠”，“誠”的根本在于真實可信，人與神靈對話，記錄神示之語必須真實。《左傳》桓公六年載季梁語云：“所謂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8]47《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載：“其祝史陳信于鬼神，無愧辭?！盵8]294“道”的根本在于忠于百姓，取信于鬼神，祝史應虔敬地向鬼神祭告，不能虛報功德，不說言不由衷的話，這樣鬼神就會賜福于百姓，免災去禍。在祭祀儀中，祝史作為君王的代言人與神靈進行溝通，其用文字記錄下來的人神對話是判斷吉兇是非的重要依據(jù)，因此一定要符合實際情況?！抖Y記·祭統(tǒng)》：“身致其誠信，誠信之謂盡，盡之謂敬，敬盡然后可以事神明，此祭之道也。”[9]1603強調(diào)在舉行祭禮時祭祀者要出自真誠之心，對神靈有敬畏之心。隨著儒家禮樂文化的發(fā)展，“誠”這一源自占卜和祭禮活動的觀念逐漸發(fā)展為一種道德規(guī)范，人與天一致，言與行一致，言辭與事實一致等成為“誠”的內(nèi)涵。

先秦文體寫作基本上做到了以“立誠”的態(tài)度講究修辭，以是否真實地反映了所要傳達的思想作為評價文體寫作優(yōu)劣的重要標準?！稗o令”在先秦政治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辭令的制作必須建立在真實、合理的基礎上，“信誠”是制作辭令必須遵循的基本原則，也是評判辭令是否得當?shù)闹匾獦藴省Ｈ纭懊耸摹币鸬礁嬲]約束、取信于人的作用，就必須遵守信誠的原則。《文心雕龍·祝盟》曰：“祝史陳信，資乎文辭?！盵10]355“凡群言務華，而降神務實，修辭立誠，在于無媿。”[10]375在尊崇天道和神祗的時代，祝史修辭須有誠信，持中正之心，做到修辭與事實合一，要把神靈的告誡真實地反映出來。如果遮蔽了言辭的“誠”性，就會影響人神交往的效果，背離言說的目的。

“信誠”就是要“真誠”，真是善與美的前提。寫文章首先要求事實上的真，所寫內(nèi)容必須有根據(jù)，經(jīng)得起檢驗；在真的基礎上進一步做到“誠”，語言要出自于本心，是自己真實情感的表達，這樣才能感動別人，引人向善。正如孟子所說：“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11]158。“信誠”揭示了先秦時期文體寫作的真善原則，文體寫作本著這一原則才能真正做到言之有物，言之有文，自然而然，文質(zhì)彬彬，行而遠之。

修飾文辭的目的是讓文體寫作達到盡善盡美，但修辭不能遮蔽事實和失去合理性，否則修辭就成了純粹的形式，不但達不到應有的效果，還可能被當作虛偽的奸詐之言。《戰(zhàn)國策》中蘇秦、張儀之徒“捐禮讓而貴戰(zhàn)爭，棄仁義而用詐譎”[12]726，他們?yōu)榱双@得更好的論辯效果，背離了信誠原則，語言鋪張排比、放言無憚，大肆鼓吹自己的合縱連橫策略，結(jié)果弄得聲名狼藉。墨子強調(diào)言語要“本之者”“原之者”“用之者”[13]273，認為言語不能隨意而出，一定要有根據(jù)，要經(jīng)得起歷史和現(xiàn)實的檢驗。墨子之言豐富了先秦文體寫作觀念的文化內(nèi)涵，體現(xiàn)了先秦文體寫作的重要特征。莊子反對“作言造語，妄稱文武”之人，認為這類人“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14]776。莊子指出了編造虛誕言辭、妄言造語的危害，從反面強調(diào)了“信誠”對文體寫作的重要性。

