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文 庭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06)
《遠山淡影》的主敘述層以20世紀70年代的英國郊區(qū)為背景,講述了“我”(悅子)的小女兒妮基從倫敦到鄉(xiāng)下的家中看望“我” 5天中發(fā)生的故事,但小說的敘述焦點卻是移居英國多年的“我”對二戰(zhàn)后美軍占領故鄉(xiāng)長崎經(jīng)歷的追憶與反思。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戰(zhàn)后日本的浮世百態(tài)占了相當大的比重,表現(xiàn)了悅子對故土風貌不安卻又執(zhí)著的復雜心態(tài),傳達了人物引而不發(fā)的心靈創(chuàng)傷與身份危機。
對于大多數(shù)國家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于1939年9月,結束于1945年9月。而對日本民眾來說,戰(zhàn)爭開始于1931年的“征服滿洲”,并在1937年擴大為針對中國的全面侵華戰(zhàn)爭。日本人的戰(zhàn)爭之弦緊繃了14年之久。1945年8月15日,隨著天皇午時進行的“玉音放送”,使得“日本戰(zhàn)敗了”的消息就像昆蟲嵌入琥珀,永久地滯留在每個人的心中。這個消息造成了日本“全社會的死亡”,隨之而來的是短暫的向死而生的解脫感,然而,“疲憊和絕望隨即接踵而至”,引發(fā)了“深廣的心理崩潰狀態(tài)[1]60”。“絕望、憤世嫉俗和投機主義,在這樣的氛圍中逐漸蔓延開來。而恢復力、創(chuàng)造力和一種只有在親歷一個舊世界的毀滅和憧憬新世界的誕生的人們身上出現(xiàn)的理想主義精神,也得到了奇跡般的張揚[1]13”。戰(zhàn)敗后日本的民族群像可以歸結為虛脫絕望和憧憬新生的矛盾復合體,這實際上是一種向死而生的內在生命張力。
小說開篇,悅子回憶道:“那時最壞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美國大兵還是和以前一樣多……但是在長崎,在經(jīng)歷了那一切之后,日子顯得平靜安詳,空氣中處處感覺到變化”[2]6。這一段敘述打開了悅子記憶的閥門,各種往事如微波潛流,暗自涌來?!白顗牡娜兆印敝傅氖敲儡娡斗诺脑訌棇㈤L崎炸得滿目瘡痍的傷痛過往,“已經(jīng)過去了”“經(jīng)歷了那一切”則展現(xiàn)出了一種清洗戰(zhàn)爭傷口的認真與堅定,“平靜安詳”“空氣中的變化”更是一種竭力克制自我、著手勾畫未來藍圖的堅韌。盡管所有人都曾在戰(zhàn)爭的夢魘中絕望、掙扎,虛脫的心理頹勢會令人不自主地駐足、流連過去慘痛的廢墟,但涅槃重生的光明圖景已逐漸顯現(xiàn)在東方的天際之上。
1945年8月到1952年4月這一段時間在日本歷史上被稱為同盟國占領時期。然而,事實上,“自始至終,美國單方面決定大政方針,并對有關占領的大事小事發(fā)號施令”,“在同盟國發(fā)生分歧的場合,美國的政策將起決定作用[1]43”。在美國對日本政策和權力壟斷的情形下,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大權獨攬,對日本實行了自上而下的“非軍事化和民主化”,徹底廢除專制體制,根除使日本成為亞洲苦難根源的“戰(zhàn)爭意志”,讓民眾真正自由地表達自身潛藏已久、引而不發(fā)的內在意志。這種帶有明顯個人意志的“麥克阿瑟式”控制,摧毀了日本固化已久的價值觀,帶來了新舊價值觀的強烈沖突,而不同個體對這兩種價值觀的不同選擇與堅守,則顯現(xiàn)出動蕩浮世下相互抵牾的兩極心態(tài)。