三、先秦文體“慎言”的寫作觀念

“修辭立其誠”要求卜辭記錄者和解釋者以虔誠之心，謹慎修飾言辭，不妄言，不虛飾，中正不偽地表達卜辭所反映的情況，避免因修辭不慎而發(fā)生災禍，以實現(xiàn)“居業(yè)”的目的。

《逸周書·小開解》記載在一次月食現(xiàn)象發(fā)生后，周文王訓誡臣子們的話說：“汝夜何修非躬，何慎非言，何擇非德？嗚呼，敬之哉！”[15]220周文王要臣子們言語謹慎，恭敬地聽從天命，加強自身修養(yǎng)，以免災去禍利于國家社稷?？鬃釉凇吨芤住分袕娬{(diào)“修辭立其誠”是因為他充分意識到言辭的重要性，一句話有可能關系到國家的興亡：“一言而興邦”、“一言而喪邦”[16]138，言語表達是君子立身處世的根本，判斷是非的依據(jù)，興敗榮辱的關鍵：“出言陳詞，身之得失，國之安危也。”[17]266-267“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主也”[1]79。言辭如此重要，言說者必須慎重地考慮“說什么”和“怎么說”，悉心斟詞酌句，表達得正確、恰當、巧妙，做到“言必有中”，“言必當理”?？鬃舆€把慎言與人的道德修養(yǎng)聯(lián)系起來，認為慎言是內(nèi)在品行的外化，得體的言語是衡量一個人品行是否合乎禮法，道德修養(yǎng)高低的價值尺度。他說：“剛、毅、木、訥近仁”[16]143，“仁者，其言也讱”[16]124?！霸G”“讱”即說話謹慎，亦即慎言的表現(xiàn)，慎言者也往往就是仁者。也正因為如此，孔子“不語怪，力，亂，神”[16]72，批評不負責任，華而不實，投機取巧，強辭奪理混淆視聽的言論，主張言語所表達出來的內(nèi)容既要與客觀事實相一致，又要與自己的內(nèi)在心靈和行為相吻合，要出于忠信，符合禮樂文化規(guī)范，利于社會的發(fā)展。

在春秋時期，各類文辭制作者依然保留著殷商時期的卜筮文化心態(tài)及巫史們的職業(yè)操守，這就決定了他們修辭的目的是服務于現(xiàn)實社會的需要。春秋時期，隨著巫文化向史文化的轉(zhuǎn)變，天命觀向道德觀的轉(zhuǎn)變，作辭的權(quán)力從圣人和巫人的手里轉(zhuǎn)移到士大夫手里，祝史作辭演變?yōu)槭看蠓蛐揶o，“辭”的外延和內(nèi)涵均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辭”發(fā)展成為一種政教和外交辭令。春秋時期，雖然“辭”的神圣性、神秘性不存在了，權(quán)威性和指導性也被削弱了，但“辭”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依然不容忽視，修辭依然是一種重要的職務活動，而不是私言的表達。“修辭”成為士大夫們從事政治、文教活動的手段，也是他們職業(yè)活動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能否寫出高質(zhì)量地辭令事關士大夫們自己的聲望、職業(yè)操守、政治前途和國家的利益，因此，士大夫們在制作辭令時都恭敬謹慎地遵循著“修辭立其誠”的傳統(tǒng)，以“誠”為原則，謹慎地修飾言辭，保證辭令能發(fā)揮最大的作用；若辭令過于強調(diào)美飾言辭，而不是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就起不到應有的作用。

如以記言為主的《尚書》就是春秋各類文辭的結(jié)集，唐人劉知幾說：“蓋《書》之所主，本于號令，所以宣王道之正義，發(fā)話于臣下。故其所載，皆典、謨、訓、誥、誓、命之文?！盵18]10《尚書》的語言高古質(zhì)樸，而敘述極少藻飾，通過“修辭”達到真實的認知狀態(tài)，這是《尚書》語言風格的旨歸，這一風格對后世制誥、詔令、章表、奏啟等文體均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制作辭令必須非常嚴謹，要反復思考、反復修飾，《論語·憲問》載：“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盵16]147一則外交辭令，寫出草稿后，要深入討論，精心修改，再經(jīng)過修飭潤色言辭，才最后擬定，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做到“立誠”和“辭達”。《春秋》一字寓褒貶，同樣是殺人，可書為“殺”，也可書為“誅”，還可書為“弒”“戮”“戕”等；同是描述戰(zhàn)爭，可書為“伐”“戰(zhàn)”“獲”“執(zhí)”等。董仲舒曰：“《春秋》慎辭，謹于名倫等物者也?！盵19]49記錄者根據(jù)不同的身份對象，謹慎選擇符合其倫類等差的用語，體現(xiàn)了記錄者的慎言意識和價值判斷。在先秦寫作者看來，言語影響著人們的道德規(guī)范、價值判斷，甚至事關興邦或亡國，出語必須慎之又慎，做到謹言、誠言，言而有征，符合內(nèi)心體驗、文化規(guī)范，因此，“慎言”成為影響先秦文體寫作的重要語用策略。

四、先秦文體“辭達”的寫作觀念

在語言表達上孔子提出“辭達而已矣”[16]170，這一言語簡約，無具體言說語境和言說動機的話引發(fā)后世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其進行了闡述，學者們見仁見智，難有定論?！稗o達”與“修辭立其誠”在觀念上是一脈相承的。著名學者郭紹虞先生曾說：“孔子云：‘辭達而已矣?！o達之說，解者紛紜，實則此語可與‘修辭立其誠’一語互相發(fā)明。立其誠者，所達之實，修辭者，達之之方。所達欲求其誠，而修辭又所以濟其達。一方面立誠，一方面修辭，結(jié)果則歸之于一‘達’。”[20]128辭達的目的在于立誠，滿足傳達意義的需要。言辭的簡約或繁富本身并沒有優(yōu)劣之別，關鍵看其是否有益于立誠，很好地把所言之事的真實情況反映出來。正如劉寶楠《論語正義》所言：‘辭無常，孫而說，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辭茍足以達，義之至也?！寝o不貴多，亦不貴少，皆取達意而止?！盵21]642如果言辭過于簡約，就不能完整地表達事情的實際情況；如果刻意追求修辭，過分追求外在形式之美，用浮艷掩飾空虛就有可能遮蔽話語的實質(zhì)，影響人們對事實的正確理解。言辭達意是修辭的基本標準，只要無傷誠信，合理的美飾是必要的。簡約的言辭雖然能傳達出事情的真實情況，并讓接受的人正確地理解它，而適當?shù)男揎棽坏粫绊懡邮苷邔κ聦嵉恼_認知，而且會增強說服力和感染力，收到更好地語言效果?！蹲髠鳌芬鬃釉u價子產(chǎn)行使外交使命，聘問晉國，以辭令折服諸侯之事的話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盵8]1985正是子產(chǎn)精彩的辭令產(chǎn)生了巨大的說服效果，使他在“子產(chǎn)獻捷”中占據(jù)了上風，成功維護了國家利益。只要修辭以“信誠”為出發(fā)點和立足點，圍繞著“信誠”修飾自己的言語表達，在追求通達的同時，力求表達的具體、生動、形象，使語言富有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不但允許而且值得贊賞。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把孔子“情欲信，辭欲巧”[9]1644的主張視作辭達的最高境界?？鬃犹岢觥稗o巧”，對語言的巧妙表達給予了肯定?？追f達疏曰：“君子情貌欲得信實，言辭欲得和順美巧，不違逆于理，與‘巧言令色’者異也?！盵9]1644孫希旦曰：“蓋孔子惡巧言，謂其無誠心而徒致飾于言者也。此云‘情欲信’則其心固已有實矣。但恐恃其信而發(fā)為言者或失之鄙樸，或失之徑遂，故又欲其巧。巧，謂善達其情，而非致飾于外也?！盵22]1318“巧”是為表達情意而作的，“情”者“實”也，是人的內(nèi)心活動和真實想法。在文體寫作中如何讓語言具有說服力是辭巧的另一個重要方面，自然語言往往表達不夠細致，觀點有時也不夠明晰，不能夠精準且有效地說出作者的想法，因此需要恰到好處的修飾。