小說中,緒方先生這一人物設置看似與悅子主要追述的個人回憶沒有特別重要的聯(lián)系,甚至作者也曾談到,自己把太多的東西放了進來,沒有注意約束材料與主題[3]。但可以看到,對于緒方先生來家小住這一情節(jié)的設置,實際上凸顯了戰(zhàn)后新老群體之間矛盾沖突的兩極心態(tài)。緒方先生是日本傳統(tǒng)價值體系的堅定擁護者。他認為由于美軍自上而下的非軍事化和民主化改革,使日本原有的價值體系被摧毀,而日本民族自身新的體系尚未形成,這使得日本社會出現(xiàn)了一些他難以理解的變化。這種變化首先表現(xiàn)為國家歷史、民族精神、責任意識的虛無。作為教育家的他對此感到無比惋惜、遺憾。在一次家庭聊天中,他說:“我們盡了全力,像遠藤和我這樣的人,我們盡全力教導這個國家?!盵2]81,然而“美國人來了,不假思索地把整個教育體系廢除了、粉碎了”[2]79,“學校里很多好東西都被毀了”[2]80。這種變化還表現(xiàn)為年輕人對權威的反抗,比如他對之前所教的學生松田重夫在報紙上發(fā)文抨擊舊教育理念的行為感到憤怒、不可理解,并一定要松田道歉。他總是在有意無意間向兒子二郎提起松田,甚至還不辭辛勞專門去中川尋找松田。他甚至將民主化改革給女性帶來的自由權利看作對家庭、丈夫的背叛。緒方先生認為,“現(xiàn)在的妻子都忘了對家庭的忠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時高興的話就把票投給另一個黨,這事在現(xiàn)在的日本太典型了。人人借著民主的名義丟掉忠誠”[2]79。時移世易,緒方先生選擇并堅守舊有的文化體系,最終被社會大潮拋在了后面。
相對于父親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執(zhí)著,二郎的選擇策略就靈活一些:①二郎仍堅守妻子應嚴守本分、對丈夫畢恭畢敬、唯命是從的傳統(tǒng)觀念。比如一次朋友來家拜訪,說不必麻煩招待,“我”正想遵照他的意思,卻突然看見二郎生氣地看了“我”一眼。從二郎的“生氣”中可以看出丈夫二郎對“我”行事如此隨意、不嚴謹?shù)淖l責。若“我”真對友人不加招待,便是對主婦這一角色的失敗扮演,這對丈夫的男性權力無疑是一種嚴重的損傷。②二郎更能夠接受新的價值體系。他認為,“美國人帶來的東西也不一定全是壞的”[2]79,忘記諸如神創(chuàng)造日本等看似神圣崇高而實際虛妄無比的歷史,“這些事情也許并不是什么損失”[2]80。
可見,美軍帶來的非軍事化、民主化改革掀起了日本社會的一陣陣滔天巨浪,富有生命活力的年輕一代(如二郎)乘風破浪,完成了自我的洗禮、超越,年老的一代(如緒方)則在變化面前茫然驚恐、不知所措,如鴕鳥般一頭埋進過往的虛妄榮光中。兩代人對于新舊價值觀的選擇、堅守與沖突構筑了戰(zhàn)后斑斕多姿的浮生世相。
《遠山淡影》中,石黑表面是在描繪戰(zhàn)后五光十色的眾生世相,內里卻著意呈現(xiàn)繁雜糾結、相互抵牾的兩種價值觀的沖突。那么,面對這一無可避免、甚至無處不在的文化沖擊,是繼續(xù)為傳統(tǒng)價值觀保駕護航,還是為嶄新的民主化措施讓道開路,這一非此即彼的兩難選擇著實困惑著所有人。然而,實際情況是,每個人身上都有著或淺或深的兩種價值觀的融合,區(qū)別只不過在于所占比例的不同而已。若兩種價值觀在某一個體身上呈現(xiàn)出一種勢均力敵、互不相讓的競爭態(tài)勢,便會將自己囚于兩難的倫理困境之中。這一兩難的困境在主人公悅子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原子彈爆炸后的傷痛和其他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在她的心中已經(jīng)演變?yōu)樘与x母國的迫切心理訴求,最終跟英國記者謝林漢姆移民英國,拋下了在故土的所有過往。然而在回憶中,悅子以安分守己的傳統(tǒng)日本女性形象出現(xiàn),真實的現(xiàn)實與回憶自述中悅子分裂的自我實際上展現(xiàn)的是“西方意識形態(tài)霸權所導致的主體意識的自我解構和文化的雙重異化”[4]48。英國最終沒能成為悅子的心靈港灣,她獨自舔舐自身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淪為了流落異鄉(xiāng)的“東方他者”,在自我編就的“文化皮影戲”中聊以自慰,黯然神傷。
鍋爐三大風機為離心式風機,一次風機設計為入口擋板控制,二次風機、引風機設計為入口擋板、液偶聯(lián)合調節(jié)方式,由于鍋爐三大風機的設計裕量較大,存在一定的節(jié)流損失。對鍋爐一次風機、二次風機、引風機進行變頻改造采用“1拖1”工頻/變頻切換方案。即在每臺風機電機與6kV開關柜之間加裝高壓變頻器,拆除二次風機、引風機原有的液力耦合器,改為風機與電機之間用短軸剛性連接,風機變頻裝置與電動機的連接方式如圖1所示。