就整體而言，先秦的文體寫作對文飾還是比較謹慎的，而文飾的程度又因文體的不同而存在較大差異。就不同文辭而言，修辭依據(jù)的是“辭尚體要”的原則，在《尚書》《儀禮》《左傳》《禮記》等典籍中的政令之辭、禮聘之辭、使命之辭中，言辭修辭一般比較質(zhì)樸，沒有過多的文飾，但這些辭令也會因場合時機和文體的不同對辭達有不同的要求，辭令制作者會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或妙用比喻化抽象為形象，或縱橫鋪排增強論辯的氣勢，或字斟句酌呈現(xiàn)凝練簡括之美，以最大限度地提高辭令的價值。

與各類文辭不同，諸子百家的文章對“辭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立言修辭問題上諸子百家的主張雖有不同，但其言說實踐卻表現(xiàn)出一定的趨同性，即為了實現(xiàn)語言表達效果的最大化，普遍重視語言的文飾。由于文化氛圍和語境的不同，諸子著作在修辭上又表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孔子述而不作、坐而論道，所以《論語》體現(xiàn)出一種從容不迫、溫文爾雅的敘述風格，于誠懇淡泊中透露出些許生動氣韻?！独献印匪枷氲霓q證，論題的集中，說理的精辟，顯得旨趣遙深，文辭美妙。孟子、荀子、韓非子所處時代戰(zhàn)亂迭起、群雄爭霸、政治動蕩、百家爭鳴，盡管各家依然持有慎言和信誠的觀念，但為了宣傳自己的思想，博取諸侯的信任，他們發(fā)言不再像孔子那樣謹小慎微。戰(zhàn)國諸子無不刻意修辭，雄辯滔滔，比如道家聲稱“信言不美，美言不信”[23]361，墨家為了避免“覽其文而忘其用”故“其言多不辯”[24]393，法家更是強調(diào)“好辯說而不求其用，濫于文麗而不顧其功者，可亡也”[24]148。《尚書》記言文辭古拙，風格渾樸，有古拙之美；《春秋》微言大義筆法謹嚴、文字精確，表達含蓄，寄托遙深，二者均體現(xiàn)了孔子的辭達觀念。而《戰(zhàn)國策》中的縱橫家為了說服諸侯接受自己的觀點，追求藻采絢爛，波瀾曲折，揚厲恢奇，有時為了追求言說的現(xiàn)場效果更是放言無憚，甚至到了危言聳聽的地步，完全拋棄了慎言、信誠的原則，走向了辭達的負面。

從“修辭立其誠”的立場出發(fā)，在先秦文體寫作中“辭達”所追求的既不是雕飾過度的文艷之辭，也非質(zhì)木無文的直白，“辭達”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在具體的寫作實踐中，只要無傷誠信，合乎文體規(guī)范，有益于加強文章的表達效果，選用簡約樸實、委婉含蓄，透辟填密的文體風格，還是藻麗繁富、犀利峻刻、怪誕瑰麗的表達方式，需要根據(jù)題旨情境、言說動機以及接受者情形而定?！稗o達”既是言辭表達的總體原則，最低要求，又是先秦文體寫作孜孜以求的難以達到的境界。也正因為寫作者對“辭達”內(nèi)涵的不同理解和語言表達效果的關注，給以實用為目的的先秦文體寫作抹上了濃厚的文學色彩，形成搖曳多姿的文體風格，推動了古代文學觀念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