《遠山淡影》中,悅子的敘述有很多模糊、空白,甚至是自欺的部分,但仍能夠復原出總體的面貌,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重要的空間坐標:現(xiàn)實坐標——英國,回憶坐標——日本。從空間敘事的角度來看,日本和英國這兩個地點,不僅僅具有時間上的向度,分隔了悅子的過去與現(xiàn)在,回憶與現(xiàn)實,更共時性地交融在悅子的敘述中,呈現(xiàn)了她繁雜而糾結的內心圖景。
細讀文本可以看到,在回憶坐標中的日本,悅子是一個尊重傳統(tǒng)、恪守倫理的日本女性形象。在家中,她努力承擔作為妻子的責任和義務,不違逆丈夫,盡心服侍公公。在緒方先生和松田重夫關于傳統(tǒng)教育的爭論中,她毫不猶豫地支持公公緒方先生。悅子還是個富有同情心、樂于助人的日本女人,她一再不求回報地幫助飽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佐知子母女。在現(xiàn)實坐標中的英國,悅子是一個遭受喪女之痛的獨居寡婦,大女兒景子上吊自殺的場面令她久久難以釋懷,她“無限追悔以前對景子的態(tài)度”,“想著景子的房東是怎樣終于打開曼徹斯特的房門的”[2]111。實際上,佐知子的形象是這兩個坐標的交匯點,她的糾結與掙扎反映了悅子對過往傷痛的掩飾、反思和正視。在佐知子的身上,悅子為其編就了棄日去英的存在合理性,兩種空間位移可能造成的激烈沖突、文化碰撞在她的身上顯露無疑,并借助一系列死亡意象,如神秘女人淹死嬰兒、萬里子的小貓被淹死、“我”出現(xiàn)時手里握著繩子等傳達出敘述者悅子的內心恐懼和自我譴責。最后,在小木橋上,“我”的“影子人物”——佐知子、景子的意識投射——萬里子與各自的“原型”在談話中合為一體,表現(xiàn)了“我”對創(chuàng)傷敘事的消解,努力卸下自身“聊慰現(xiàn)實的內心防御機制”[4]47,在日、英兩種文化語境中謀求自身的意識自主性。
石黑善于將對傳統(tǒng)的認同,以及文化相遇的困惑織就在變革的歷史語境中,而對于移民個體自我的探尋則或隱或顯散落在文本看似矛盾不解的敘述之中。實際上,在文學這一以語言文字作為第一視覺表征的藝術門類中,主體對自我意識的探尋盡管有其具體的經(jīng)驗現(xiàn)實作為認知基礎,然而在小說中卻不得不受制于一系列抽象語詞的概念、排列和邏輯。
(1) 這種自我意識的覺醒始于對壓制自我力量不自覺的言語反抗。在《遠山淡影》中,可以不時捕捉到“文化霸權”,尤其是西方文化霸權對自我的壓制,如景子的自殺被解釋為:“英國人有一個奇怪的想法,覺得我們這個民族天生愛自殺,好像無需多解釋;因為這就是他們報道的全部內容:她是個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間里上吊自殺”[2]。從這段敘述中,“奇怪”這一前置定語暗含了悅子對西方話語隨意解釋自身民族行為的不解、困惑,“愛自殺”這一動賓結構傳達出她對英國人強制闡釋的惱怒、反抗。用賽義德的話來說,悅子的這種言語表現(xiàn)實際上是“歐洲對東方及其當代命運的表述”[5]2,暗含了西方世界“對有關東方的觀點進行權威裁斷和用描述、教授、殖民、統(tǒng)治等方式來處理東方的一種機制”[5]4,這其實不過是歐洲文化獲得力量和自我身份的一種言說方式,這種方式被悄無聲息地賦予了權力的力量,形成了基于“東方他者”社會心理最深遠的壓制和馴服。
(2) 這種自我意識體現(xiàn)在對過往有目的的梳理、編織。作為悅子內心投射的“影子人物”——佐知子,實際上是溫順友恭的悅子的反面,她遵從自己內心最真切的渴望,哪怕是犧牲女兒萬里子的幸福也在所不惜。佐知子逃離伯父那個“安靜得像個墳墓”的家,因為那個家會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往的諸種戰(zhàn)爭傷痛。她反對傳統(tǒng)價值觀對女性的規(guī)訓,身著華服說著英語公然和美國人弗蘭克在一起的行為表現(xiàn),與日本戰(zhàn)后“驕傲地蔑視傳統(tǒng)規(guī)范以及追求感官享樂”,“超越了種族和國際偏見的”[1]103“潘潘”(對專做美國大兵生意的站街妓女的一種委婉稱呼[1]81)形象重合。佐知子的“潘潘”行為,是對戰(zhàn)爭年代單調節(jié)儉無聊生活的直接反叛,也映照了現(xiàn)實層面上悅子離開二郎、遠赴英國、嫁給英國記者的行為。
(3) 這種自我意識最終沉淀為一種“符號自我”的隱秘構建。在文本層面上,恰如小說標題《遠山淡影》一般,悅子巧妙地勾畫了一幅晦澀模糊的記憶迷宮,采用復調結構和他者化的敘述策略,通過佐知子的視角,使自己既能觀照肯定佐知子大膽追尋幸福的行為,又能夠及時抽離,回歸當下,不致沉浸在以往的傷痛中難以自拔。這種“符號自我”的建構方式具有一種平衡過往與當下的力量,不僅能有效阻止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洪流,轉嫁悲傷,更能讓“我“在一種平和的懺悔中恢復正常的身份敘事,不致因身份危機而喪失自我。
悅子飽受戰(zhàn)爭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在回憶的大潮中幾經(jīng)沉浮,最終得到了“符號自我“的隱秘重構,在文本層面取得了連續(xù)、完整的主體身份。然而,從現(xiàn)實層面來看,悅子的性屬身份一直處于游離狀態(tài),未能扮演好社會語境所賦予的角色。小說中”影子人物“佐知子的出現(xiàn)便是悅子性屬身份缺失的最好印證。悅子的身份缺失始于戰(zhàn)后創(chuàng)傷、傳統(tǒng)等級制的瓦解,在空虛、孤獨的移民生活中迷失了自我身份的坐標,無法建構有效的身份認同,最終滑入了焦慮的深淵。
“任何了解日本人的努力,都必須從理解‘各得其所’這句話的含義開始。日本人對于等級制的信心建立在一定的基礎之上——即日本人對于個人與他人、個人與國家的關系業(yè)已形成的整套觀念”[6]。然而,從天皇終戰(zhàn)詔書廣播的那一刻開始,戰(zhàn)敗的陰影無時無刻不在籠罩著每一個日本人。他們業(yè)已堅持的“神圣的祖國”“偉大的民族”此刻已繳械投降。那么在崇高的目的意識完全喪失的人世間,人們如何在身心兩方面生存下去?其答案顯而易見,《擁抱戰(zhàn)敗》中“絕望的社會學”一詞可以作出最好的解答。在政府濫用民力追逐不可能實現(xiàn)的戰(zhàn)爭目標以致最終滑入疲憊虛脫的整體社會語境下,一種叫作“粕取文化”的亞文化圈悄然形成?!捌扇∥幕钡膿碥O者們竭力打破傳統(tǒng)氛圍,從傳統(tǒng)和教條下解放出來,形成了一種反體制的尖刻文化態(tài)度。于是,在美軍看似君臨天下的善意統(tǒng)治下,日、美兩種文化的界限模糊、消融。一種享樂主義、物質主義的美式消費文化逐漸滲透進日本社會之中[1]108,長久以來地位低下的婦女發(fā)起了一場從邊緣開始的“文化突擊”。
結合小說文本不難看出,在與西方殖民者的文化碰撞中,為了獲得自身的獨立、自由、幸福,緩解因日、美文化相遇所帶來的自卑感,“東方女勇士悅子為嫁入宗主國披荊斬棘般誘惑怯懦的酒鬼情人,最終實現(xiàn)了由邊緣至中心的身份逆轉”[4]48,卻也落得個天涯淪落人的悲劇下場,更未從根本上消解自己“被殖民”的心理定勢,反倒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文化失根”中,導致了主體在日、英社會中的雙重異化。這種“自我獻祭”般的移民壯舉,犧牲了自己的文化故鄉(xiāng)及女兒景子的幸福,雖是以失敗告終,卻彰顯了一種悲愴的崇高精神。
由于通信、交通的發(fā)達,當今世界逐漸變得平面化,移民浪潮成為20世紀后期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與移民現(xiàn)象相伴而生,移民群體的身份認同逐漸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探討。伴隨著移民所帶來的空間位移、文化相遇,移民者的個人社會歸屬問題勢必會造成移民的身份焦慮及認同危機。
實際上,身份問題不僅包括正面的認同建構,還包括負面的焦慮掙扎,二者此起彼伏,動態(tài)地構成一個完整的身份問題。“心理學研究認為,空虛感和孤獨感相互交織,是焦慮這種基本體驗的兩個階段。”[7]154孤獨感是焦慮感的來源和基礎,表現(xiàn)為一種被置身事外的隔離狀態(tài)。這兩種感受在悅子身上直觀地體現(xiàn)出來。作為一個早年移民,寡居英國鄉(xiāng)村的老婦,悅子過著一種離群索居的孤獨生活。小說用“安靜”一詞對此進行了典型概括。小說開頭寫到:“妮基今年早些時候來看過我……也許她本打算多呆幾天,但我住的鄉(xiāng)下房子和房子里的安靜讓她不安”[2]3。這種“安靜”不僅是一種環(huán)境上的靜無聲息,更是悅子孤獨寂寞的內心圖景。小說結尾,悅子仍堅持道,“我喜歡安靜,妮基。……這正是我一直以來想象中的英國的樣子,我高興極了”[2]238。悅子表面上說自己“高興極了”,實際上她的生活中只有孤獨和空虛。
身份焦慮也有著不同的程度劃分,悅子所感到的只是焦慮的一般形式,尚不危及生命。當身份焦慮發(fā)展為一種極端形式時,便會導致身份認同危機,即主體精神甚至是肉體存在的消亡。這一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毀滅表現(xiàn)在大女兒景子的自殺上。在與悅子的聊天中,妮基曾說道,“她(景子)從來不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既不在我的生活里也不在爸爸的生活里”[2]61-62。由于景子小時候隨悅子移民英國,故國的文化記憶讓她難以認同英國文化。于是她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把所有人擋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她很少走出房間,而每次走出房間都會與人發(fā)生爭吵。從妮基對景子的評論及景子自身的表現(xiàn)可以看到,移民生活讓景子難以保持自己的“日本性”,同時也無法培養(yǎng)對英國的情感認同,“她的房間構成了一個封閉空間,照應了她沒有著落的身份認同”[7]156,以致最后在曼徹斯特的家中上吊自殺。
石黑一直反對評論界或讀者給自己貼任何文化標簽,他一向以“國際主義”作家自居。他曾說,“我認為我就是一個無根作家。我既不是真正的英國人,也不是真正的日本人。在我身上沒有明顯的文化身份”[8]。事實上,石黑在很小的時候就隨父母移民英國。作為“新一代移民”,展現(xiàn)在石黑面前的似乎只有兩條路:全盤英化或者成為憤怒的青年[9]。石黑并未在這一兩難選擇中躊躇迷茫,而是獨辟蹊徑,將視野放諸全球,開辟出一種“新國際主義”的身份敘事。在這種敘事理念的觀照下,石黑筆下的人物成為東西方文化的集大成者,個體能夠在正視移民歷史的同時棲息在當下的文化族群之中,成為“后殖民”社會中兩種文化的和平使者。
《遠山淡影》中,背負流散身份的悅子、景子分別陷入了身份焦慮、認同危機之中,以致于難以逃脫自身固守的文化園地并構建正常的流散身份認同。作為新生代移民的典型代表——妮基,能夠“置身于極端民族主義與喧囂的文化偏見之外”[4]46,一方面贊同母親悅子尋找新生活的移民選擇,安撫母親因姐姐去世而受傷敏感的心靈,比如喂魚、修整倒下的西紅柿架子。這些細微小事象征了妮基對悅子東方式平靜生活的理解和包容。庭院的破敗代表悅子雜亂不堪的內心,以及景子曾經(jīng)被疏離的情狀。妮基對庭院的打掃和修整表現(xiàn)了她對母親人生現(xiàn)狀的重新審視,希望母親能夠消解歷史過往、重構身份認知。由此可見,妮基的人物設定,是作者所倡導的“新國際主義”理念觀照下的產物,體現(xiàn)了石黑所倡導的“淡淡的救贖”。
幾乎每一個在場者都不愿回憶二戰(zhàn)的災難場面。《遠山淡影》中的主人公悅子通過讓自己不在場的方式對逃離故國的行為進行反思、懺悔。在悅子表面不可靠的第一人稱敘述背后,可以感受到石黑營造的“靜水流深”似的敘事暗流,通過對小說抽絲剝繭般的細致分析,仿佛回到了那個浮生百態(tài)的戰(zhàn)后日本,既滿目瘡痍又暗含生機,不同民眾背負著各自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在暗夜中悄然前行,煢煢孑立,找尋獨屬于自己的身份印記。一部分人在身份焦慮中暗然神傷,如悅子;一部分人守護著自身的精神回憶,終究無法面對劇變的現(xiàn)實,因而棄絕生命,如景子。但石黑還是在這潛行的暗夜中點亮了前行的燈塔,用“新國際主義”理念描繪了一幅彌合沖突、撫平傷痛的和平愿景。